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夜空某两个数字之间有个圆形的东西占据了空间,那是我十六岁时发生的事了。自那开始,每每看见降临人世的月亮,我的精神总会云游到某片人类所未曾涉足的领域。葛斯巴乔夫经计算得出,月亮将在未来三十年左右分享出它的一块碎片,击中地表。而详细地解释这个理论,在那个现在正进行中时间段内,月亮与地球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近,当这个进程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时,地球强大引力的影响将波及后者的表面,开始是像遮天的巨木被连根拔起,然后在太空中旋转…旋转——我并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衣服在洗衣机里搅起漩涡的情景。人们都说葛斯巴乔夫的科学(艺术)不是人类的科学(艺术)。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感受,但我待在原地,在红砖组合的拐角背后掐住我的秒表,那我就更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去描摹我的这份感受了,它就像…说不清楚…用空调机液排泄到地面并开始挥发的味道作底料,自行车,旧鞋,人畜的粪便物,倒给土狗的剩菜,点燃的干草,还有什么东西的存在。它们在七月火似的日照和微生物的作用之下积聚成雾在这条水泥小径上。当然,我说的是它曾经泥泞难行的状态,并不是现在时。

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随时针不停律动,手指敲击钟表上的玻璃盖,运作的速度比原先的一秒慢了整一个三分之二。但我确定她在朝着这里走来。我看着无缝衔接的砖墙,就看见从拐角的那一瓣走过来的她——形如女娲造人时尚未成型的泥人,我感觉到我们的距离正越来越近了。是因为天空的颜色,是因为晚几秒的时刻,亦是因为空无一人的街,她无法在不契合的地带展露她自己的原身。世上有山谷里穿行自然风,有人工制造的风,被树叶切成碎片,在海上卷起巨浪的狂风当然也位列其中。既然“属于”是存在的,那必然也会出现与之相对立的“不属于”。是的,我确信她是那样的一阵风,捉摸不透的风。

她越靠近两条道路之间的交汇点,我就越无法控制地使自己的呼吸小心翼翼起来。但当她只差一步我就能看清她身形的一部分的时候,我身体上负责管理应激反应的那部分内容又突然剧烈起来了,时间停止它的运动了。在我开始了解她之前她就让我感到巨大的不适感了,这样说是因为我并不了解她的构成是怎样的。它并不像发源于某地的水土,不像生长于女性的子宫,它体表及其下方藏着的东西并不是我们人类的皮肤,脂肪,血肉,还有骨头。它好像天外来客,不沾俗尘,它静止在那里,它也就要跺过黄昏的乡村小径穿过我的身体。月的碎片从体表脱离化作天边的流星,直到沉入泥海都还闪着不同凡响的光辉。它要把我驱逐,驱逐离瓦片的顶,红砖的墙,驱逐离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城,向人类整个的社会强加入它自己的意志——我能抬头做人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这无疑使还吃着油条喝着豆浆的某个人感到一阵心悸。

为避免轿车的某个部分与粉红湿滑而弥漫着某种伴有少许腥味并偏咸的隧道壁相接触,我尽我所能小心并慢地开车通过了这里。天文台就在离隧道出口不远的地方,我的眼球已经折射出亚茨拉斐尔的形态了。她就在那里,好像是同望远镜一起被制造、被出厂的一样。如果此刻是以往,我指定她看上去不会像是和我很熟络——她一直不允许我在她工作的时候去见她。不过今天是个约会的日子,就像她甚至没有移动她的身体分毫。“你看见它了吗?”我尽量不去用这样无趣的语言作对话的开头,但我确实想知道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没等我开口,亚茨拉斐尔说:“对,它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还有清晰了。”

她的话语像是黑夜里作标记的灯塔,诱惑之下,沿着望远镜镜头的轨迹,我也开始对月亮进行观察——尽管这是需要付出某种代价的。

事实如她所说,我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月亮,就好像一张合成照片占据了我的眼界。我觉得我只要伸出手就能去触碰到它的体表了,接下来只要一想到对它来说我亦符合以上的那条条件,我就向亚茨拉斐尔发问,我说它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变化,或者说危险,可亚茨拉斐尔一句话也不说,她坐在那里还绷着一张臭脸。我讨厌她的这种表情。

“你是不是以为它就停在这个距离不动了?”亚茨拉斐尔问我,“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但依据一些理论,我觉得它还会靠近的,我们不了解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我喜欢它。”

亚茨拉斐尔的声音渐渐被消磨掉了,但我能意识到她还在说话。月亮,只透过我的肉眼便侵占我大脑和神经的一切,我眼界所及的东西一下子向着我冲击而来,我对它的印象是畸形而丑陋,两者逐渐成为一处穴道并从中涌出一种对待贫民窟,垃圾,血肉模糊物的厌恶和恐惧,我颅内感受到白色的粘稠发生在情感转移出成分和气味的时间点。不过就和亚茨拉斐尔所说的一样,我很快也分泌出名叫愉快的液体。它并不能被用于与一颗球体或其近似物比较,因此星球或行星之类的称呼显然是不适合它的——我们叫它天体。它没有被框定在某一特定的架构内,通过每组前后时刻变化和没变化的部分对比,我们可以很明显地为它区分出几个区域来,就像人有手,脚,腿,头,胸部及腹部,然后我们还可以将其细分为好几个部分一样,不过我们现在甚至还没有为它定一个统一的称呼,所以为各个部分定义的事也被搁置到很久以后了。有不同长短和粗细的脉络分布在月亮的表面,像植物生长在它表面以一种自由的方式延伸着,我有直觉,可凭我一个普通人的观察能力却不足以能够将管道和红色物质区分出来。为一种欲望我阅遍了月亮展现给我的部分,而一项发现又揭发了一部分深潜起来的欲望。干涸河道与贫瘠低地之间天然地把两道裂缝分开,像地球有矿藏森林和大海,月亮在它日和星的积累过后也奔涌出两道流动不断的水源来。它整个地看上去像是什么呢?我拿我们最近的事物举个例子,就像一根直立时可以击碎穹顶的吸管插在野性漆黑森林里一处不自然低谷里那样。

我问亚茨拉斐尔:“月亮不会什么时候突然落下来,砸在我们住的公寓,工厂,车库,中央公园上吗?”她听到一半继续用令我握紧了双拳的表情看着我。

很快我又重新集中注意力到我手里的方向盘上。我不去表现我的愤怒。亚茨拉斐尔心里都盘算些什么我完全了如指掌,她总嘲笑我愚昧,她总想着法子要我出几次丑,她眼里有事情更深刻的部分,几笔豪车别墅的开销难入她的法眼,在她手里像扑克牌一样被摆弄的机会太少,只有金融机构的数字能享有此荣。于是我早就问过她:“为什么你不去别的什么地方就职?”,当时她叫我随便去问一个负责人。

“啊——”

车轮滚动着进了一个长弯道,在这样的路况中,大部分的光,事物,包括月亮,都是完全不可见的,对我这样的某一种人来说是无关紧要,令人高兴的是我很久没有在我面前听到她哀叹的声音了。我转动我的眼睛去看她,好在,她现在仍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买下的车的副驾驶座,我认为我们之间还是不至于无话可说的,我们两个人果然很快就开始像往常一样对话了——这是发生在一个契机诞生之后的。

“葛斯巴乔夫…”

我们这时候算是又开进直道了。在绿色充满生意的草地上,有不同高度的支柱支起不同平面上的沥青车道,它们互相穿插过互相的各个方位,最终摆成一个完美的中心对称图案。在上中学的时候,相互暧昧的情侣之间作为男性的会给女方头发上绑一个结,我那时绑过的一个结就是这样的。

这时候我一拍脑门,才恍然大悟。看上去就将要入侵我们那片天空的月亮,它对我们又能有什么威胁呢?我们有车头的闪光灯,有家家户户安装的电灯,还有音乐会时穿透几百米沙尘和土灰的强光。人类的历史,它在悄无声息里就已经度过了无数个我们所无法估量的瞬间。就算它的碎片击破了大众的屋顶,把砖墙,有机玻璃,汽车,电影屏幕,都击穿回了它们原来的姿态,这对我们人类及社会又有什么影响呢?我嘴角挂起来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可惜亚茨拉斐尔再也看不见了。

“看啊…”亚茨拉斐尔像是对着什么人在说:“月亮,月亮落下来一块了。”

我尽管明白她所指的并非自己,也还是厚着脸皮顺着她手指向的方向看过去了。一颗瘤子,这样的称呼立刻投影到我思想里。事后想起来也许并不完全看起来像瘤子,不是后天的任何经历(教育)所接收到的“瘤子”的含义,这个形容出现之迅速,就好像它先天地就存在于自己的意识里,到了现在是作为受过力的地雷被引爆了那样。它从天际线上向下开始自由落体,像雨滴,经过积聚之后云承担不住总算落下一滴,它在空中用轨迹绘出了一道完美的万有引力之虹,然后匆匆落地砸向了不知什么地方。

我开始怀疑我们的城市只是一面一捅就破的薄膜,因为当我反应过来之后,瘤子开始接二连三地以更短的频率和开彩票般的大小开始下沉了。城市无论何时总给人一种很大的印象,像透过倒满酒的高脚酒杯看见的灯光一样广大。以前我试图过开车离开我们的城市,不是到郊区,也不是到我家的别墅,而是这几者都无法涉足的某个地方,结果从市中心出发,兜兜转转,我之后看见的依然是极具象征性的市中心地标建筑。

但现在它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它开始为有机物,粘膜,还有一些散发出腐败气息的粘液沉没,我发现一部分从陨石上分离下来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开始如蠕虫般在地上挪动,它们钻进沥青街道的缝隙里,密不透风的墙壁里,我一会看见他们分泌出酸性的液体开始侵蚀城市,一会又看见比七鳃鳗更密集的牙齿开始粉碎石头,钢铁,还有糖果。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立刻袭上我的脊椎并带来冰凉的刺痛感。亚茨拉斐尔决定安慰我一小会儿,她说:“别担心,要记得那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再怎么说我们的社会正是这个宇宙最不死不灭的组成,你一会儿还能享受被月亮物质浸没的全新体验呢。你要往好处想,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我转过身去看着亚茨拉斐尔,她的脸湿漉漉的,露出我很久没有见过的微笑,动物园里关着的猩猩或猴子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一块巨大的月亮碎片落下来,我的别墅,我们风中残烛般的城市,这下子算是彻底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但结局是耳熟能详而古典的。黎明时分,当陨石的暴雨开始渐渐小下去以至于停止的时候,剩下的人力资源都出来开始清理地面上厚厚的一层月球物质。操弄手上的扫把和铲子,这是多么漫长而令人厌烦的工程啊!倘若这项工作再漫长一些,我们就将通通溺亡在广大的月亮排泄物中了。经过数十万个世纪,我们才总算将那些外来的对我们抱有敌意的物质全部驱逐了出去,地表展露出他经过月亮物质劫后余生的模样,原先我们人类的成就全都被它抹除掉了!地上是用茅草搭成的疑似建筑,有圆形的木质物架在水面不断进行旋转,木棍上插着一块有一面锋利的铁块不知是用于什么用途。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收集起一切用于重建我们地表地形的资源,要继续驱逐,直到将所有藏匿的月亮物质铲除,抹除所有月亮物质曾存在于我们的星球上才为止。

阿姆斯特朗一马当先登上月亮了,从他传递的情报来看,月亮上表现出有人曾经居住过的形象,我很难不去望着月面上凹凸不平的地面和一边陷入黑暗的巨坑开始深思起月亮人过去的生活来,并时不时在亚茨拉斐尔面前表现出小心翼翼的姿态,但都到现在了,亚茨拉斐尔变成并不暴食却显得肥胖的一种人的现在,变成活过的时间并不算长却显得老态的一种人的现在,我这种人和她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