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眠在死无生机的海底。这里是囚禁我的悲哀之地。

谁也不比谁悲哀。囚禁,被囚禁,囚禁。

一样的悲哀下,一样漫无目的、毫无意义。海流将我带到某个心里并不存在的地方,我不能说些什么,因为这里没有声音的存在。

这里悲哀。无人问津。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想起来黑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如狂风吹拂的雪花,挤满我全部的视线,在狭小的海滨之地扑打着,将我和主教的身体吞没。

黑暗中,我感知到整个黑暗在极速移动。

伊芙兰娜站在我身边波澜不惊地解释说:“乌玫花产自尼莫海域附近,含有一种非常稀少的元素,教会将其称为‘湮灭’。伊莎尔作为海灵,可以将周围阻挠感官的元素湮灭,那时她仅凭自身尚存的少量元素就等同于达到了超魔法师的境界,拥有十分强大的感知。”

那晚在海边,她悄无声息地淌着水来到我身后,应该就是这种原因。

“至于为什么你作为‘木海屿’这个存在的痕迹会从世界上消失,目前我只有两个推测。”

“什么?”黑暗中,我问她。

“第一,你和伊莎尔在一起的这些年,一直受到她身为尼莫海域海灵的影响。九年一个周期,湮灭元素在你体内堆积用了九年。然后从你九岁那年开始直到现在,你都相当于处于一种‘被收获’的阶段,所以你会在这些年间梦到尼莫海域。而且你的存在痕迹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在逐渐消失了,直到你和伊莎尔分开,它真正的力量才终于显露出来。”

“可为什么我一离开伊莎尔它才显出力量?脱离了海灵的影响,它不是应该变得比之前更弱些吗?”

“不排除它有离开海灵才显出力量的这种异常情况。”伊芙兰娜沉吟一声说:“所以这种推测稍有些站不住脚。”

“第二种呢?”

“第二种推测。那就是早在十八年前,你就和整个海滨的人在湮灭元素爆发式的侵袭下从世界上消失了。不过因为当时你正处于降生的状态,纯净的生之力和湮灭元素两相抵消,巧合之下,你便变成这种不曾存在的存在。这种两种元素相冲相融的例子,你在古籍上也不是没有见过。”

话虽如此,可这种推测真是让人不喜欢啊。

从某方面说,我更倾向于第一种是真相。不是相信“离开海灵才显出力量”这种说法,而是从心底隐隐期待是伊莎尔一直在帮我抑制那种力量,而在我们分开后,那种力量失去压制,最终显现出来。不是什么我和村里的大家早就在湮灭元素的侵袭下不存在了。我不想接受这种说法。

然而……第二种说法的信服力还是比第一种高。

不过我忽然想到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为什么海灵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问伊芙兰娜。

“谁知道?巧合呗。”她回答得很干脆。

干脆得有点过头了。好像早料到我会这么问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问她。

然后……她笑了。

黑暗忽然散开,她撑起避水咒形成的泡泡,带着我向前走去。

“真正的尼莫海域只是一个点。”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再然后,我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记忆断层就像是浮向水面的泡泡,在每个泡泡之间,遍布着海水,海水把气泡隔开,这就是我认知的记忆断层。

现在我的记忆活跃到再遇伊莎尔的那一刻。

叨、叨叨。

海面上,长着一棵树。

来自海底的声音,没有形状,没有实体,玄妙地出现在我眼前,缠绕在一棵静静沉在水中的树上。海水是湛蓝色,下面清澈得除了蓝什么也看不到。流动的天空往下滴着什么东西,可能是白云,也可能是蓝天的染料。

这是梦里的景色。

从很早之前——大概是九年前——开始,它就一直出现在我梦里,带给我很多困扰。终于,我见到了它。

那是一个镜像平面。海平线上,迎着天空生长着一棵外观类似柳树的大型古木,树根盘虬在一起像个半径十米左右的珊瑚礁,树的年纪看上去相当久远,不过树身却不算太夸张,只有普通柳树的三四倍高。

海平线下的景色可以说是上面的完美复刻。若不是我正在渐渐沉入海底,恐怕也不会见到这么一幅如梦似幻的画面。

消失的伊芙兰娜对我说“尼莫海域是一个点”,那一“点”应该指的就是“两”树交接之处。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因为透过清澈的海水,我看到“两”个树根连在一起所形成的椭圆形区域中,散发出来温和的青色光辉,在水里渐渐晕开。紧接着,从那青色光晕中走出一个我十分熟悉的身影。说是走,不如说从光晕里飞出更合适,那股轻盈的姿态,如同童话故事里灵动的仙女一般。

她披散着金黄色的长发向我靠近,飘扬的发丝在青色光晕的海水里变成神秘的金绿色,和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给人一种奇异的美感。她缓缓伸出双臂,用轻柔的力度将我拥入怀里。

像是沉溺在温柔的海洋,我在下坠的过程中放弃了挣扎。

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我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在伊莎尔的怀里结束这不知所谓的人生,对我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解脱。

可事与愿违。一股刺痛忽然从我脚尖处传来,我低头,惊恐地看到自己的脚尖正慢慢变得透明,而后消失。

心从云端跌入谷底。脱去虚假的温柔外衣,刺骨的寒冷毫无顾忌地肆虐着。我的身体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不要紧。”寒冷中生出一丝温热。

“没问题的,小屿。我在这里。”

伊莎尔的声音拨开像迷雾一样折磨我的刺痛,仿佛神使的福音般在我耳边响起。怀抱仅是小小的方寸之地,却击溃了无边无际的寒冷。

原来我在极度害怕的同时,喃喃喊出了伊莎尔的名字吗?

“不要紧……”她纤细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脊背。

恍惚的视线中,我看到自己在伊莎尔胸前颤抖着的手指安静下来。

“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啊……”缠绕在海中树上的透明声线,像生长的蚕丝一样,朝这边伸来,似要成为包裹我的宽厚手掌。手掌里,伊莎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凉。

刺痛虽然一时不见了,可身体的消失还在继续。从指尖开始变成绚丽的彩色碎片,在海中飘散、融化。

伊莎尔抱着我的力度更紧了些。更加庞大的温柔的力量在我心里涌现,我渐渐感知不到寒冷,只剩下令人沉迷的柔软温情,像小时候从阳光明媚的平静海面上吹来的微风,拂去所有的疲惫。

身体消失,我们手握着手飞向海面。

黄昏之时,天空变成橙色,海水变成青色。我和伊莎尔则变成无色、无形的存在。

这里是真正的尼莫海域。

橙色的天青色的海,流云从天上顺着古树流下,海水从水里顺着古树攀爬,天海相连之处,海灵在孤苦地守望、等待。它不知在等谁,不知这等待从何开始,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结束,更不知那个谁是否真的存在……

小小的世界外面,是让我感到陌生的真实世界。

不,外面的,到底是不是真实世界呢?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

伊莎尔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疑问,双手攥住我的左手,举到我们面前,笑着说:“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象,它们都是存在的,千万不要误解存在的意义哟。”

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没有见到她的笑容了……

“你真的……是海灵吗?”

“当然!”伊莎尔松开我的手,行走在海面上,仍留在海上的那半夕阳染红了她的金发,她扭头冲我笑道:

“可我从没想过要骗小屿哦!我也是在主教把乌玫花送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村里。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有神存在的那个时代,湮灭元素就是从那里传承的。”

“传承?”

“对。因为时间会把一切冲散,每种元素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生生不息地存在下去,都需要自身的传承。这样才不会在时间的冲击下消亡,相反还能不断生长。湮灭元素虽然拥有的是湮灭的力量,但‘湮灭’本身,还是需要传承的。所以最初的海灵选择了湮灭元素的传承之地,就是现今村子所在的位置。十八年前,也就是小屿出生的时候,恰好是一个传承的节点。上一任海灵又来到了那里,进行传承的仪式。主教是被它选中的人,使命就是让我在两个小周期,也就是十八年里觉醒海灵的力量。所以在那架马车上,她才会对你说出撒网和收网之类的比喻。”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一惊,隐约明白了什么。“难道……你一直跟在我身边?而且没有被伊芙兰娜发觉?”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连整个村子的存在痕迹都能从世界上抹除,我可是非常非常——厉害的!”

伊莎尔得意地说道。

看来伊芙兰娜的两种推测都没有对,也都没有错。

我忽然笑出声来。这才是我认识的伊莎尔嘛,她平静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让我以为她已经变了呢。虽然的确是变了,但幸好,以前的她还在,那个我喜欢的伊莎尔还在。

“什么嘛,照你刚才说的,这明明是上一任海灵的力量才对。而且,如果非要说这是你做的的话——”我忽然想逗一下她,便随口一说:“某种意义上,你把村子里的大家全都湮灭了吧?”

伊莎尔一愣,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我做的。是上一任海灵做的。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小屿身边的人,没有做过对不起小屿的事。”

“是吗?那伊芙兰娜怎么说?你让我和她待在一起,我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呢,而且我——”对了,差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伊芙兰娜去哪了?”我问伊莎尔。

“从你们进入尼莫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使命就完成了。失去所有关于尼莫海域的记忆后,她就能从这里离开了。”

伊莎尔小手一挥,天空上便展现出伊芙兰娜撑着一支不知哪来的小船,神情呆滞地在海面上漂流的画面。

“她要回加莱吗?”

“不知道。”伊莎尔摇了摇头。

“咦?”

“她是上一任海灵选中的人。我也不知她属于哪个时代,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送她回去啊。”

“怎么会?她不是十八年前才被选中的吗?我还一直以为她是这个时代的人呢。”

“这怎么可能?海灵选中的人,从海灵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是存在的,这一切早都注定好了的。”伊莎尔转过身,向我解释。

又是这种关于注定的说辞。

我只感觉后背一寒。

也难怪,好不容易见到伊莎尔,以为看见了一丝曙光,却没想到这曙光竟也是虚幻的。

“那我呢?”

我记得自己这么问她。

伊莎尔依旧笑着回应:“当然是陪我一起湮灭啊,在尼莫海域的海底沉眠到下一个节点降临,然后帮助下一任海灵成长,这是小屿的使命。当然,也是我的使命。”

伊莎尔的笑容在我看来变得有些虚幻。她可以轻易地接受这种结局吗?我质问她。她却还是笑着回应:“毕竟我们只存在在这里呀,难道小屿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尼莫海域,和外面的人相处吗?你在外面只是他们认知不到的虚幻而已!”

我无话可说了。

伊莎尔说的很对。我无法反驳。

的确,除了这里,这个世界恐怕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了。

不过,“这个世界”,指的又是哪儿?

我的记忆模糊了。这次不是记忆断层,只是单纯的模糊,像冬天被雾气覆盖的玻璃窗一般。

“或许哪天,等这个世界睡醒了,我就会和伊莎尔再次相遇吧……

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毕竟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接受或不接受的选择。”

每次回顾完我那虚幻的一生,我都会这样想。

然后我便意识到自己还有自我的意识存在。然后这股意识便会催生一个念头。然后我便获得了在海里行动的能力。然后我就奋力往上游,穿梭在青灰色的单调光景中。

那些一成不变的光景在自我意识率领的冲击下,最后还是会变的。所谓的真理被我发现。

于是我看到了闪烁的阳光,来到青色的海水里,再继续往上,终于看到一层泛白的海面。

冲破它。

“呼啊——”

破裂的水溅声结束后,我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

“哟,来了啊。”伊莎尔坐在树根上,卷着裤腿,白皙的小脚泡在海水里。

“嗯。”

我淡淡地回应。

“比上次快一些。”她微笑。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

在这没有真实没有虚幻的狭小世界,自然要找些有趣的事情来玩玩儿。

不然未免活得太过无聊了些,不是吗?

虽然这个世界的真假我尚未知晓。不过游戏后获得的这些愉悦的情感——不管它们是来自真实还是幻象,对我来说,都是最真最真的美妙。

这便足够了。

到头来,真实也不过是长一些、信众多一些的幻象。

如是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