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學生行色匆匆,打着花花綠綠的傘一個接一個竄入宿舍樓。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灰濛濛的天空讓今天的色彩更顯陰鬱。
不知為什麼,我總是很喜歡這種氛圍。
舍友都慵懶地躺在床上玩手機,只有我搬了只凳子,悠閑地坐在陽台前,靜靜地欣賞外面的景色。
這種冷色調的風景,就像整個世界抹了一層霜,只要看一眼便可以讓人安靜下來,富有節奏感的滴答聲也宛如安神曲。
濕乎乎的空氣有一種別樣的味道,一點一點融進身體的過程讓我不禁產生了些許懷疑。究竟是空氣進入了我,還是我進入了空氣?
貌似聽到了手機震動的聲音。
從方向來判斷,有可能是我的。
我回到床上拿起手機,屏幕上白色的呼吸燈一閃一閃。解鎖以後看到了一條未讀消息。
“不好意思,我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忘得乾乾淨淨。那天的烤肉一共花了多少錢,我現在給你發紅包。”
前幾天,我和戚雪洛在禮品店偶遇,然後一起去吃了頓烤肉。一般這種情況是默認AA制的,但我結賬之後她忘了給我轉賬,其實我也忘了。
原本就沒花多少錢,而且我現在有收入,更沒有理由把一頓飯錢放在心上。
再加上……我們應該算是朋友吧。請朋友吃頓飯很正常。
嗯,很正常。
“不用在意,沒多少錢。就當我請你了。”
“這可不行,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們以後就不能愉快地玩耍啦。”
被果斷的拒絕,而且聽起來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
具體的金額實在想不起來,不過還好是用手機支付的,所以可以輕鬆地查到付款記錄。
“一共132。”
手機上收到了66元的紅包,聊天記錄顯示距離上次收到她的紅包還不到兩周。
我原以為這次對話會就這樣結束,所以在圖庫里翻來翻去,打算尋覓一個合適的表情發給她。
但未等我找到,她又發來一條消息。
“我回家啦。”
我記得她家就是本市的,回去一趟應該很方便。只是這樣的天氣,在外面難免會淋雨。我在下雨天很少出門,雖然我挺喜歡下雨的,但一點也不喜歡身上濕漉漉的感覺。
“下這麼大雨你還回去?”
“我媽早上開車來接我的時候還沒下雨,現在已經到家了。”
我並不知道這場雨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因為我醒來的時候就一直在下。自從回校以後,我的生活中就再也沒有早上這個概念了。
“哦,那就好。怎麼突然想起回家?”
“我從北京回來以後就沒回過家,這幾天剛好學校也沒什麼事,乾脆回家玩兩天。”
“家離得近就是方便啊,隨時都能回去。”
“哈哈,是啊。對了,你家是哪裡的?”
“我們家在晉中。”
“晉中離太原超近啊,開車一個小時都用不了吧?”
“一個小時多一點。”
“那你回家明明也很方便呀。”
“我們家沒什麼好玩的,回去也沒意思,還是在學校待着好一點。”
“陪陪父母也好啊。”
“我父母不常在家。”
“那就沒辦法了。對了,給你看看我們家笨笨。”
戚雪洛發來的圖片上有一隻小型貴賓犬,也就是俗稱的泰迪,全身上下除了漆黑的眼珠外全是雪白的捲毛。身形嬌小,表情可愛,依偎在一個穿着粉色睡衣的人懷裡。
既然是在她家,那麼照片里的人只可能是她或者她媽。但我覺得中年婦女不太可能會穿這種綉着可愛圖案,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少女粉睡衣。再加上照片中出鏡的修長雙腿看起來也和戚雪洛的很像,所以真相只有一個。
“睡衣不錯,想不到你原來這麼有少女心。”
“你這個人關注的點也太奇怪了吧!”
實話實說也不行嗎……
我發了一張抖機靈的表情過去。
戚雪洛則回應了我一張傲嬌臉的表情。
“這種狗應該挺聰明的,為什麼要叫笨笨呢?”
“因為它剛來我們家的時候很笨呀。它是我在外面撿到的,一開始特別怕生,誰也不願意接近,教它什麼也學不會。”
“為什麼要撿條狗回家呢?不怕有寄生蟲什麼的嗎?想養狗去正規渠道買一條比較好吧?”
戚雪洛沒有再給我發文字消息,而是發來一條很長的語音消息。我找了只耳機戴上,裡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是這樣的,我崴到腳在家裡面休息的那陣子,有一天拄着拐在小區裡面散步,看到一條小狗一瘸一拐地走着,我走近以後看發現它受了傷,腿上被劃開了一條口子,流出來的血把周圍的毛染紅了又凝固起來,看上去特別嚇人。那個時候它可不像現在這麼好看,不僅又臟又瘦,毛還亂糟糟的,參差不齊,活脫脫一條野狗的樣子。本來我就對這種事情沒法視而不見,再加上我們兩個都是瘸子,當時就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然後就抱着它去看醫生。哦,對了,一開始它死活不讓我抱,還差點把我咬了,幸虧它比較小,力氣也不大,掙扎了一陣子就不鬧騰了。跟現在特別粘人,我一回家就要趴我腿上的樣子,簡直判若兩狗。從寵物醫院回來以後一時半會兒也沒找到它的主人,說到底它究竟是被遺棄還是走丟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樣在我們家住下了。”
“它很幸運呀,能遇到你這樣有愛心的人。”
“我覺得真正幸運的人是我。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養寵物了,是它的到來讓我知道我還可以。”
“為什麼這麼說?”
“小時候家裡有條狗差不多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後來我上初中的時候死掉了,那會兒它已經老得不成樣子,醫生也辦法。你知道吧,狗狗的壽命只有15年左右。我傷心了好久,我媽想再買一條給我,我沒同意,那個時候心裡真的容不下別的寵物,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想過養寵物。隔了很多年再次養寵物,其實是個意外。”
養寵物的人不可避免地會經歷這一天,分別之日。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寵物可以永遠陪着自己,但那僅僅是美好的願望罷了。
貓狗這類動物,尤其是狗,很久以前便被人類馴化,也就是說融入人類世界的歷史很長,也可以說比起其它動物,更通人性。
現如今寵物更多地充當著家庭成員的角色,人們通過飼養寵物獲得慰藉、彌補缺憾、排遣寂寞。
但是貓貓狗狗的生命,比起人類短暫而又脆弱。它們註定無法陪伴人類一生。
我曾經也養過狗,很久以前的事,記憶已經很模糊了。隱約記得是一隻黃色的吉娃娃,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只有幾個月它便生病死掉了。那時沒有給寵物看病的概念,專職的寵物醫生恐怕在我們那個小城市也沒有。儘管幾天前就發現它一改常態,吃不下飯,很痛苦的樣子。但還是沒能為它做點什麼,當它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它已經永遠地離去了。
年幼的我第一次見到了死亡。說不上震驚,即便是個孩子也知道也知道凡是活着的,都有死的那一天。只是厭惡,深深的厭惡,死亡是真正意義上的永別,永永遠遠沒有機會再見。
後來我再也沒養過寵物,這樣的事,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但是她為什麼可以做到?
如果只是出於善意治好了它的傷,那麼之後完全可以把它送到收容所,沒必要非得養在家裡。
是因為相處的過程中產生了感情,因此想把它留在身邊嗎?
這恐怕並非單方面的。
他們需要彼此。
它被救治的同時,她也得到了救贖。
一個孤獨,一個無助,這樣的兩個靈魂相遇之後填充了對方的心靈。
但是,她真的準備好了嗎?
直面那些令人痛苦的東西,再一次。
一個註定以凄慘結尾的未來也值得期待嗎?
我不知道是什麼支撐着她做出這樣的抉擇。
我只知道,她,與我有本質上的區別。
“我倒覺得你們的相遇算不上意外,這大概就是命運的安排吧,要好好珍惜彼此呀。”
舍友雖然都醒了,但他們都在靜靜地玩手機,我也不好意思發出聲音,因此還是堅持給戚雪洛打字發消息。她懶得打字便一直給我發語音,我們接下來一直維持着她語音我文字的聊天方式。
“那是肯定的,不光是我,我們全家都快把它寵上天了。在我們家它的地位都比我高,成天在家裡搞破壞,我媽不捨得打也不舍的罵,天天跟在它屁股後面收拾。我的書桌上面稍微亂一點,我媽就開始嘮叨,說我一點沒有女孩子的樣子,然後讓我趕緊去收拾。最可氣的是有一次我們在外面溜它,結果它把鄰居家的小公狗拐回來了。我媽又氣又笑,跟我說‘笨笨都能帶個公的回來,你啥時候才能給我領個男的回來。’你看看,在我媽心裡我是真的不如狗。”
“你沒帶男朋友回過家嗎?”
“你說一個從出生單身到現在的人,去哪找男朋友帶回家……”
雖然我之前也猜到她現在沒有男朋友,但是母胎單身是沒想到的。
她長得也算漂亮,絕不至於沒人追。二十多年沒談過戀愛,看來眼光不是一般的高。
“你眼光很高嘛,看來尋常男生都不是你的菜呀。”
“這倒不是什麼高不高的問題,我是覺得一個人也挺好呀,沒覺得談戀愛有什麼意思。雖然之前也有男生追過我,但是,怎麼說呢,總感覺很差勁。我發現男生追女生的套路好像都差不多,不是裝酷耍帥炫耀自己有錢有勢,就是說一些讓人聽了噁心的肉麻情話。最讓人受不了的還是那種裝霸道總裁的人,對人動手動腳的,討厭的不行,不知道都是跟誰學的。而且這些人一旦發現你不上鉤,就不會在你身上浪費時間,立馬調整目標去撩別人。踏踏實實的人,真的是一個都沒有,我可不對這樣的人抱有什麼期待。”
“哈哈哈,想不到你經歷這麼豐富啊,連霸道總裁都出來了。”
“你是不知道,我跟那個人認識沒幾天不怎麼熟,他走在我旁邊,突然就伸出手摟着我的肩,想讓我往他身上靠,我直接把他推開讓他別碰我。他居然還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好像是我做了什麼出格的舉動。不過還好,在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騷擾過我。”
“我還以為這種情節只會出現在爛俗的言情小說裡面。”
“藝術源於生活哦,雖然我覺得挺蠢的,但好像被這種套路迷惑的大有人在,為什麼會有人吃這一套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沒有男生追過我。”
“哈哈,你別急,說不定以後會有的。”
“這個……最好永遠也不要有。這種人一定不會是真愛,只是饞我身子罷了。”
“哈哈哈哈,天吶,你不去當段子手真是業界的損失。我媽做好飯啦,我先去吃飯,拜拜。”
“嗯,拜拜。”
段子手……以取悅別人為生的人嗎?
為人們散播歡笑散播愛,拯救不開心。
但是這樣的人卻無法取悅自己,所謂的幽默風趣,只是不過是一項技能,用來面對生活的偽裝。
越是了解一件事物,就越是清楚它的局限性。看透它的本質,便知曉了它的邊界。
醫者不能自醫。
渡者不能渡己。
人,無法自救。
生活的真相時常讓人絕望,人的一生便是與這些絕望作鬥爭的過程。我仍舊停留在這裡的原因,並非是對生活的熱愛,只是沒有死亡的勇氣。
中午十二點半,舍友們還沒有起床的意思,而且外面雨也沒有停,就算叫他們去吃飯估計也不會有人響應。現在每天的午餐時間基本都在一點以後。
以前我總是獨來獨往,即便上完同一節課也很少和他們一起吃飯,除了晚上陪女朋友之外,早飯和午飯基本都是一個人吃。
但最近,小超知道我分手以後,天天都會叫我和他們一塊兒吃飯。他原本不吃晚飯,現在和我們一樣不吃早飯。
我不太清楚他是變懶了還是為了不讓我太孤單而改變了習慣,他總是默默地做事,嘴上卻不說什麼。某種方面來說,他與我一樣是個不善言談的人。
但與我不同的一點是,他是個好人。
因為前兩天一直下雨的緣故,操場里現在還有積水。我們學校的操場投入使用已經很多年,一直都沒有翻新,只能任由年久失修的橡膠跑道一片片脫落,露出灰褐色的地皮。足球門網也是同樣破爛不堪,很難起到應有的作用。
往常這裡會有很多人來夜跑,這兩天濕冷的天氣勸退了不少人。
我並不熱衷於健身,體能測試也已經低分飄過,不需要為了補考而鍛煉。我會出現在這裡是被翰軒叫來的。
他在微信上問我有沒有空,我說有。然後他就讓我下樓。我剛吃完晚飯回到宿舍,沒有多問,直接到了樓下。藉著微弱的燈光,我找到在樹下徘徊的翰軒。
我原本還以為他是想找我幫忙一起給凌熙策劃個驚喜什麼的,但我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那種落寞憂鬱的神情,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
不是我熟悉的秦翰軒。
不再活潑,不再快樂,也沒有了富有親和力的笑容。
“陪我走走吧。”
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跟隨着他的步伐,來到了操場。
我腦袋裡不斷地猜測,他到底怎麼了。但卻找不到絲毫跡象可供我推理,明明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這一切來的太突然。
能夠明白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現在情況非常糟糕,史無前例的糟糕。
我放棄了瞎猜,沒有意義。
既然他特意把我叫出來,就代表他想向我表達或是傾訴些什麼。
他不是喜歡遮遮掩掩的人。
作為被選擇的人,作為被信任的人,我無法再沉默下去。
“這麼頹廢,真不像你的作風,出什麼事了?”
“我啊,和女朋友分手了。”翰軒抬起頭來,緩緩地說道。
烏雲密布的夜晚。
有氣無力的聲音。
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微弱的月光,甚至不及操場上的路燈。
他眼中的景色,和我是一樣的嗎?
“怎麼……會這樣?”
情侶分手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令我詫異的是他們兩個會分手。
被稱為模範情侶的兩人,曾羨煞無數人。
幾乎是剛認識就陷入熱戀,迅速確認關係,一路走來無風無雨,恩恩愛愛。
學生中盛傳這就是理想中戀愛的模樣。
翰軒的女朋友我曾見過幾次,是個溫柔賢淑的女生,彈得一手好鋼琴,曾多次在學校組織的晚會中技驚四座。
這樣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曾以為他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結婚。
“其實是早就約定好的,只不過正式確認是今天。”
早就約定好?這樣的說法令我一頭霧水。
“約定好……是什麼意思?”
“考研之前我們就彼此約定,只要兩個人沒有同時考上河工大的研究生,就分手。不管是兩人都沒考上,還是其中一人沒有考上,都要分手。”
翰軒和女朋友一起考研的事我是知道的,但是這種約定未免太奇怪,考不考得上研究生和分不分手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呢?
考研……
分手……
難道是因為報考了同一所學校,如果沒能同時考上,就意味着兩人要談異地戀。
不接受異地戀,所以要分手?
這種說法怎麼想都有些牽強。
感情那麼好的兩人,輸給了異地戀,實在想象不到。最主要的是,即便因為異地戀而分手,一般流程也應該是談了一段時間異地戀發現談不下去才分手。還沒開始,僅僅是知道了未來要談異地戀就分手,他們對彼此就這麼不信任嗎?
而且就算不在一所學校,只要考到同一座城市距離上也並非遙不可及。
大概,有別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按照你們的約定,分手的概率高達75%,為什麼要做這種殘酷的約定?”
“殘酷?這個約定並不殘酷,其實正好相反,是溫柔。”
究竟是我耳朵壞了還是他腦子壞了?
他把這種約定稱之為溫柔?
我伸出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你幹嘛?”翰軒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看一下你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你放心,我沒病,腦子也很清醒。這樣的約定,是為了我們兩個都不必當壞人。”
“壞人……又是什麼意思。”
他的解釋令我更加糊塗。
“很久之前就厭倦了,彼此都厭倦了。但是,沒有分手的理由。我們都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吧,性格方面過於隨和,兩個人沒有矛盾,吵不起架來,難聽的話講不出口,難看的事也做不出來。即使沒有了感情,每天還是相敬如賓,努力地扮演着情侶的角色。分手,腦子裡想過不止一次,但就是開不了口。每次有這個念頭的時候腦子裡就會回想起以前的點點滴滴,狠不下心來做這種殘忍的事。明明已經走到了盡頭,可一想到要結束,就會覺得惋惜。我們的愛情已然變成了一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東西。煎熬着、痛苦着、彼此折磨着。後來她說,我們考研吧。然後提出了那樣的建議,把一切都交給天意。”
原來這75%才是他們想要的,沒有受害者,沒有施暴者,不必撕破臉,不會玷污任何一個人的雙手,大家都可以保全自己溫柔的形象,和平到不能再和平的分手。
只是……
“這不正是你們所期盼的嗎?那你現在為什麼又會出現在這裡?”
“我不知道啊!我原以為我會解脫,但是沒有,一點都沒覺得輕鬆。這樣的結局本來在初試成績公布以後就已經註定,我們都明白,結束了。但是偏偏都裝作忘了這回事一樣沒有提及。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面了,直到今天,她收到錄取通知以後約我見面,我們才為這段名存實亡的關係畫上句號。以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告別,糟糕透了。”
翰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像要把胸中的所有不悅都一呼而出一般。
但是絕對做不到,那些東西早已刻進骨頭裡,融進血液里,植根于思想里。
曾經讓人多麼快樂,現在就可以讓人多麼痛苦。
情侶分手的姿勢千奇百怪,但原因只有一個,不再愛了。失去水的魚,只有死亡一條路。
翰軒的事讓我確信了一點,沒有任何東西經得起消耗,不分手的戀愛真的只是個傳說。
這場沒有主謀的分手,兩人都是幫凶,都是從犯。
困擾他的不是別的,是負罪感。
他不是壞人,沒有人可以指責他有錯,但負罪感不會因此消失。
對一個認真而又富有責任感的人來說,這才是最大的懲罰。
不管是甜言蜜語也好,海誓山盟也罷,都變成了無法完成的承諾,折磨着他。
不想讓他解脫的,正是他自己,他不能輕易地原諒自己。
言語無法撫平他的傷痛,縱使我巧舌如簧,事實也不會改變。
人類無法扭曲曾經發生過的事,但幸好,人類會遺忘。時間是一劑良藥,經過歲月的洗禮,傷痛的記憶會淡忘。這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原動力。
既然如此,我現在應該做的,僅有加速這個過程這一件事。
“要去喝點嗎?”
“啥?”紅着眼的翰軒一臉疑惑地看着我。
“酒。”
他輕聲笑了下。
“走吧。想不到我也有借酒消愁的一天。”
“你錯了,我們是去慶祝新生,笨蛋。”
“去哪喝?”
我們學校周圍沒有酒吧之類的場所,想要喝酒一般都去外面的飯店裡。
“飯店?”
“沒什麼胃口,不想吃東西啊。”
“那就……超市裡買酒然後找個地方喝?”
“行。”
我和翰軒都很少喝酒,在外面吃飯多數情況下是喝飲料。我本人也不是很喜歡醉醺醺的感覺,因為每次都喝得很克制,所以從來沒有真正醉過。
只有幾次學生會和班級聚會的時候喝得比較多,整個人變得遲鈍,走路也搖搖晃晃,還好意識比較清醒,不然也不會把別人喝醉之後的醜態記得那麼清。
撒潑胡鬧者有之,怨天尤人者有之。
有人憑着醉意表白,有人藉著酒勁揩油。
嬉笑怒罵好不快活的人,哭天喊地悲痛欲絕的人,共同構成了一出精妙絕倫的好戲。
我們去學校超市買了兩瓶100毫升的二鍋頭和兩包當下酒菜的花生米。
當時腦子一熱就冒出拉他喝酒的衝動,大概是受了電影的影響。
所以買酒的時候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白酒,啤酒這種喝不醉人的飲料一點都不帥。
難得的機會,應該好好放蕩一下。
可是,超市貨架上一斤裝的酒瓶使人望而卻步。
我們沒有可以喝完的自信,往常最多也就喝一兩小杯。這麼大一瓶,即便兩人平分,難保誰不會進ICU。
小酌怡情,大飲傷身,為了生命健康着想。我們相對保守地買了兩小瓶,考慮到白酒辛辣刺激的口感對嗓子和胃不太友好,又買了花生米。
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和翰軒拎着兩瓶二鍋頭來到了學校最高的教學樓——Z樓,有整整十二層高。整棟教學樓只有零星的幾盞燈還亮着,我們乘坐電梯來到了十二樓。然後在十二樓的拐角處順着鋼梯爬上天台,這裡鮮有人知。
空無一人的天台,堆放着不少垃圾,看起來亂糟糟的。不過還好比較安靜,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
天台四周被低矮的牆圍起來,只比我的腰高一點,正好可以把買來的東西放上去。我們用胳膊支撐着身體倚在牆上聊天,看風景。
視野格外廣闊,登高望遠頗有一種壯闊之感。
一口酒喝下去,喉嚨有種被撕裂的感覺,然後從食道到胃裡,都有一股灼痛感。為了緩和這種不適感,我大口地呼吸空氣。
翰軒的表情十分猙獰,五官都擰到一塊去。
“嘶……好辣。”
“還是吃點東西吧。”
我拆開一包花生米往他手裡倒了幾粒,給自己也留了幾顆。
真好吃……
酒沒有因為花生米而更好喝,花生米卻因為酒變得更香。兩者的關係顛倒了,不是下酒菜,而是下菜酒。
高度數的酒精果然立竿見影,沒過多久便覺得自己有點飄。
但是,很高興,聊天聊得很盡興。我們聊歷史、聊動漫、聊電影,天南海北的事情聊了一大堆。好像回到了大一的時候,工作之餘,翰軒總喜歡和我扯點有的沒的,高談闊論一番。那時的我們總能拋出各種奇妙的冷門知識,時常激烈地交流自己的心得體會,時而意見相左,時而志同道合。恍惚之間,將近四年過去了,我們好像都沒怎麼成長,還是曾經的少年。
但是,怎麼可能,妄想罷了。
時間可是真真切切過去了,歲月的痕迹悄無聲息地留在我們身上。
我們還是我們,我們不再是我們。
二鍋頭真的上頭,忌憚於它的威力,我一直小口喝,沒敢像喝啤酒那樣大口猛灌。但沒過多久,還是感覺到極限了。
“啊……不行了,喝不下去了,他媽的這玩意兒怎麼這麼難喝,你說人有啥想不開的,非要喝這鬼東西。”
我晃了晃手裡的半瓶二鍋頭,放在一邊,開始吃花生米。
“哈哈哈,弱爆了,不是你主動提出來的嗎?怎麼還不如我呢?”
“少來,咱倆半斤八兩,你也沒比我喝得多。”
“哼,今天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真男人。”
翰軒舉起手中的酒瓶,一仰頭,把剩下的半瓶酒全部倒入嘴中。
“噗……”
然後吐了一地。
“媽的,果然不是人喝的東西。”
“哈哈哈,我可見識到了,真男人。”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有些痛。
昨天其實沒喝多少,剩下半瓶酒後來被我扔進了垃圾桶。不過身體第一次攝入這麼多酒精,不適應也是應該的。
我們昨天聊到很晚,兩個人都沒注意時間,偶然間望到遠處的住宿區漆黑一片才意識到已經熄燈了,匆匆下樓往宿舍走。
帶着一身酒氣敲開了宿舍大樓的門,值班阿姨念在我是畢業生的份上沒和我多計較,嘮叨了幾句便放我上樓。
回到宿舍后小超已經打起了呼嚕,我也覺得又累又困,沒有洗漱,脫了衣服直接上床睡覺。
然後,一覺睡到天亮。
如果不是被耀眼的陽光晃醒,我估計還能多睡會兒。
天氣終於放晴,明澈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窗帘映入室內,地上的灰塵也看得一清二楚。
自從答辯完之後就沒幹過什麼正經事,一度沉醉於怡然自得的閑適生活之中,但隨後又感到了虛度光陰的罪惡感。我不能再這麼墮落下去,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得做點事充實下自己。
思來想去,目前手頭能稱得上正事的事只有一件,寫論文。
雖然答辯在六月中旬,距離現在還有將近兩個月,但回北京之後時間上可能不會太充裕。現在完成一部分,到時候會輕鬆不少。
本科生的畢業論文,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在符合規矩的前提下優雅地湊夠8000字。不要指望自己能寫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文章,完成任務即可。反正目的也只有一個,拿到名為畢業證和學位證的東西。
因為之前沒什麼相關經驗,所以借鑒是有必要的。
當然,這只是比較好聽的說法。我更喜歡稱之為巧妙地抄襲。
不管雜糅了多少別人的東西,只要通過了查重系統的檢測就萬事大吉,不會有人跑出來追究責任。
畢竟要是太較真的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不能順利畢業,誰都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發生。
上午的圖書館幾乎沒什麼人,我找了台電腦開始查論文。圖書館的電腦可以免費登錄知網,為此我不得不忍受它的卡頓。
我的計劃是先研究一番別人的論文是怎麼寫的再動筆,所以一口氣下載了十幾篇與我的主題相關的論文。
我並不是那種一看書就犯困的人,但是論文的無聊程度比教科書更勝一籌。各種高深莫測的理論和旁徵博引的數據,讓人完全沒有讀下去的慾望。
第一篇看完就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窗外溫煦的陽光此時也剛好灑到我身上,真想睡一覺啊……
但我忍住了,這裡的桌子太窄,不適合睡覺,還是教室的桌子好一點。
今天必須把這些論文都看一遍,然後,最起碼要寫個開頭。
吃過午飯後接着回來看,好久沒有這麼刻苦了。
看到三點左右,把論文都大致讀了一遍,按理說可以提筆寫了。提綱一類的東西明明也有,論文應該有的格式也了解,寫作手法剛剛也學過了,可就是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不停地在word上重複着輸入和刪除的操作。
萬事開頭難,這也太難了吧。
太陽漸漸西斜,仍舊沒能寫出一段完整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的文章太多起了反作用,腦子裡十分混亂,總覺得這篇文章的開頭可以借鑒,那篇的也很精彩,但另一篇的好像更適合我。
雖然只需要寫個開頭,可一旦想到要和後面的幾千字保持一致性和連貫性就覺得遣詞造句必須謹慎,不然後面無法展開。
在不斷地否定自我中,情緒逐漸變得焦躁。我深吸一口氣,冷靜,必須要冷靜,我這樣告訴自己。
這個時候應該休息十分鐘,我雙手離開鍵盤,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椅子,拿起手機打開資訊APP刷起了新聞。
半小時后,戀戀不捨地放下手機,接着構思論文。
糾結了五分鐘,我徹底放棄了寫論文,把word關掉,開始明目張胆地玩手機。
就在我瀏覽一篇動漫雜談的時候手機頂部彈出一條消息。
“我一會兒就到學校啦,你現在能不能把那個收納盒給我送過來?”
沒有看到收信人,但顯然是戚雪洛發來的。
她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看了看電腦右下角,今天周二!明天就是凌熙生日,我差點忘了……
“你大概幾點能到?”
“二十分鐘左右。”
現在是四點五十分,那她差不多五點十分到。
“我給你送到哪裡去?”
“你也不用跑太遠,我們餐廳門口見面吧。”
學校的餐廳正好夾在男生住宿區與女生住宿區的中間,約在那裡見面確實對兩個人都比較方便。但圖書館所在的地方離住宿區並不近,尤其是我的宿舍樓偏偏還在住宿區的角落裡。
所以時間會比較緊張,磨磨蹭蹭的可能會來不及。
關電腦的時候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把下午寫的幾行字拷貝出來,後來想想算了。狗屁不通的文字,今天狀態不佳,論文只能回頭再寫了。
我一路連走帶跑趕回了宿舍,連口水也沒來得及喝,拎起桌子上的禮品袋就往樓下跑。
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食堂樓下的時候,穿着一身白色運動服的戚雪洛早已等在那裡。她背了一個黑色的書包,裡面好像塞了不少東西,手裡還拎着黃褐色的牛皮紙袋。
“你去哪兒了怎麼喘成這樣?”
“你……剛剛……給我發消息的時候我還在圖書館,從那邊到宿舍……再到這裡,稍微……有點遠。”
她囅然而笑,還不忘打趣我。
“你是笨蛋嗎?跟我說一聲把時間往後延遲一會兒不就好了?幹嘛弄得這麼著急?”
“我感覺……差不多……來得及。”
“你還真是對自己的體力有信心呀。不過正好,這麼一來應該消耗了不少卡路里,可以放心地吃啦。”
戚雪洛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一個長方形的一次性塑料餐盒,裡面放了一大塊自製蛋糕。
“這是?”
“熙熙明天不是過生日嘛,我正好在家裡比較無聊,就烤了塊蛋糕給她。然後……”
“還特意給我也烤了一塊嗎?謝謝你。”
我有些驚訝,不,應該是驚喜。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了別人送的蛋糕,接過餐盒的手都隱約在顫抖。
戚雪洛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說:“其實你那塊是試製品,放在家裡也沒人吃,就帶過來了。”
原來只是為了不浪費……
總比沒有好不是嗎?第一次終究沒有想象中那麼完美。
“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回宿舍啦。”
戚雪洛伸出左手想要從我手裡拿走禮品袋,但我沒有給她。
“你拿的東西是不是有點多?要不我幫你送回宿舍吧?”
她現在背上一個書包,右手一個牛皮紙袋。雖然她看上去不是一個嬌弱的女生,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再拎上一個沉重的禮品袋。
“我又不是嬌滴滴的豌豆公主,這點東西拿得動。”她頗為不服地說道。
“就當是給我個機會展示紳士風度吧,再說,白吃你的蛋糕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干點體力活兒也是應該的。”
“就這麼想去女生宿舍嗎?那我也不攔着你啦,走吧。”
我又不是沒去過……
“你要不把書包也給我吧,看着挺沉的。”
“這個就不用了,我背得動。”
戚雪洛一扭身,邁着輕快的步伐向女生宿舍走去。
我緊隨其後,追逐着她的影子。
女生宿舍樓下,除了偶爾有幾對情侶親密地交談以外,來來往往的全是成群結隊的女生。
我伸出手想要把禮品袋遞給她,她伸出手想要接過去。不知是兩人用力過猛還是怎麼回事,我們的手非常不巧地撞到了一起,然後又條件反射似的收回各自的手臂。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她略帶嬌羞地低下頭。
我也緊張地結巴起來:“沒,沒弄疼你把?”
“沒事,不要緊的。”
得到答覆后我緩緩地抬起手臂,把禮品袋舉到她面前。
“那就好,上樓的時候小心點。”
“你這就回去了嗎?”她的問句中帶着訝異的語氣。
“宿管阿姨應該不讓男生上樓吧?要是拎不動找個舍友下來幫幫你怎麼樣?”
“不用不用,我當然拎得動。”
“那你……”
“沒事。”她接過禮品袋。“你跑這麼遠還真就只為了幫我拎東西?”
“對呀,不對,我還得順便保護你不被大魔王擄走。”
“你還真是……”
“真是什麼?”
“沒什麼。”戚雪洛嫣然一笑,輕飄飄地踏上樓梯,宛如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消失在我視線中。
她沒說出的那個詞到底是什麼,我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她眸子里那捉摸不透的光擾得我心裡有些煩亂。
心情莫名變得複雜,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