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多旅者在记录里写的那样，推开连接两个房间的表象之门，灵见之所的奇妙如浓墨重彩的画卷般在眼前铺展开。抬脚走入星繁叶茂的白桦林，回头只瞥见一间茶室静静地坐落在身后。茶室是纯木制建筑，立在唐怡眼前的木门门框画出的方形区域内看不见任何东西，浓浓的黑色占据了那片空间，刚刚唐怡就是自那里走出。
果然，灵见之所和她不是处于同一个世界的。
鞋底踏上杉木阶梯的声音在唐怡耳边响起，她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少女走过三层台阶，来到旁侧三面环墙的露天茶室里。茶室中央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木桌，木桌上燃着一盏蜡烛。摇曳的烛光中，唐怡恍惚间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
“客人，过来坐啊！”少女坐在茶桌一侧的薄团上招呼唐怡过去。
烛火的红光不知有意无意沾染了少女胸前的裙身，黑玫瑰变得格外妖艳，夺取了唐怡亦不知有意无意探向少女的目光。
她迈开脚步，跨过台阶，在少女身边停下，无声地俯视着她。
少女不改笑嘻嘻的表情。
穿着黑色衣裙的她如若不是坐在烛光里，或许早就融入茶室四周深邃的黑暗了吧。唐怡面对着她，心里升起一股复杂的思绪。
“怎么，客人是想坐在这里吗？”
少女见唐怡一直没有行动，于是开口问道，同时站起身把她刚坐的位置让了出来。
“平时我养的小猫闹脾气了，我都会退让几步的。”少女笑起来。
“你养过猫吗？”
“没有啊。”
“是嘛，我之前养猫的时候，倒是从没让它闹过脾气呢。”
“真的吗？不愧是客人，好厉害啊！”
笑。
“因为我怕它一闹脾气，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过小猫也没那么轻易就敢离家吧？”
“是啊。”
笑。
眼睛。盯。
“客人不会以为您再次回到这里，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养猫的手段真的很高明呢。”
“多谢夸奖！”少女冲唐怡鞠了一躬。
还是笑吗？
“客人请坐。”
笑。然后再次向她伸出手。
唐怡看了少女一眼，没有在少女让出的位置前坐下，而是选择坐在了她对面。代替主人斟茶的双手，在少女的注视下来回浇注的姿态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这是第几次了？”饮一小口余香缭绕的清茶，唐怡问一旁细细端详她的少女。
“不清楚。”少女摇头的影子被烛光过度夸大地投射在墙上。
“真的？”
“虚假的东西才说假话。”
笑。
“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啊。客人难道现在还没有察觉吗？我跟客人是一样的。”
笑。
这样一来唐怡倒没有问的必要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从少女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不会出现的真，早已出现的假，哪一个对她来说是重要的尚且不提，手里的茶都早在真假辨别之前失去味道了。
“茶叶不入味了，我去换一壶吧。”少女起身。
“不用了。”唐怡叫住她，“你还是先告诉我，这次我要怎么做才能出去吧。”
“咦？客人你还想出去吗？据我所知，现在外面您所在的世界可是很乱的哟！”
唐怡脸上闪过一缕踌躇的神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立刻恢复平静的神情，手在桌下的黑暗里捏着上衣的衣角，道：“没什么。早晚要回去的。你说吧。”
“那好吧。”
少女做思考状歪起头。唐怡看得很担心她头上的礼帽会不会就此滑落下去。
“这样吧客人，您在外面是做什么的？”
“……我，现在没有工作。”
“哎？没有吗……那这样的话，客人您就去帮我把那些砍成柴火吧。”少女指了指茶室阶前那堆杂乱放在一处的木头。
“这是……让我砍柴吗？抱歉，我不会，之前没有做过这种事。”
“试一下嘛，不试试怎么就说不会啊？”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双手举起一把锋利的斧头，斧尖闪烁着烛火的红光，少女笑眯眯的眼神盯得唐怡有些发寒。怎么说呢？她的影子，看起来像故事书里背着镰刀、不可言其名的那位神明？
“来，请试一下，我给客人点灯。”少女体贴地把斧柄处递至唐怡面前，并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就算你这样看我……我也不会啊。虽然这样想，但唐怡还是接过了少女递来的斧头。
少女满意地看着她将斧头拿在手里，然后转身跑进茶室一面与进来此处时相对的另一道小门，门里随即传来一阵“咣当咣当”的翻箱倒物的声音。
找个提灯而已，动静还真是大啊。
“其实里面算是我们记忆事务所的仓库，很多常年不用的小物件都储放在里面，堆积的东西太多了，找起来比较困难。”
衣服倒没怎么弄脏的少女，一边将茶桌上的蜡烛固定在提灯里面，一边灰头土脸地解释道。
“你之前都不用提灯的吗？”
“以前还能看见月亮——”少女抬头望了望无月的星空，说：“现在月亮都被遮住了，地上吸引人的发光的东西也不见了。”
“发光的东西？”
“嗯，能给人带来温暖的那种。”
“你不会是在说柴火吧？”
“就是柴火！客人我们终于心意相通了！”少女闻言惊喜地欢呼起来。
不过她的语气一听就有些奉承的味道。
“那个……不是，你之前才提到过的，我只是随口一猜。”
“这样啊。唉，真是的，客人你有点扫兴呢……”
“请不要用一副我好像对你做了什么错事的表情在我眼前叹气。”
唐怡正色说。
茶室四周的黑暗似乎也对少女此举感到不满，将烛光中她的影子挤来挤去的。
“抱歉。”少女吐了吐舌头，俏皮一笑，看不见的喧闹这才平静下来。
那我们走吧。
少女率先迈开脚步。
唐怡紧随其后。
……
“嘿咻——”
少女和唐怡将木头一根根地全搬到了茶室后面的空地上。
那里有一个劈柴用的木桩。
只是做完这些就让唐怡感到很累了，再看看眼前堆积如山的木头，要把它们全劈成柴……这真的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吗？完全比上次契约的难度提高了好几个层次啊。
唐怡看向站在一边观望她狼狈姿态的双手插腰的少女，她那身黑色的娃娃裙，以及下面的长袜和长筒鞋仍和之前一般整洁，看不出半点工作后的痕迹。看起来像是用魔法清理干净了。既然这样的话——
“我可以用魔法把这些木柴弄好吗？”唐怡试探地问。
“不行！这里不能使用魔法！如果用魔法来做的话，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而且这件事必须由客人亲手完成，是禁止使用魔法的。”
少女的态度很坚决。
说来进到灵见之所后，唐怡还从没见过有人使用魔法呢。
不能使用魔法的世界吗？
果然这样才符合“灵见”的性质啊。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不存在原先所处世界的烦恼，而是以它独特的方式超然物外地运转着。只不过结合少女的说法来看，这运转或许还有些许自我意识存在。
因为如果不是这片世界的原因的话，那她又是为什么会被数次带到这里呢？
唐怡一边工作，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先拾起一块木头将它立在树桩上，然后挥动利斧，用力一劈。如果恰巧劈中的话，木头便会裂成两瓣，不然强大的惯性就会带动身体向前倾，一不留神可能会伤到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没有感知到世间元素存在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直面危险地度日的吧。
不仅要从野兽口中谋生，还要提防其他类人种族的袭击，比现在世界的局面还要糟糕百倍不止。
这么一想现在的世界倒也没什么糟糕的。不过拿早已作古的史前人类的生活来自我安慰，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唐怡对一直逡巡不前的自己感到厌倦。劈柴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
少女将她的变化全都看在眼里。
提灯人将光亮无私地奉献给眼前的世界，自己则处在无边黑暗中不知想些什么。
也不知灵见之所的昼夜是如何交接的，在夜空中的星星变得比之前暗了几分后，唐怡终于将眼前的木柴处理完毕。
她随手把斧头放在木桩上，席地而坐，大口地呼吸着林间的空气。一阵清凉入腹，夜的冰冷感仿佛渗进血肉，在后脊的骨梁处刺了一下。
好冷！
念头刚从心头闪过，一簇火苗就从唐怡右手边的空地上跃起。
少女笑盈盈地看着她，手还保留着将烛火探入木柴中的姿势。原来她在唐怡未察觉的时候就悄悄地取出一部分木柴来生火了。
温暖以刚燃起的火堆为中心，向四周蠕动开来。
唐怡来到火堆前，在少女旁边蹲下，双臂并放在胸部和膝盖间取暖。她感到有目光在打量着她。这里没有别人，于是她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几缕发丝从歪头打量她的少女眼前垂下，借着火光，唐怡比之前更为仔细地看清了少女的仪容。
还是那条黑色的连衣裙，还是上面的玫瑰与五芒星，这次唐怡却清楚地感觉到五芒星的比例在少女裙上变大了一些。不是错觉，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眼前这身打扮的少女，会给她一股亲切的感觉，难道她们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唐怡想起了爱情读物中常见的套路情节。
摇摇头——也就是晃晃脑袋——希望能借此将某些不想要的东西甩出去。
夜里无人的时候，尤其在户外，凝视火焰的时间稍长一些，人就会感到自己的思绪在无限延伸，似要融入广袤的穹苍，向深邃的不可名状的边际缓缓飘去。
处于这种状态的唐怡和样貌打扮都很迷人的少女待在深夜的白桦林里。
说些什么好呢？
不管什么，都先试一下吧。
心里有想说的话的。
“可以——现在让我回去了吗？”
不对。她想说的不是这些。
究竟是怎么违逆心愿才会说出这种话的呢？
唐怡不清楚。至少，暂时还不清楚。
“嗯，可以回去了。”
少女平静的声音响起。
一丝失望从大脑的白板上划过。唐怡不知道她刚刚到底在期待什么。
“不过——”
嗯？火焰照耀的狭小空间似乎明亮了一些。
“工作这么长时间，客人想必也饿了，不如吃些东西再走吧？”
少女的瞳孔中倒映出唐怡的瞳孔。在火焰的光热里燃烧。
“可以——吗？”
或许真的是在期待什么。
“嗯！”少女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啊呀，都这么晚了，吃些什么好呢！”少女一拍膝盖站起来。
她围着火堆踱步。逆时针的步调走了一会儿后停下来。
“有了！客人您等在这里，我去林里摘些野果过来。”少女说着重新拿起放在脚边的提灯。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客人要是再迷路那可就糟了。”
“诶？什么迷路？”
“嘻嘻！没什么。我先走啦，客人您等在这里就行了。记住不要四处走动啊！”
少女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提灯的光从黑暗中挤占出一片空间，唐怡抬头看了看夜空中虽然黯淡却繁多的星星，想不明白这些黑暗是从哪里来的。
……
不多时，少女就怀抱着一堆形状各异的野果回来了。将野果放在火堆旁边，唐怡陪少女一起去附近的茶室里取烧烤需要用的工具。说是一起，其实也就是唐怡站在门外，接过少女从房间里找出的器具。虽不知原因，但少女似乎并不想让唐怡进入其中。难道里面有灵见之所不能为人知晓的秘密吗？唐怡只好这么想。
支起几根木棍，将陶罐架在上面，再把野果用削好的木签串起来，放入其中。二人忙活一阵，最后只做出五件成品。
等待的过程正常来说是有些漫长的，但唐怡却对这段时间没什么概念。
在异地的梦里，深夜的白桦林中，头顶虽有星光闪烁，却对下界的事物没造成什么影响。深沉的黑暗里，坐落着一间小小的茶室。茶室附近，身穿一身黑色服装的少女，和刚刚成年正为生活所困的女子，就着一堆摄人心绪的篝火取暖，同时也在等待着什么。
摇晃的火焰摇晃的影子，摇摆不定的秘密被黑暗遮蔽。
黑暗包裹光亮，光亮包裹少女，少女心里，也包裹着什么阴影，那阴影深处，大抵也有光的存在。
唐怡就在这种认知到周围环境的莫名惆怅中，忘却时间的概念，等到了烤野果成熟的那刻。
二人各取其二，剩一串留予今夜火焰的馈赠。
得到奖励的火焰满意地结束了此夜的任务，沉沉睡去。
“该走了。”
她说。
至于她是谁，唐怡不清楚。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在现世的纷乱中，时不时地做一场这样的梦，对唐怡来说，或许也是一件神明的恩惠。
灵见之所，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少女所在的记忆事务所，又是为何会与她建立羁绊的呢？
心里还有未解决的问题。
所以，灵见之所以后一定还会再去的吧？
纷纷扰扰的乱世中，唐怡坚信这一点。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