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尼莫海域回来后,那场梦境还在延续。

说来也怪,从主教的魔法衰竭,海水从结界外涌入开始,我的意识就渐渐模糊。等我从昏迷中醒来,我们已经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小岛上。

潮湿的空气里有雨水的味道。这是迷蒙中的第一感觉。

等我尝试着睁开眼睛,伊莎尔充满担忧的脸便率先映入我的眼中。在她背后,是阴云密布的天空。

她金黄色的发丝垂在我的脸颊和耳朵上,痒痒的,还带有一股让人感到很舒服的香味。

“小屿?你醒啦!”

阴云中渗出一缕阳光。看来这里的天气有些不太稳定。一般元素场域比较强的地方,天气都是混乱的,看来这里离尼莫海域并不远。

我看了伊莎尔一眼,想使那抹笑容更长久,便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在她的搀扶下摆出一副笑脸说:“没什么,就是身体有些沉而已。过一会儿就好啦,别担心!”

“对了,这里是哪?”

我的视线越过她,停在距我们不远处的主教身上。

“你昏迷的时候,我勉强操纵结界从尼莫海域脱离出来。之后控制了几只海兽,漂泊到此处。剩下的事你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通知教会了,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我昏迷了很久吗?”

“是啊!叫我可担心呢!”伊莎尔插嘴道。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伊莎尔没事吗?”

“我没事啊。”

“她的体质比较特殊,身体内的元素活性非常强。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主教说出了她理解中的伊莎尔。

果然,和我认识的不一样。

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念头,我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不是我说,你也早就发现了吧?”主教忽然看向我,她脸上的怪异笑容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读过战争时期教会编著的《魔法百科全书》,自然知道伊莎尔拥有一种特殊的魔法体质吧?为什么不告诉她呢?瞒着本该过上富足的魔法师生活的她,把她囚禁在那种偏僻的海滨陪着你是什么意思?”

她最后的话里充满了挑拨的意味。

不是的。即使我读过很多关于魔法的书,也不会看出伊莎尔拥有特殊的魔法体质啊……

可是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因为伊莎尔抢在我之前开口说:“主教大人,小屿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都是孤儿,自幼相依为命,一直是小屿在照顾我。我们之间,就像——就像亲姐妹那样,是不会做出伤害彼此那种事的。”

“所以,她不会像您说的那样待我。”

伊莎尔的话给了我信心。

我看向主教,她在揶揄了一句“是嘛”后,就不再出声。

我和伊莎尔离开她去岛内寻找一些吃的东西,却发现除了野生的未知种类的树木和杂草外,岛上就再无活物。我们只得无果返回。主教瞥了一眼空着手回来的我们,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继续端坐在那里。

我和伊莎尔走到她附近坐下,三个人沉默地待在荒芜的小岛上,等待教会的救援。

上面是天,下面是海。

气泡从我口中偷溜出来,被海水排挤到青灰色之外。如果海面上也是海就好了,它就会像我一样一直身不由己地运动下去。可它最终还是归融到空气之中,可以自在地游荡,让我羡慕不已。

不,不是羡慕,我不该有感情的。

对不起。请原谅我。

原谅在青灰色的寒冷中,颤抖的我。

后来每当我回想起离开无名岛的那天,我都会感慨当时年幼的自己好傻。天真的人果然最欠缺世界的教育了。

教会的救援速度未免太快,距我们乘坐的船沉没还不出一日,另一艘比它还要庞大的巨船就来了。以我成年后的视角来看,教会刚开始必然就准备了两艘船,同时他们还有相当大的可能知道,一旦进入尼莫海域,所有的元素都会被湮灭,船只一定会出事。这样一来在尼莫海域外留着一艘船,就很有必要了。

如果当时我能看出这次行动背后的别有用心,也许就不会带来以后那么多的困扰。

主教带我们乘船返航,路上还询问伊莎尔要不要和她去学习魔法。

伊莎尔当然拒绝了。

她是为了我,我则不知是该喜悦还是悲伤。

回到阔别两个月之久的小渔村后,我和伊莎尔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我们居住的房子其实不算是在村子里的,我们住在一座斜坡式的海崖上,前面是海,后面是半个小时路程远的村子。平常的时候,伊莎尔会和村里的捕鱼队伍一起出海捕鱼,仗着她敏锐的感知,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我则负责利用书上学到的知识带领大家制作各种鱼类产品,和旅行商人进行贩卖。有时也织些布,拿到镇上去卖。有时还会产生是我们两个人支撑起了村子的运行,这种有些可笑的迷幻感。

时间的流逝较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和伊莎尔的关系却渐渐变得比过去微妙起来。

那是从尼莫海域回来的一个月后,一个慵闲晴朗的下午。在我给因出海遇到风浪而受伤的伊莎尔敷药时,主教忽然造访,还为我们带了一份礼物。

“这是——在船上见到的黑色魔花?”

穿着便服的主教打开了放在桌上的贵重箱子,里面躺着一整箱氤氲着黑色魔法力的形似玫瑰的野花。

“没错。教会新鉴定的魔法品种。”主教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伊莎尔,故意大声地对我说:“我听说伊莎尔经常要出海打渔?你不想她学魔法也没关系,只要随身携带这些乌玫花就可以了。它们能提升她的感知力,减少海上航行的风险。”

虽然我对她刻意的音量很反感,但还是颇受触动地问了一句:“真的?”

“当然。这对你们和整个村子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吧?”

“小屿……”一旁的伊莎尔想要说些什么,我挥了挥手,阻止了她。

“无事献殷勤。”我看向主教:“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也没什么。”她笑了笑,说:“我只要你们每次梦到尼莫海域后,都把梦里的景色画出来寄给我。放心,信使的钱由我来出。这件事完全不会损害到任何人的利益。”

又是尼莫海域。又是那些从未停止的梦。

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我一进入睡眠状态,尼莫海域那单调的景色就会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让人睡不安生。无论白天黑夜,精神从未有过歇息。

“另外还有一件事。”主教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眯着眼道:“它可以减轻尼莫海域对你们的影响。你们的精神,也有好多年没真正放松过了吧?”

“影响减少了,对你不就没有好处了吗?”

“那倒不然。我们梦见的都是同样的画面,如果说尼莫海域在冥冥中把选择划成三份的话,你们的减弱或许会反加到我这里也说不定。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你看怎样?”

“我们答应。”

伊莎尔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接受了主教的提议。

“小屿,你太累了。”

的确。她和主教的精神本就比我强大的多,即使少有歇息也不会有多大影响。被精神问题困扰的,常年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而且小屿都答应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了。

“好吧。我也同意。”

主教脸上展露出一副神秘的笑容。

片刻后,我们就在海港目送她离开。

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不知她此行到底有什么目的。

看到她的背影消失于天际,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安。但我没想到,这份不安竟在不远的将来就得到了应验。

不知从何时开始,伊莎尔变了,我也变了。

甚至可以说,整个村子都变了。

一次乏症后,我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原以为只是平常的恶性乏症,却没料到它竟逐渐在村子里蔓延起来。由于担心这种情况是自己所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家里的经济重担一时全落在了伊莎尔肩上。幸好后来来了一位流浪的炼金术师,他以前在大城镇里为人治病,看了看说我这只是普通的恶性乏症,没有传染性质。这才让我松了口气。

说到伊莎尔,近两年来她活泼好动的个性反常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常挂在脸上的冷漠。

“我们这里位于大陆临海地带,空气里的元素十分充足,很少会有乏症这种情况出现的。”

“所以你就认为原因在于主教送的乌玫花?”

“因为我的乏症是在它出现后才有的。”

“兴许是碰巧呢?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没有。”

和伊莎尔的对话每次都这样不了了之。

外人得知村里的状况后,不敢再来村子。我们无法将捕获的鱼加工换成财物,捕鱼反到成了我们生存的最后保障。伊莎尔在村里的地位也被推崇到极点。

“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赶出村子了。”

漫步在夜晚寂静的海边,伊莎尔亲口对我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旋。她果然变了,难道那乌玫花还会影响心智不成?我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朵黑色的魔花。

我对它的怀疑不是没有原因的。

首先现在想想,主教前来赠花的举动本来就已经很反常了,而且伊莎尔和我都随身携带着乌玫花,可我的身体一日比一日乏力,她的感知却一日比一日强大。

尼莫海域的梦境不常有了,精神得到恢复,身体却得了乏症,还传播到了整个村子。我好像成了村里的罪人。

感知变得越来越强,身体也没有问题,性子却变得冷漠、目空无人。生计全仰仗她,她似乎成了村里的英雄。

我和伊莎尔的处境形成了天壤之别。

光着脚淌在水中,继续向着海深入。来到海水漫浸到膝盖的区域停下,将几朵魔花捏成粉末,投入水里。潮汐会将它化作己身,然后葬入海底,不会再出现在我身边。

一连一个月,我都在这样做。虚弱的身体只能做料理家务这种简单的事,家里完全成了我服侍伊莎尔的起居。虽然我们晚上还是睡在一起,但说不定某天,伊莎尔会突然将我一个人丢下,去村民为她准备好的大房子里生活。为了防止我们的关系彻底破裂,在那之前我只好悄悄地把魔花从箱子里搬运出来,消灭掉。伊莎尔不会去看箱子里的情况,箱子一直是我打理,每天我只要换几株给她就可以了,她不会察觉的。

可,真的是这样吗?

我回头看着眼前本不该出现的人。

星星和月亮,熄灭的灯塔,还有流动的大海。雾蓝色的光缠绕在她的白裙上,有种梦幻的感觉。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的声音绝对发颤了。

“想亲眼看看,你是怎么背叛我们的感情的。”伊莎尔的声音比膝下的海水还要冰冷。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我无话可说。某种意义上,我的确背叛了我们的感情。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为了大家。”

“为了大家?”

“全部都是魔花的问题。自从它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你还在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是你。你不觉得从主教把它送来那天开始,这两年发生的事都很蹊跷吗?”

“是吗?可主教说的没错啊。我的感知的确因为乌玫花提高了,这帮助大家捕了很多鱼,维持住了村里现在的生计。这你怎么说?”

“可乏症——”

“那都是因为你吧!”伊莎尔强硬地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我不敢相信,伊莎尔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最近确实有这种迹象,可我还是相信就算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伊莎尔也一定会理解我的。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就是一直在一起的啊,她应该比所有人都了解我的。

“因为你得了乏症,还传给了村里的人。”

“你说什么?”我向前迈了一步,逆着退潮的海水。“那位炼金术师说了,我得乏症只是偶然,并没有传染性!”

“哼,什么炼金术师?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看病呢!”

好伤人。我捏着衣角的手不自觉用力起来。

“当时你还对我说太好了,怎么,那是假装的吗?”

“当然。”我看见伊莎尔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担心你得知真相受不了而已。”

“你——”

我真的生气了。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仿佛快要说不出话来。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会把乌玫花运到这里来销毁。真是阴险至极。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伊莎尔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行,胸口好热,像被火烧一样。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就是因为你的一己之私,村子才会变成这样。你把病症传给了其他人,现在还要摧毁乌玫花。怎么?你是想大家捕不到鱼,全都陪你一起饿死吗?真是狡——”

“呼!”

我三两步冲上去,攥住伊莎尔的衣领,喘着粗气。

“你想干嘛?”伊莎尔被我的行为搞得一愣。

“道歉。”

“道歉?”

“给我道歉。”

“你比谁都清楚真实情况吧?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质问她。

伊莎尔又是冷哼一声,说:“这才是真相!你还要隐瞒吗?村子的罪人!”

“噗通——”

我将她用力一推,扑倒在水里,双手按在她的肩头。

“给我闭嘴!”我的呼吸还是不稳,乏症的症状在这时候显现出来,除了基本的行动,我根本用不上力气。

退潮的海水可以漫到伊莎尔的鼻尖,她立刻从水中挣脱出来,轻轻一推就把我推开了。

我半躺在地上,有些发愣。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怀里飞出去了。

“你干什么!”

我的意识和伊莎尔的喊叫同时凝滞。

我想起来了。出来的时候由于担心粉碎魔花出现意外,我就把家里剃鱼骨用的刀子拿了出来。只是为了消除魔花,并没有别的意思,就连它掉到我身边也是个意外。

可伊莎尔明显不知道。

她的眼里先是充满了不可置信,然后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她一手抢过地上的刀子,一手按住我的胸口,顺势把我压在身下。

我彻底倒在了水里。

海水不到鼻尖,却还是轻易进了鼻腔。想要咳嗽的嘴巴下意识一松,海水就又灌入了腹中。我一定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好不容易感受到海面一点点往下,移动到下巴处可以呼吸了,我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伊莎尔苍白的脸。

这和无名岛上的情形还不一样。

伊莎尔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就连金色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黏到一起,带着海水的重量垂在我脸上。更有差别的是——她抵在我脖颈处的刀子。

我和她僵持了一段时间,海水已经褪到前脖颈之下,那里却还有刀子传来的冷冰冰的触感。

我的嗓子有些哑。

“伊莎尔——”

我刚要抬起头,伊莎尔拿刀的手却是一用力,往前一抵,让我感到了一丝痛感。

“别动!”

我重新躺在地上,看着她蓝色的眼睛,她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后半夜的海风吹得人稍有些冷。

我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什么吗?

没有。她隐藏得太好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对我下手,因为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伊莎尔了,从拿到主教不远万里送来的魔花那一天开始。现在的伊莎尔,让我感到害怕、感到恐惧。我从她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感的存在。愤怒也好、不忍也好,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冷漠,和让人绝望的疏离感。

“你走吧。”

良久,她嘴唇轻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什么?”

“你走吧。离开这里,永远也别回来。”

她收起了架在我脖子上的小刀,居高临下地对我说。

“不行。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小刀又抵了回来。

她不带感情地注视着我:“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皓月的光芒在她背后弱了下去,星星也不见了踪影。

“我不会再替你说话了。一回去,我就会第一个向大家提出把你驱逐出去。没人会帮助你的。在这里,我说了算。你只是一个给大家带来灾厄的罪人而已。”

“不,我没有给大家带来灾厄。你也清楚吧?都是魔花造成的!”即使是这种处境,我还是要辩解,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算原因是如此。你觉得谁会相信呢?”

潮汐和海风仿佛停止了一瞬。伊莎尔云淡风轻的脸在我眼中定格。她刚才说了什么?

“你果然,知道真相?”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知道又如何?”

“为什么!”我愤怒地质问她。

“你问我为什么?”她微微俯下身子,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最终停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之后,就不再言语。

如果睁大眼睛会瞳孔紧缩的话,那我的瞳孔现在一定变得很小。还不待我继续说些什么,伊莎尔的双唇就从我耳边缓缓移开,停在离我面前很近的距离。

“呼——”

轻轻的一口气在我脸上扑散开,带着淡淡的、和魔花如出一辙的清香,掳走了我的意识。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陪我长大的伊莎尔,她真的变了。十四年的经历,终是没有抵过这两年的巨变。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模糊地看到她在我怀里塞回了什么东西,然后背起我离开。

等我醒来,已是三天后,在镇里的一家旅馆。

至于伊莎尔和整个村子,都连同我和她的过去,在这世界上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存在。

我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没人相信我的话。

我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如同沉葬在死寂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