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遮蔽天空的海,重重的浪潮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倒影,站在倒悬之海下堆积成山的白骨之上。

那是一位少女,黄中闪白的长发上栖息着蝴蝶。

在她身旁,无数的死灵伫立着,漠视一切腐朽的岁月。

蝴蝶是蓝色的。

玄冥世外色,真理的光辉在世中埋没。

……

她用那双经玫瑰花瓣浴洗过的手掌在我胸前揉捏,一股被温热覆盖的痛感撑满了我的胸口。她的手掌紧贴着我的小腹肌肤下移,最后光滑地潜入我的双腿之间,我下意识地夹紧双腿,清晰地感受到她指骨的冰凉存在。她用眼神瞪我一下,于是我面红耳赤地松开,并在她手指的轻微挑逗下,乱了呼吸。她紧盯着我观察一段时间,最后满意地收回手掌,动作轻柔地为我披上贴身的衣物。

“没有问题,要继续保持下去哦,小染。”她双唇轻启,在我耳边低语。一股甜美的芳香不知是从她口中,还是从墙壁上血红色的花戎挂画里传来。

我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酸软无力地点点头,径自穿好外衣,从姐姐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蝴蝶在飞。

翅膀上是看不清形状的花纹。

院落里还等着一些女孩儿,为了预防影逝在身体里积淀,她们接下来也要去特定的房间让姐姐检查身体。阿谣和琳也在其中。我们三人约好等今天的检查日过后,就要出发去寻找倒悬之海,影母的书上说那里是遗失的圣杯所在,是真理被埋葬的地方。

“没什么,不用紧张的,也不是第一次检查了嘛!”

我在走出姐姐的府邸前为她们两个打了打气。

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玩闹的鱼儿从光束中游过。我招了招手,小染便从云端慢慢游到了我身前,亲昵地用小嘴碰了碰我的指尖。它黄中带白的鱼鳞看起来像西边的太阳一样。冰凉的触感也抵消了我从姐姐房间里染来的燥热。

我把小染捧在掌心,带它去永栖湖散心。

离开姐姐的宅邸,踏上红砖铺就的小路,沿着恬静的克里特河,我向永栖湖走去。在经过水车旁自己的小木屋时,我忽然看到有人在那里伫足,似是在等我。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注意到了我,于是向我走来。

“墨染姐姐,你们明天就要出发吗?”

啊,是西边的孩子,上次夏巢集会时我们见过面的。

“对啊,怎么了?”

可惜我忘记了她的名字。

“没、没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等你们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下路途的见闻呢?我们也想听一下传说中的那片海的故事。”

“那种传说不是很多嘛?”

“我们想听亲眼见过的人讲讲。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这样啊——”我向她笑了笑:“放心吧!等我们找到它以后,一定会详细地讲给大家听的!”

“真的?太感谢了!”

“愿真理永远在您身边!”

她听到我的承诺后捋了捋手腕处的锁花环,双手合十向我鞠了一躬,满脸欢喜地跑开了。那锁花环在阳光下很刺眼。

“我也会将真理带去你身边的。”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跨过河上的三木桥,消失在西边的田野里。

“小染,我们也去吧。”

我逗了掌心的小染一下。它滚动了一圈圆滚滚的身体。

“看来大家都以为我只是去找倒悬之海的啊……”

我和小染来到永栖湖。细长的河流注入湖中,河流两边是成排的垂柳,像守护着湖泊的灵兽。永栖湖的边际是一道山崖。柳叶枫生长的山边,红红的叶影投在水中。

我站在湖面上,看着脚下干净无一物的天空,将小染放了上去。小染一接触到水面就快速地潜进水中,欢快地向我打起水花来。花瓣在身上绽开,我感到身心变得清澈,和小染在永栖湖上追逐起来。

等到日头偏西,山谷变成粉红色,我带小染穿过大片的田野,去西边的集市上买些吃的,充作旅途中小染的食物。小染是不能吃红槭谷外面的东西的,不只是我的,大家的影鱼都是如此,它们似乎只能依居谷里的食物为生。

我挑选了一些红槭谷特产的糖心花戎——生长在地上一团一团的毛茸茸的白色小球,带有甜味,可以生吃,入口即化。田野里种的大多是这种植物,有味甜的、也有辛辣的,五颜六色,各式都有,用途十分广泛。

我们明日要去寻找倒悬之海的事似乎已经在谷里传开了,大家在向我售卖东西时,几乎不怎么收取报酬,只说让我回来后给她们讲一下见闻就行。这让我很感激,同时又不敢过多在外停留,于是早早地返回家,等待明天破晓无人时直接出发。

入夜。出夜。

晨光熹微,无人梦醒,我们踏上路途。

红槭谷三面环山,克里特河从南边的峭壁上淌下,在谷中分为两脉,一脉在东边的山前形成永栖湖,一脉绵绵不绝地向北边的沙漠流去。流水所经之处,沙漠亦成绿洲。我们沿着它闯入沙漠,因为小时候姐姐曾对我说过河流的尽头是大海,所以我坚信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看见倒悬之海。我们带了足够多的食物,只要小染它们不劳累,我们也就不会感到劳累。命星一体之下,我们有的是时间。

永远在我前方的蝴蝶飞行的姿态很美。

我们从早上走到下午,总算走出红槭谷的地界,一望无际的黄沙在我们面前铺展开。

“没想到姐姐大人真的会同意我们走出谷里啊。”阿谣看着第一次见到的沙漠,不由得感叹说。

“我以前也只是和琳远远地望过一次呢,对吧,琳?”

“那也是姐姐大人让我们做的吧!”琳掩嘴笑了笑,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手腕处的锁花环闪着光,在黄沙前难以粉饰。

阿谣从背袋中取出面纱来,让我们戴上,以阻隔沙尘。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流云,呈线状和地上的河流相对应,蔓伸到很远的地方。小染它们不时会从云朵里探下头,看看我们。河流两边的红花像鹅卵石一样一簇簇地刻印在地上,为我们描绘出前行的路线。我们整顿好以后,正式出发。

沙漠中的风,没有想象中那么热,但的确是干。习惯了红槭谷山清水润气候的我们,只好靠在河边,确保前行的动力不受叨扰。徒步靴踩在沙地里,轻微的下陷感时时提醒着我们所处环境的改变——要多加留意脚下的动静。

我种下一朵花,等待它第二年火红的绽放。

沙漠中起了大风,我们便匍匐在小沙丘脚下,闭锁双眼,捂住耳朵,聆听血液汩汩的流动声。

蝴蝶扇了扇翅膀。风停后,小染它们从云端游下。

我们在河边洗了把脸,并互相整理了一下仪表。我在琳的帮助下梳理好垂在左耳边的一小绺麻花辫,阿谣在一旁看着我们说:“小染,你这头黄色的长发在沙漠里还是一样耀眼呢!”

“咦,有嘛?可惜我从来见不到耶……”

我们没有影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大家不也都是这样嘛!”琳往后退了退,颇为满意地为她打扮的结果点了点头。

“好了。风沙过去了,准备好出发了吗?”

我对二人说。

脚印再度向前延伸,又转瞬被干枯的沙子吞没。

大风暴来了。

姐姐忘了告诉我们沙漠中最大的禁忌,那一日一次的大风暴,早已将通往沙漠外的线路全部摧毁。只有沿着传说中的河流走,才能穿过沙漠禁区,抵达红槭谷。前已无通路,我们只得回返。

红槭谷在眼前静等着我们回来。

我发现蝴蝶飞舞的轨迹是有规律的。

第一次远行,我们毫无所获。

我们回到谷里来,等到平日之外的骚动消去,又一次出发了。

你要忍下干燥,盯着自己的双脚才能迈开步。但想脱离河道,开辟新航线,还需要横冲直撞的尝试。影母通过图画书告诫我。

后来,我们找了很多次,却始终走不出河道百里之外,只好一次次折返。渐渐地,人们对我们的行为习以为常,也就不多在意了。

阿谣不再来了。只剩下琳和我。

我们在小染的带领下朝红槭谷的方向返回,途中又遇到了河流,便招呼小染它们下来在水中休养一段时间。我们在这段过程中发现小染它们其实是可以喝沙漠里的河水的,因为这河水也是来自克里特河嘛。

月夜下,沙漠上空飘浮着青蓝色的光晕。

“小染,你到底对姐姐大人说了什么?怎么会让她一次次地同意我们从谷里出来呢?”

“嗯……也没什么。就很平常的对话嘛。我一提,姐姐就答应了。”

“那你还真是厉害!”琳又笑了起来,随后若有所思地问:“话说,你还打算继续找下去吗?”

“嗯。”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倒悬之海呢?”

“因为一些不能说的秘密。——总之,我必须找到它才行!”

我看到蝴蝶就在眼前。

琳抬头看了看满天的夜光。那次之后没多久,她也放弃了。对此我倒没有多意外,戴着锁花环的她身体本就不好,能陪我到这里,我已经很感激了。

阿谣和琳先后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和姐姐因要不要继续的话题吵了一架,一气之下便一个人跑了出去。

站在红槭谷的地界线,我摊开手中以红槭谷地形为原型创作的图画书,影母在上面做了很详细的标注,也留下了想对我说的话。

“圣杯就在倒悬之海里。小染,你一定要替大家找到它。”这种等同于遗言的请求,我无法拒绝,也从未想过要拒绝。这本就是我的愿望。我一定要穿越沙漠禁区,找到倒悬之海。

我望着眼前让整个天空都为之沉默的金黄色寂寥,忽然觉得仿佛看见了一片幽深的沼泽。

沼泽中飞来一只蝴蝶。然后,我遇到了那个人。

我跑去阿谣和琳东边的住所,说服她们再一次和我去寻找倒悬之海。

我说:“这一次,我们不去沙漠了。”

永栖湖东边的地势在地图上也有明确的标注,夏天的风拂起阻挡视线的刘海儿,阿谣问我:“这就是你说的图画书?”

“对。”

阿谣的目光闪了闪,她问:“你家影母是怎么做出这么详细的地图的?”

“不知道。这是我前些天从生母的遗物里翻出来的。”我随便找了个借口,事实上是某天早晨它突然出现在我枕边的。

“姐姐大人知道吗?”阿谣问我。

“怎么可能告诉姐姐嘛!她一向禁止我谈我家的事的。”

阿谣还想问些什么,一直在一旁沉默的琳帮我制止了她。

“阿谣,那是小染的家事,我们就不要多问了。”

多亏她的善解人意,我这才没有穿帮。虽然瞒着朋友很不好,但现阶段我还是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

我们走过水面,在永栖湖的尽头停下,面前是一道不算太陡峭的山崖,要爬的话虽然很费力,但借助柳叶枫坚韧的枝干,还是可以做到的。如若阿谣和琳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还真不好意思再劳烦她们两个过来帮我。我们三个人手拉手,轻易就做到了我一个人试了好几次也无法完成的事。

阳光正深,红黄交错的叶子挂满枝头,在风中如翕动的鱼鳞般一晃一晃的。此处柳叶枫的生长排列杂乱无章,地上堆积的以红色为主的杂色地毯将人的前行以清脆的声响展示出来,给跨出的每一步都附加了一种切实感。

我们翻开详解东边山崖地形的那一页,上面圈出了几处影母认为可能会有倒悬之海线索的地点。我们拿着它与真实的地形一一对照,发现有较大的出入。倒不是地貌改变的原因,十几年的时间是不会有这种可能的,那需要千百年的积累才能显现出来。只是影母从此地接收到的信息经她笔下的图画传递出来,这一过程里发生了些许变化,然后再由我们从图画书中接收,难免会产生一些偏差。

书中线索众多,一起做的话太费时间,所以我们决定分头去找。

像书中提到的小丘上的鱼群,我找了很久才在山脚到半山腰之间的区域里找到它们。我以为它们会躲在某处清冷的水潭里,没想到直接就栖居在枫叶下。这些鱼群与小染它们还不一样,完全是普通的游鱼,在山里日月如梭,最终演变成大山本身。

书上说这些鱼的鳞片是很干枯的,亲手触摸后我才真正理解这“干枯”到底是什么感觉——比枯叶还要脆一点,但又有日晒下的沙粒那般粗糙——如果我也写书的话或许就会这样形容。

这只是书中记载的一部分。

影母推测这些鱼可能是从倒悬之海来的,我却不相信它们能够跨过那风暴肆虐的无涯沙漠。阿谣和琳也找到了很多书上记载的事物,我们一一核对,并做出自己的猜测,忙活了一整天,还是没得出什么结论。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夜里,我偷偷跑去谷中西边的沙地迷宫,把情况告诉给那个人。那个人听后,陪着我又认真整理分析了一遍,并指点说如果实在找不到确切线索,可以去西边的山里看看。

蝴蝶落在我肩上。

我答应了。

接下来我们又在东边的山里一连寻找了好几天,就像在创作一本角色毫无所获的图画书那样,最后心情郁闷地告别东山。

我想再去西边找找,但阿谣和琳接下来要准备今年夏巢集会的事,没时间帮我。我依借撒娇征得姐姐独自行动的许可。让她为我妥协这么多次,我感觉很不好意思。不过姐姐还真是好说话,只要我抱着她睡一觉就够了,简直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照顾我。

我自己一个人按着图画书上的记载,一处一处地去与现实对照,寻找着有关倒悬之海的点滴线索。每天晚上我都会偷偷地跑去沙地迷宫和那个人交流,听着对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我对倒悬之海的所在有了新的猜测,也渐渐对红槭谷外面的世界有了更深的了解。

“你知道坦达瓦之舞吗?”

“不知道。”

“那是南域的一种古老的祭祀之舞,相传可以招来毁灭一切的力量。我现在就把它教给你。”

“这也对寻找圣杯有帮助吗?”

“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它可以帮你自保。”

那个人隔着衣服摸了摸肚脐的位置,而后开始跳起姿态诡异的舞蹈——也说不上是诡异,虽然每个动作看起来都很幼稚,但一连起来,那种藏在幼稚背后的源于某种原始的神秘感,便以一种让人如临史前黑暗的恐惧氛围在沙地迷宫入口处展开。忽然间,我觉得这舞蹈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直到时间来到这次夏巢集会,我才明白当时的熟悉感源自哪里。

夏巢集会每年夏秋交会时令会在西边的红枫林中举行。这时,头顶相交的枝叶与地上层叠的枫红会搭建出一年间独一无二的红色通道,柳叶枫的枫叶经阳光照射显得透明似火,像一片片燃烧的山。

由姐姐独自主理的祷告结束后,被选中的孩子们便在我眼前仿制出和那晚见到的十分相似的怪异舞蹈。

我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偷窃了谁。又是谁在红槭谷看到了那只蝴蝶。

我忽然担忧起那个人,对姐姐出色完成的整个集会再无兴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奉承着阿谣和琳的谈话。除了傍晚的闭幕式上帮了姐姐一把,白天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

我决定趁今晚集市还在开,街上人少,再偷偷溜去沙地迷宫看看。

可没想到刚入夜姐姐就来了,还带着三位伽德大人,恍若暗夜的使徒敲响了我住所的小木门。

我的心脏悬停在腹中。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