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God is in puzzle.

【一】

从小时候起,苏月就一直觉得自己所在的这座城市是很小的。

很多年以前,苏月刚记事的时候,进城的路只有一条。印象里大概只有两个车道,道路也坑坑洼洼长满了疙瘩,有点像楼下住的老爷爷的脸,车开过去的时候颠簸个不停,把苏月的屁股震得很疼。

从进城的北面到城南的海岸边,开车大约只要半个钟头的时间。绝对说不上长的距离。彼时的天空未像如今这般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们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块,车开到一段地势高些的小坡上的时候可以轻松地眺望到几乎整个城市。

北边的山、南边的海、东边的摩天轮与西边的老厂房。远处的房子矮矮的排成排,仿佛犯了错被处罚的孩子那样蹲在一起。家门口的小卖部卖得最好的是五毛钱的汽水,隔壁的理发店十多年来老板不停换。

记忆中的,小小的城市。

时至今日苏月仍觉得它是很小的。

小到她觉得她能把凶手找到。

【二】

一路沿着自家楼下的路走过去,逮到灵魂就拦下来问个究竟是苏月的计划。或者说她其实根本没有计划,只是出了门被爱丽丝问到的时候才想起来至少应该有个思路。

“你没有计划什么的吗?”

“姑且先沿着我家到她补习的地方的路走一遍看看吧。”

爱丽丝耸耸肩不置可否,又表示还是分头行动比较快:“那我从反方向找啦。”苏月没意见,李婧茹也跟在后面补了句“我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吧”便转身飞走,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灵魂对附近的死亡这件事非常敏感。常出没在自家附近的灵魂们似乎早都知道了有个女高中生被害的消息,苏月一个个找到他们的时候像是早已准备好了一般,如数家珍地告诉她他们掌握的一切情报。

只是他们得知那女高中生是苏月的好友时仍旧难免惊讶——看来他们的消息也不是那么灵通——安慰起苏月的时候总归是不忘说上几句“她一定会留下来陪你的”云云,想让苏月好受一点。

按照筱雨的性格,会选择留下来应该几乎是百分百不需要质疑的。不过这倒是让苏月想起另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年前,自己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如果说灵魂选择停留在人世是因为对这世界还有着放不下的牵挂,兜兜转转最终放弃了转世的机会而成为没法被活下来的人所观测到的涓涓意念,那么,他们呢?

爸爸妈妈呢?他们没有留下来吗?

他们对人世间没有放心不下的事物了吗?

苏月摇摇头,试图把脑海中愈发阴暗的念头奋力压进深处。遇到爱丽丝之前,苏月对灵魂如何留在世界上并没有清楚的认知,虽说出于好奇问过婧茹姐和许多熟悉的灵魂,得到的答复却不尽相同。

“大概是运气好吧”“因为不想死啊”“我也不知道”“舍不得她啦”。乱七八糟。

那,倘若爱丽丝说的是真的呢。

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留恋的灵魂,可以留在人世。

思考着没有答案的问题的时候感到手臂上突兀又短促的刺痛。视线扫过去,饱腹一餐的蚊子嗡地不见踪影,只留下皮肤上小块的凸起物。痒痒的。

大约是和被蚊子叮过的感觉有些类似的。早已失去意义的答案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只留下一个平日里没有感觉,不小心蹭到又浑身难受的一个疙瘩,最后剩下自己束手无策,懊恼地掐出一个十字。

越陷越深。

甚至有种,筱雨也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感觉——

“月月?在这发什么呆呢?”

被唤回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电玩店门口。刘叔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个半米长的大纸箱向自己打着招呼,那箱子的底部被里面装着的东西压得往外凸出一个微妙的弧度,苏月觉得那真是有种呼之欲出的破裂感。

结果下一秒,纸箱便如她所愿般垮了身子,满箱子的游戏盘从被撑开的底部飞跃而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以至于苏月感觉那碰撞的声音不是游戏盘发出的,而是从刘叔的心里,顺着空气迸发出来。

“我靠!这傻X箱子。”不出意外骂出了声。

苏月自觉尴尬:“刘叔,我来帮你吧。”说着蹲下身子,一张张地把散落一地的盘收集进来。好在纸箱离地面并没有太远的距离,盘盒的外面又有一层塑封保护,大多数盘只是盒子上有点不太明显的剐蹭,在特定的角度下,道道划痕闪耀异常。

埋头捡盘的时候,刘叔冷不防丢过来一句话。

“哎月月,你听说了吗,这附近死了个人。”

“嗯。知道的。”刚才来的路上也已经问了一路这个问题啦。

“我们这小破地方也能有命案,这世道也不太平了呀。”

“明明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苏月顿一下,手停留在一张盘的上方,“真希望现在就能抓到凶手啊。”

“她是我的朋友”被堵在喉间来来回回打了几个转,最终还是没能获得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阻止话语的逃亡。

对不太熟的灵魂说出真相,和对活着的熟人说出真相,到底是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区别的。或许只是一点点,小到用显微镜也分辨不出的地步,也仍旧作为决定性的差距而存在。

苏月知道如果自己说出来的话,刘叔一定会轻轻拍拍她的肩,一边说着几句不着边际的安慰话语一边从兜里掏出来一包纸巾递给她。作为失去父母后难得有交集的成年人,某种程度上刘叔对苏月就像自己的女儿一般。

说到底是只属于女高中生的决断,年轻稚嫩,却坚若磐石。

只是不愿意让别人为自己担心。

“是啊。月月你这几天也要小心啊,尽量不要一个人在外面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你刘叔可靠谱着呢。”像是刚刚的掉盘没有发生过似的,刘叔的语气一如往日般亲切。

“嗯。好。”抬起头,冲着善意的源头挤出一个微笑。

“哈哈,这就对了嘛。月月你笑的时候可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多了。”

“啊哈……是吗?”

“你刘叔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抱起一摞的盘往屋里去了。苏月也收拾好,跟在后面。

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总感觉以前被什么人这么说过。沉睡在某个逼仄角落的线头似乎露出来一点儿,再努力往外拔一下就能看到沉重的巨幕轰然倒塌,镌刻着记忆的辉石在其之下一点一点闪闪发光。

“刘叔,”放下怀里的一沓游戏,用力地开口,“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留下来吗。”

刘叔在狭窄的道路里小步挪动,衣服擦着两旁的货架过去,抛回来一句话:“谁知道呢。就算有,我们也看不见呀。”

“嗯。这倒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苏月想,“如果灵魂有选择留下来的机会……他们,他们会留下来待在我身边吗?”

走进深处的人停下活动,盘盒碰撞的脆响也一并沉默下来。因为视角的关系,没能看到他的表情。苏月猜刘叔大概转过了头,开口道:“月月你说什么傻话呢?”

“果然还是无厘头了点吗……” 甚至不用多余的解释,刘叔就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心里好像垮下去一块,酥麻的疼。

“他们肯定会陪在你身边的。想什么呢?最近不开心了?”

“……欸?”

有些出乎意料的回答。

“他们有多爱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看不到脸,苏月只能把刘叔的表情想像成咄咄逼人的教导主任般不苟言笑,“我是不知道月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才胡言乱语,但是如果他们能留下来,那他们一定会留下来。一定会。”

是在刘叔口中少见的重复加强语气。和他的声音一样铿锵有力,有种不容质疑的权威感。

一定会,吗。

“嗯。谢啦刘叔。”有种要捏碎什么东西的感觉似的。握紧了拳头。

一定会吧。

【三】

说是分头行动效率更高,只是似乎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方向前进的爱丽丝倒没闲着,遇到灵魂的时候就和他们打招呼,在力之所及的范围内搜罗着信息。

比起使用肉身的形态在地面上和灵魂们一个个捉迷藏,还是直接飞到天上去更快一些——反正在只要我愿意,人类就看不到我。爱丽丝伸个懒腰,仿佛变魔术一般白光一闪,瞬间变成半透明的样貌,脱离重力慢悠悠飘浮上天。

走在天上的时候特别容易发起呆来,是爱丽丝最近发现的有趣事实。

俯瞰世界的感觉对神来说并不稀奇,百年前的黄金时代,神们呼吸在那无尽的穹顶之上,低头便是人类世界的繁华盛景。爱丽丝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在50岁之前——会和周围的其他小伙伴们一起趴在穹顶的边缘,三四颗脑袋整齐地往外面伸出去,把视线远远地抛向那触及不到的喧嚣尘世。

随后便是紧接着欢声笑语而来的嗔怪与责骂。年幼的神们尚未完全掌握飞行的力量,虽说就算落入人类的世界也不会摔死,但对于人手严重不足的神们来说,寻找离家出走的孩子可绝对不是一项小工程。

直到百年以后流亡尘世,俯瞰世界的时间也变得少了起来。

毕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上寻找自杀的方法。说起来倒还有些莫名地讽刺。

“说是要找线索……可是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嘛。”只是出于帮助苏月的想法,和她走了相反的道路。

突然又觉得跟她一起行动大概会更好。

“哎。怎么感觉蹭了几天饭,连别的地方都开始依赖她了。”

噢,自己吐槽自己这一点也是以前不会做的。果然是以前和人类的交往太少了的缘故吗?

明明最开始是因为觉得苏月身上奇怪的死亡味道可以让自己找到死的方法,现在反倒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本心了吗。

“我还真是不懂人类呀。”

爱丽丝闭上眼,任午后的暖阳从自己已经灵魂化的身躯中横穿而过。远远地看,像是一颗金色的太妃糖,闪闪发光融化进永恒的时间中。

今天的神也依旧想要去死。

只不过在此之前,脑海中没来由地却浮现起那个认识不久的,女高中生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