下车时我礼貌性地向司机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地奔向宿舍。

学校里除宿舍外的楼全部陷入沉寂,隐于黑暗中,时间想必已经很晚。可仍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借着或明或暗的路灯在学校里嬉戏打闹,大多喝了酒,估计是与我一样的毕业生。

我推开门的一瞬间把舍友吓了一跳,小超瞪大了眼睛用仿佛看见贞子一般的神情看着我。

“干嘛这么惊讶?”我问道。

“大哥你跑哪去了?好几天都联系不上你,把我们着急坏了。”

“手机丢了,人没事。”

“这还叫没事?你挖煤去了?怎么晒得跟块碳似的?”王昊用夸张的三连问向我砸来。

“是吗?这倒没注意。可能是因为最近一直在外面跑的缘故。”

“对了,赶紧给班主任打个电话吧,她都报警了。”小超把按下拨号键的手机递给我。

“什么玩意儿?怎么还报警了呢?”

这次轮到我被吓了一跳。

“能不报警吗?这么大个人说没就没,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跟人间蒸发似的,昨天我们把你的事告诉班主任以后她就报警了。”

我还在震惊中没走出来,手机那头就传来了声音:“喂?博超吗?这么晚了什么事?有未历消息了?”

“张老师,我是李未历,我没事。”

“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到底去哪了?”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这么担心,我刚到学校,去玩外面待了几天,手机丢了,没发生什么事。”

“这样吧,你来一下教师公寓这边。”

“现在?”

“嗯,越快越好。”

我放下手机喝了一杯水又连忙往教师公寓赶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以后发现穿了一身枣红色短袖睡衣的张老师正在大门口踱步。

“刚刚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你已经回来了。”张老师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再次道歉:“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

“手机丢了也有其它方法能跟别人联系一下吧?”

“我没到会引起这么大动静。”

“没想到?为什么会想不到?你不是不见了一天两天,你可是消失了整整一周。”

“我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受到这么大关注,确实挺出乎意料的。”

“你这叫什么话,每个学生在我眼里同样重要,保障你们的安全是我的责任。我先确认一下,你不是进了传销或者……有什么想不开的吧?”

“那当然没有。”我连连摇头。“只是去了个比较远的村子里待了几天。”

“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对了,我昨天和你家里人通了电话,听说……你差不多快一年没回去了。”

“哦,是这样的。”

“我虽然是你班主任,但家里的事也不方便多过问,而且你也是个成年人,我相信你有能力去处理好自己的事。我把你的事告诉你母亲以后她那边也挺着急的,之后也跟我通过几次电话,我觉得你还是亲自去跟她报个平安吧。”

说完,张老师把解开屏锁的手机放到我手上。

“通话记录里有她的号码,我备注过了,你翻一下就能看到。”张老师补充道。

明明说了相信我可以去自己去处理可又替我做好了决定,也不曾给我拒绝的机会。究竟是女人的特性使然还是教师的特性使然,我不得而知。纵使心里有些别扭,可这种情况下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我输入一串号码,几秒后扬声器传来一阵铃声,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

连该说点什么都没想好,电话就这样打出去了,这叫什么事嘛!最起码给我点时间组织下话语啊。

戛然而止的铃声之后是一声疲惫而又干涸的呼唤:“喂?张老师?”

“是我。”电话那边没有动静,我顿了顿说:“妈。”

“你……你回来啦?”

“在外面的时候不小心丢了手机,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去跟你爸说一声吧,他这两天也挺着急的。”

“我不知道他手机号。”

手机那头舒了口气,传来微弱的话语:“给,你儿子。”

“回学校了?” 低沉的男声说道。

“回了。”

“我和你妈刚从你方叔叔家里出来,他在咱们这儿派出所有熟人,本想托他找关系看能不能让太原那边早点立案受理,你没事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嗯,没什么事。”

“对了,你毕业以后准备去哪?想回家也行,我可以托人给你介绍个工作。”

“不用了,之后的事,我已经决定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行,有主见,挺好的。”

寥寥数句的简短对话,已将必要的信息全部交流完毕。无论是电话的这头还是那头,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保持着沉默。

并非是我一年没回家的缘故,比那更久之前,我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相处的。

因为,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是啊,我已不想再执着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生活方式。

以冷漠对冷漠,以憎恶对憎恶,说到底也只是幼稚的报复,拙劣的模仿。

我们终将成为自己当初所讨厌的样子吗?

不,不会的。

我不会成为下一个谁。

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

“你们俩,要照顾好自己,平时多注意身体,有时间多运动运动,尤其是你,烟啊酒啊戒不掉也控制一下量。”

“我们身体好着呢,你就放心去奋斗吧。”

通话结束后张老师对我说: “他们其实挺关心你的,下次打电话可别再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了,你如果不说最后一句话我真想把你抓回小学去上两节思想品德课。”

“上是不可能上了,但我以后可能要去教。”我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打趣道:“那孩子们真是太可怜了。”

告别了张老师,我走快步返回宿舍,校园里几乎看不到学生,根据常识判断宿舍楼门可能已经关了。

快到宿舍的时候我看到门前有三个人影,由于灯光微弱看不清是谁,走近了才发现是翰轩、凌熙以及戚雪洛。

我很是惊喜地看着他们。

“你们怎么来了?”

翰轩走上前来对我说:“前几天,你那个叫金博超的舍友找到我说你不见了,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去向。我当时也很懵,和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你的消息也没什么进展,后来他就去找了你们班主任。我刚才接到他的电话以后就和凌熙、雪洛一起来找你了。”

“谢谢你们,还特意跑来,其实我没事的,本来打算明天好好跟你们说明一下,这么久没联系,让你们担心了。”

“傻小子,人没事就行。以后,搞这种大动作之前能不能提前通知一下我们啊,哪怕随便告诉一个人,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吭。”

“怪我,怪我,这确实是个糟糕的毛病,以后不会了。”

应该,也没有以后了吧。

“你啊,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凌熙埋怨似的说道。

“哈哈,男孩的心思你别猜。”

“男孩,有空的话记得刮刮你的胡子,不然再过几天就能cosplay关公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确实很扎手,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长了啊。

“关公的话几天怕是不够,但你看我现在黑成这个球样,cosplay张飞不是更好吗?”

“还有心情自黑,看来的确没事。那我们就不当电灯泡啦,拜拜。”

说完,凌熙便拉着翰轩离开了这里,留下戚雪洛一人在原地。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未发的戚雪洛,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上次明明答应了你……”

她摇了摇头:“没关系,你回来就好。”

“我保证,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那你之后要做的事……想好了吗?”

“嗯,虽然过程稍微有点辛苦,但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可以给我讲讲吗?”

“求之不得。”

回宿舍后我以为忙碌的一天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小超告诉我一个万分震惊的消息。

“历哥,明天要答辩,你准备好了吗?”

“你说啥?”

“答辩啊,6月20号毕业答辩。”

我抢过他的手机,再三确认上面的时间,6月19号。

“不是说20号以后吗?”

“20号以后也包含20号啊。你难道不是知道明天要答辩才特意赶在今天回来的?”

“并不是……”

我只是隐约记得答辩在20多号,也并未注意到今天已经19号,在村中那段不问世事的日子缓慢而悠长,完全忘了日期的变化。

现在时间已经太晚,宿舍断了电,虽说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可以撑一会儿,但没有网络很多事都做不了,所以只能先睡觉。

我把闹钟定到6点,一大早起来把自己的论文细细读了一遍,又叫醒小超借来他的PPT参考一番,有惊无险地赶在答辩前完成了PPT。

一众舍友纷纷换上白衬衫与西裤,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们穿这么正式。平时见惯了他们吊儿郎当的模样,换上正装让我觉得看见了几只衣冠禽兽。

然后我从行李箱翻出皱巴巴的衬衫西裤,加入了衣冠禽兽们的队列。

毕业答辩的顺序是按学号来的,我们四人学号挨得很近且都在靠前的位置,因此在上午的时候就都通过了答辩。

答辩完之后毕业的氛围马上变得浓重起来,我们四个,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四年,在最后,决定去吃一顿散伙饭,当然这种性质的聚餐都是AA制。

作为四年同居的一个总结,去小馆子显然不太合适,于是我们找了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酒楼。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好要去哪,所以决定边走边看。学校附近以小饭店居多,毕竟客户以学生为主,从学校出来沿着马路往西走了二十来分钟,碰到一家蛮大气的饭店,我们商量了一下便定在这里。

这四年间其实很多次路过这里,但进来吃饭还是头一回。里面装修得确实不错,天花板上密集的吊灯在锃亮的米黄色大理石地板上撒下一团团柔和的光辉,两排圆桌整齐地置于大厅中,桌布、餐具与餐巾均优雅地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浅绿色的皮椅与这里的色调也很配。

由于我们人少,所以直接被安排在大厅靠窗的位置就坐。虽然表露了希望要一个包间的想法,但还是被面带笑容的大堂经理委婉拒绝。

拿到菜单一看,果然比学校外面那些小饭店贵不少。大家都不太好意思点菜,互相推脱,后来我索性提议一人点一个菜。不知是否因为介意菜单上的价格,我们不约而同地点了四个素菜。我和小超一合计,觉得不妥,又加上一道手抓羊排和黑椒牛柳。

酒水方面本来打算先一人一瓶啤酒,不够再加。王昊看到门口柜台上摆着一排啤酒炮,问了价格之后觉得那个更划算,于是我们就换成啤酒炮。

饭间聊起日后的打算,小超毕业后准备回家,家里给他找了一份白领工作。工作内容还不大清楚,估计是份闲职。

王昊和阿P二人决定南下广州,阿P的亲哥在广州闯荡多年,说是过去以后可以帮他们介绍不错的工作。想不到毕业都无法将这二人分开。

最后说到我,我坦白了自己的打算,让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绝大多数人理想中的工作钱多,事少,离家近。

当然,这只是梦幻般的愿望。

一般人的工作能满足以上两点已经很不容易,但是至少会满足其中一点。

我给自己找的这份工作不满足以上任何一点,也就是钱少,事多,离家远。人们对工作的核心诉求往往不外乎两点,要么有钱,要么有闲。没钱又没闲的工作,几乎是在故意找罪受。

王昊一开始坚称我在开玩笑,他绝不信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再三声明之后又以人格担保,他才接受这一事实。

“你是不是在那混几年回来能当个公务员啥的,我记得好像有这样的政策?”王昊不死心地问道。

“是吗?不太清楚,还没想过回来的事。”

“不是吧?难道你准备在那待一辈子?”

“也不一定,当那里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去别的需要我的地方。”

“没想到你是这么乐于奉献的人,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其实也没那么高尚,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我只是想有所作为,而那是我体现自身价值的一种方式。”

“还是历哥思想觉悟高呀,这都上升到人生价值了,来来来咱们敬未来的老师一杯。”小超举起了杯子,王昊和阿P也闻声举起。

我和他们一同碰杯,一口气喝干一杯酒。

阿P放下酒杯后说:“我决定,历哥以后就是我偶像啦。”

“那你要跟我一起来吗?那儿还挺缺人的。”我故意调侃道。

“你在我心中是那么伟岸的存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明明就是舍不得广州的美女吧?”

“哎呀讨厌,不要人家的小心思说出来。”

“你要是去了广州还一口一个人家,绝不会有妹子愿意搭理你。”王昊不留情面地怼了阿P。

“万一就是有妹子喜欢我这样温柔细腻的男孩呢?”

“噫……”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抱紧了起满鸡皮疙瘩的双臂。

“P哥,你真打算找个广州的对象?”小超问道。

“拉倒吧,大学四年都找不到一个对象,进了社会就能行了,那不是活在梦里吗?”王昊再次尖酸刻薄地说道。

“唉,我说着玩的。先赚钱吧,把老婆本挣到再说。”

“搞不懂你咋想的,为啥非要结婚呢?”

“人生总得有点追求吧,连点梦想都没有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的梦想就是结婚?”

“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了人生就圆满了。”

“你知道这三样要花多少钱吗?买房子娶老婆养孩子,加起来没有100万也得有几十万,你哪辈子才能挣到这么多钱?看看现实行不行?不要总做那不切实际的梦。”

“一点一点来嘛。” 阿P细声细气地说道,好像被王昊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别老打击P哥呀,要是大家都像你这么想不结婚不生孩子,那过个几十年中国就没人了。你们去广州指不定哪天发了大财,娶个老婆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和事佬小超连忙说道。

“挣了钱自己享受就对了,辛辛苦苦挣了钱去养别人图个啥,我就觉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挺好。”

“昊哥,你这话说得就很不成熟了。咱们这里面应该数你最小吧,我估计你也没有认真喜欢过一个人。我劝你,好好去谈一次恋爱,丰富一下人生,然后再回过头来想想你刚才说的话。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你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别说那点钱了。”

“看来你是个有故事男人呀。”我戳了戳小超。

“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

在酒精的作用下,王昊涨红了脸,迷离的眼神中还透露着不屑,以一种看破红尘的姿态对我们说教:“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儿,能不能结婚是另一回事儿。你愿意,她愿意,丈母娘不愿意,那不也白搭吗?我是觉得如果结局注定,就别再浪费感情了。结婚真的太花钱了,我们家邻居的儿子为了结个婚欠了一屁股债,收入大部分都拿去还债,日子苦得不行,两口子天天因为钱吵架。现在就是这样,有钱人越来越有钱,到处跟明星网红乱搞。穷人就越来越穷,老婆都娶不起。”

小超与阿P哑口不言,低下头喝起了闷酒。

“我觉得你有点过分悲观了。国家也还在发展嘛,我觉得各种事情在慢慢变好,你要是想要赚钱的话,努力工作,不一定会暴富,但是让你赚到取得起老婆的钱还是可以的。大家二十岁出头一无所有从,好好奋斗个几年,肯定会有所收获。”

“凭什么有钱人动动嘴皮子就大把赚钱,咱们这种小角色累死累活也就混个温饱!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绝对的公平根本不存在,每个人的天赋和运气都不尽相同,大家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总是注视着别人的光辉,可就看不见自己脚下的鲜花了。”

“反正我也当不了什么大人物,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就行了。”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你便是唯一的光。”

“好!不愧是要当老师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水平。”阿P在一旁给我鼓掌。

“你傻吗?人可以没有知识,但不能没有常识。那明明就是鲁迅的原话。”

“哈哈哈,既然知道,就没有理由说那些丧气话了不是吗?每个人都是构筑这个社会的基石,不管承担什么样的职责都可以昂首挺胸地立于天地间。”

王昊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你这货,真他妈是块当老师的料啊。”

别的专业在这几日陆陆续续完成了答辩,校园里晚上越来越热闹,熄灯以后还总有人在宿舍楼下大喊大笑。我在网上买的手机第二天就送到,插上补办的SIM卡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网络世界。

班级也举行了一次集体聚餐,见到许多有印象但是想不起来名字的面孔。因为在班里没有朋友,所以也没去和别人搭话,只在吃饭中间班长来我们这桌敬酒时与我简单聊了几句。我吃饱后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和王昊、阿P一起回到宿舍。小超喝到酩酊大醉,快十二点的时候被人抬了回来。

全院的答辩将在24号结束,毕业典礼在一天后的25号举行。

那天阳光很刺眼,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顶着炙热的太阳在操场里排起了长队,然后一个个走上台接过校长手中的毕业证与学位证,露出最自信的笑容好让一旁的摄影师趁机按下快门。

结束了,大学就这样就结束了。

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来临时的场景,当这天真的来到时,却又是如此平静。

一切,都将在今天划上终点。

学校每年都会为毕业生举办一场盛大的毕业晚会,规模是全年各项活动之最。我参加毕业答辩的那天就注意到图书馆前正在搭建临时的舞台。虽说是给毕业生举办的晚会,但低年级学生也喜欢来凑凑热闹,学校里没有任何一个场馆可以容纳这么多人,所以只能在露天广场上举办。

我、翰轩、凌熙还有戚雪洛在食堂里简单吃了些晚饭便赶往晚会举行的地点。

七点整,天空还很晴朗,晚会准时开始。

广场上人山人海,从远处看气势恢宏,我们不愿往里挤,于是站在外围望着舞台的中心。

第一个节目是一段劲爆的街舞,听主持人介绍表演者都是今年的毕业生。节目很精彩,直接点燃了全场的气氛,呼喊声响彻整个校园。

后面的节目种类也很丰富,印象较深的有钢琴独奏,小品,相声等。

整场晚会差不多到十点才结束,散场后一部分人返回宿舍,一部分继续在校园里溜达。

我们四个属于没回去的那一拨。

平时话很多戚雪洛今天变得异常沉默,心里有些好奇,但也没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

“未历,你明天的票是几点的?”翰轩问我。

“九点钟。”

“那能赶在中午之前到吧?”

“估计不太行,中午可以到县城,但是从县城到村子里还要坐两个小时大巴。”

“这么久啊。”

“嗯,毕竟山路不太好走,车开不快。”

“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学校说月底之前离校就行,明明可以多待两天的。”凌熙十分不解。

“学校里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待着也没什么要做的事,相比之下,那边更需要我。而且,我不想一个个把你们送走,所以就第一个溜啦。”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把身边的好朋友一个个送走确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我们里面谁是最后走的?”

“应该是我吧,我定了31号的票。”翰轩说。

“哇,你还真就坚持到最后一天,可歌可泣。”我拍了拍翰轩的肩膀。

“不把你们这些熊孩子一个个送走我也不放心啊。”

“怎么就突然化身老母亲了呢?”

“哈哈哈,那就好好感受下伟大的母爱吧,儿子。”

“到最后不忘占我点便宜,我说你什么好。”

“NO,NO,NO,这可不是什么最后,我们的故事还没到句号呢,充其量算个逗号。你我之间早已被命运的黑线绑在一起了。”

“听起来好像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了……”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影,一层阴霾笼罩在我们中间。

没有人愿意说出分别的字眼,但是,但是啊,即便我们不说,时间照样会流逝,我们也照样会分别。

一想到明天过后这些可爱的面孔不会再出现在我身边,一股酸楚便涌上心头。

难道人们的相聚就是为了分离吗?

越是临近分别的时刻,往日的美好就越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原来回忆可以如此瑰丽。

即便我们不得不分离,那些美妙的东西仍旧真真切切地留在了我们生命中。

相聚,是有意义的。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就到这里吧。”在一个交叉路口,我这样说道。

凌熙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酝酿了很久情绪才缓缓说道:“记得来牡丹江找我玩呀。”

“我一定会去的。到时候可得好好尝尝正宗的东北烧烤。”

“哈哈,敞开了吃,不胖十斤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那么,再见啦。”

“嗯,再见。”

戚雪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凌熙的侧后方,像是躲起来似的,眼睛也不敢看着我,怯生生地说道:“再见。”

她再没说出别的话,凌熙扭头看她,她拉了拉凌熙的衣角,两人走上了回宿舍的小路。

“你们……应该还有要说的话吧。”翰轩对愣在原地的我说道。

“她今天很奇怪。”

“那还不快去追?现在不说出来,以后会遗憾终生的。”

我咬紧了嘴唇,喉咙觉得一阵酸痛。

“和你做朋友,是我最幸运的事。”

“怎么突然煽情了,唉,我要你们一个个送走的,这怎么能行。好了好了,你赶紧去办正事吧。拜拜。”翰轩抬起手轻轻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再见。”我给了他一个深沉的拥抱,随后扭身赶往那条小路。

黑漆漆的小路上什么也看不清,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跑。没过多久,我隐约看到有个人向我走来。

奔跑的双腿渐渐停下,最终我们两个走到面对面的位置。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我不知所措。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明明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诉你。”

“这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哦,你不需要自责。我并非是想让你做选择,仅仅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意。追逐梦想,闪闪发光的你才是最美的,曾经我这么想,现在我也这么想。”

“真……真的吗?”

“傻瓜,我以为你知道呢。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被狭隘的东西束缚,我想看到你展翅高飞。遇到你之前我漫无目的地活了很多年,遇到你之后我才渐渐明白生活的意义,现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目标,多亏了你啊。”

豆大的泪珠从戚雪洛眼眶中滑落,宛如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一地。

“你之前说被我拯救了,其实我才是被你拯救了。那段孤独忧郁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怀疑自己的能力,可你却比我还信任我自己。你的话总让我心里暖暖的,幽默风趣的性格也总能让我开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舒服。你真的,很特殊。”

“原来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帮到你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戚雪洛用双手从自己的脖子里拉出一根细绳,绳子末端挂着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坠。

“这个,送给你。”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踮起脚将那块玉坠从我头顶缓缓放下。

“这不是跟了你二十多年的东西吗?我不能收下。”

她摇摇头。

“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便是把所有的祝福都给你。前进吧,你会幸福的。”

戚雪洛明净的眼眸中仍然泛着泪光,但她还是对我露出了真挚的笑靥。

“谢谢你。那这一次……真的再见了。”

我吸了吸堵塞的鼻子,转身离去。

这条幽静的小路上,只有我的脚步声,每走一步心就像被割了一刀般疼痛,走出去几步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再次转身。

“戚雪洛!”

她炽热的目光撒在了我身上,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大声哭出来。

“我爱你!”

说完这三个字,我抛下一切,回到那条该走的路上。

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可我不再迷惘,脸上露出得意微笑的同时,眼里久违地流出了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