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树沉眠,晚霞涂抹岛屿云,树下海通幽。天海连梦灵,今夕之相万黄昏,旅人划船桨,海夜重呢喃。——《芭苓语》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心脏浸泡在孤独的寒冷里,我不知该向哪儿寻求慰藉。

举目四盼,漂浮在这青灰色的世界,蜷缩起来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里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我的移动轨迹一开始就是被定好的。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就丧失了所有的权利,随波逐流才是我的宿命。

对吧?我信仰的神。

每睁开一次眼睛,就要费很大的力气,而且即使睁开了,眼前也是无穷无尽的青灰色。不管看向哪里都是如此。

干脆让我永远地闭上眼睛就好了啊?

神啊,为什么,你要让我苟延残喘的,残留一份这悲哀的意志呢?

为什么我要长眠在这染尽悲伤的尼莫海域呢?

气泡在水里破碎。

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尼莫海域的故事。在我小时候,出海捕鱼一辈子的老人对我说,由于洋流和气候的原因,致使尼莫海域方圆十里的范围内都没有任何形式的生命存在。它独立于所有的大陆航线之外,与人类完全隔绝,就连教会也把它称作禁地,但这并不妨碍人类为它赋予美名:

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

要说我不向往去那里看看,是不大可能的。在海边长大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哪一个不想去那里,不想去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一睹其容呢?

孤独,永远是一种空灵、干净、略带忧伤的美的存在,美到令人窒息,却依旧让人神往。

叨、叨叨。

海面上,长着一棵树。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晚的梦里我都会看见这样一幕场景。

同时还能玄妙地看见来自海底的声音,没有形状,没有实体,但它就是在眼前出现了。声音旋绕的那棵树静静地沉在水中,海水是湛蓝色,下面清澈得除了蓝什么也看不到。那儿的天空在流动,往下滴着什么东西,可能是白云,也可能是蓝天的染料。

大致就是这样一副模糊的景象,每当我想看得更清晰时,梦境就会支离破碎。

梦醒的惆怅随即在夜里席卷全身。

我只好推门而出,来到海水浸透的沙滩上,浅浅的,刚盖住脚背。水里倒映着灯塔处跳动的火焰,守塔人大概在海风中一个人睡着了,没有用镜子将长长的光束投射出去。这便使得灯塔看来确实像一盏灯,夜幕是天花板,大海是地板,我则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屋子里,看着头顶和脚下的满天繁星。当然,这么美丽的屋子肯定是属于城里的贵妇人的,和我这种海边长大的小女孩没有任何关系。

那什么是属于我的呢?也有很多,数都数不过来。最贵重也是最近的一件,便是几个小时后太阳从海里升起,我就要带着伊莎尔乘坐教会的巨船前往尼莫海域了。

那是几天前就定好的事。

那天我和伊莎尔在沙滩上晾晒衣物,远远的看到一艘七层的巨船在魔法光辉的笼罩下,向岸边驶来。以前我虽然见过流浪的魔法使者使用魔法,但还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魔法屏障包裹着巨船,不留痕迹地在海面上行进。它的船桨比书上的多足昆虫还要多,在海面上划动就如同昆虫在天空中飞过,只留下一片湛蓝。

我们即将乘坐这样的船前往尼莫海域。

至于教会的人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在登船的途中我又问了一遍迎接的船员,他们只是望了眼站在甲板上注视着我们的黑袍使徒,摇了摇头闭口不谈。我和伊莎尔对视一阵,皆是满头雾水。

教会的人把我们安排在三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似乎并没有把我们分开的打算,这让我松了口气。房间的布置很好,至少在我这样身份的小女孩看来很好。房间里只有一张刚好两人睡的床和几个堆叠在角落的大箱子,箱子表面被擦得锃亮,看来经常有人打扫。

“不愧是教会的船,真气派啊!小屿你也来玩嘛!”正当我仔细地打量着整个房间的情况时,一旁的伊莎尔直接扑到了床上,还欢笑着在上面打了个滚。

这孩子总是这样。明明比我大两岁,却像妹妹一样整天黏着我,吵着要玩。我抚了抚额头,无奈地说:“我们连现在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你就在这儿玩起来了?”

“不是有小屿在嘛!小屿在城里读过那么多书,一定知道教会把我们带去那什么……尼、尼莫海域的原因的!”她撑起身子看着我,蓝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你太高看我啦。”我说着也走到床前,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她随即嘻笑起来,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环住我的腰,抱起我迎面往床上躺去。

好软……

我说的是床。虽然伊莎尔的身体也如同婴儿一样娇软,但非常有弹性的床垫还是在第一时间抓住了我的心思。

“什么?”伊莎尔听到了我无意识的低语,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屈膝坐在床上,拍了拍松软的床垫说:“这里的床垫应该是用羽毛填的。这么柔软。”

“是吗?”伊莎尔捏起一撮床垫,又用手指搓了几下,而后说:“好像还真是欸?小屿你真是太厉害啦!”

她眨着眼睛望着我,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的很是好看。我赶紧避开了她那让我感到不自然的视线。

“还有这细亚麻的被子,教会的手笔真大啊,全是我们工作一年也买不起的东西。”

“毕竟是教会嘛,在西方大陆比国王还强大的势力。”伊莎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她仍是慵懒地躺在床上,同时把手挡在眼前,止住光线的前进。

那束光是从窗外传来的。窗户旁边是一条画着现任教皇肖像的挂毯,棕色的,和白色的印有橡木条纹的墙壁很搭。特别是现在还在海上,外面是蓝色的天空和海洋,白色的海鸟和云朵,这些色彩搭配起来,真是让人感觉像活在一幅画里呢。

“从教廷到这里,这艘船在海上航行了至少一周的时间。但是房间里却没有一点海腥味……”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问伊莎尔:“你有没有闻到海腥味?”

“海腥味?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嘛。那些箱子里都装满了薰衣草、鸢尾根、藏红花之类的驱味清香的植物啊!”伊莎尔指了指那些堆积在角落里的箱子。

“嗯?你怎么知道?”

“我闻见了啊。”

“闻见了?你可真是……”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伊莎尔自幼感知就很灵敏,听觉嗅觉视觉各个方面,表现得完全不像是普通人类,就连我见过的许多流浪魔法使也不及她。我总是想如果不是生在偏远的小渔村,伊莎尔凭借着她在感知方面的天赋也该早早地就被魔法学院录取了吧。

真是可惜。

我走上前尝试打开其中一只箱子,却怎么也打不开。虽然没有上锁,但箱子的合隙间浮动着黄色的光晕,想必是被施了魔法吧。

“伊莎尔,能帮我打开它吗?”我向她求助。

小女孩立刻扬起高傲的头颅,斜睨了我一眼,走下床故作威严地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啊!不要、不要啦……哈哈哈……”

可惜她的威严只是被我在腰肢处轻轻一戳,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伊莎尔打开箱子之后,一头钻进了被子里,用警惕又愤慨的眼神望着我。

我忍住笑意,往箱子里察看一眼,却看到紫色和红色的花瓣中突兀地立着一株黑色的像玫瑰一样的魔花。之所以叫“魔花”,是因为教会规定有魔法力涌现的花为了便于交流一律划分为魔花一录。

“这是什么?”我有些困惑,在《魔法百科全书》的植物卷魔花录中,并没有关于这种花的记载。难不成是新物种?

“小屿!”伊莎尔忽然唤了我一声,继而严肃地说:“有人来了。”

我急忙把箱子合上,快步来到床前坐下。甫一落座,半掩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管事的黑衣使徒。听说他是来自教会内部的核心人员之一。

“两位小姐,该用午餐了。”他礼貌地躬了躬身,脸上的笑容给人一股海风轻抚的感觉。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忽然停在角落的箱子上。

“咦?你们打开它了吗?”他诧异地问。还不待我们说些什么,他就继续说:“看来主教大人的眼光果然不错。”

“什么意思?”居然没有责备我们。原本未经允许打开教会的箱子,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倒只剩满腹疑惑了。我试探地问他:“你们去尼莫海域为什么要带上我们呢?”

他依旧平静地笑着,说:“你们用餐后,再去见见主教大人,一切就都明白了。”

我猜不透他那不变笑容后的真实心意,看了一眼比我还要困惑的伊莎尔,只得无奈地说:

“好吧。我们这就去。”

“请。”他向门的方向伸了伸手。

我攥住伊莎尔的手,跟在他身后去用餐。船上吃的食材很稀奇,也很美味,在海风吹来的小岛上的花香和食物混杂的香味中,我心绪翩翩地用完餐,然后在他的带领下向七层的主教房间走去。

柚木阶梯兜兜转转,到了七层后,一路上的气氛开始诡异起来。整条走廊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通风的窗户,形成了一个密闭的黑暗环境。两边固定在墙上的烛火随着我们的经过,摇曳一阵后又归于平静,像画出来的一样静止着。伊莎尔握着我的手的力道变得更紧了。我看向她,摆出没什么的表情冲她笑了笑,好使她平静下来。

主教的房间比别的房间要大很多,可以说整个第七层都是属于主教一个人的。黑衣男子在门外停住,等我们进去后他在外面关上了门。红色的地毯从正门处铺向主教的座位,四角帽和紫衣之下,居然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子。

原来主教大人是一位女性。我一直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位威严的中年男子呢。

她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不是教徒的话好像不用行礼吧?我和她对视一眼,看到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可这样僵持着也不行啊。

于是我低头向她致敬:“主教大人。”一旁的伊莎尔也笨拙地照着我的样子行礼。

座上的主教忽然一笑:“有意思。”

她说着就走下台阶,在我面前站定,端详了一阵后围着我和伊莎尔转了一圈,口中啧啧称奇。

“看起来完全没有学过魔法的两个人,是怎么把我施术的箱子打开的呢?”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眯起眼睛,视线在伊莎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刹那间停滞了一下。为什么?难道她已经看出了伊莎尔的异常之处?

“大人——”

“先别说话。”她抬手止住了我要说的话,“我知道你们有疑问,不要急,我先慢慢给你们讲一下吧。”

“喂。”她清了清嗓子,“你们都见过……那棵树吧?”

什么?

听了她的话后,我的大脑仿佛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运转起来,利箭一样地在黑暗中穿梭,划破空无的水面。许多幅世间的群像在模糊的混乱中扭作一团,而后杂乱的白光闪过,一切归于平静。

岛屿……从这里看,像是黄昏将逝时,天边的一朵云。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和伊莎尔在海边玩耍,有时晚霞褪去后西边的天空就会变成青灰色,白云悬在空中的画面,就如同此刻从海里看漂浮在海面上的岛屿。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艘船刚进尼莫海域就失事了。

“尼莫海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

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尼莫海域没有任何支撑生命形式的元素存在。

在这个世界,很久以前就有周游的炼金术师指出生命是由元素构成的。加入教会学习魔法,找到信奉的神或天使,我们就能控制元素,就能圆满这奇迹般的一生。

现在看来,恐怕教会也没有想到会有尼莫海域这种古怪的剥离元素的地方存在吧?就连主教在途中对尼莫海域的态度也只是:

“那些人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前往尼莫海域至少要海上航行一个月的时间,期间还要提防海盗和海妖的袭击,除了教会以外几乎没人能达到那个地方。我这次前往尼莫海域,也是在教会里费了不少口舌的。”

她们都是为了梦里的那幅画面。至于主教是怎么知道我和伊莎尔都梦到过那幅画面的,我还不清楚。其实在她来之前,我和伊莎尔甚至互相都不知道对方也有同样的梦境。

主教大人是一位白魔法师,她将事先做好的避水咒化成结界,好使我们在水中也能够呼吸。船上所有的人包括船本身,都在进入尼莫海域的那刻从世界上消失不见,除了我们三个经常梦到这里的人。

这里什么也没有。

沉在水里,也不见什么湛蓝,只有无穷尽的青灰色,将全部的视线包裹。

好冷……

我忍不住蜷起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