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焱此时的心情绝对谈不上轻松，或许该说是“习惯”要更加合适。
他当警察这么些年下来，看到的一直都是犯人狡诈、反人道的一面，而这些全部都体现在他们的犯案动机，以及受到审讯时的冷静，和遭到追捕时的疯狂上。
像这次这样将自己的情绪完全宣泄到被害人身上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时间是凌晨的一点五十分，他接到出勤电话的时间则是一点零七，当时的他正在办公室里整理上一起案件的死者生前的信息。
没错，尽管上一起案件的死者全身上下只剩下了骨骼和脸，但警方还是锁定了死者的身份。“有骨骼就足够了。”负责这起案件的法医是这么说的。
由于刑警们正在对现场进行初步勘察，法医也在对尸体进行简单的尸检，所以并做不了什么事情的刘焱正在这所教学楼的四楼抽着之前在办公室里被师父掐灭的香烟。
尸体的状况刘焱也确认过了，但那并非是能用语言描述的清楚的。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那就只有“扭曲”了。
尸体的手和腿虽然看起来并没有离开身体，但其实四肢都已经被扯下来了，除此之外四肢还伴有情况各异的骨折与扭曲，围绕着尸体，这些东西包围成了一个像是圆形的“东西”。而尽管是如此惨烈的情况，凶手的身上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外伤，脸上也没有淤青，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反抗”的痕迹……如果这些奇异的骨折不是的话。
在尸体上能看到很多用油性笔写下的词句。是甚至不需要读出来，只要在脑子里想到“下流”，“猥琐”，“侮辱”，“性无能”这些关键词，那么那些你所最不敢去想的词语，便是现在遍布死者全身的语句。
而除了这些，甚至在死者的嘴里还塞着来自他自己下半身的……
刘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教室，那里面正亮着灯管的光，而在那光的正下方，坐着这次案件的第一目击证人。
证人是一名女性，年龄大概在十八岁前后，身上穿着一件和体格并不是很搭的夹克（证人的身材要偏瘦一些），身高看起来刚好达到标准水平，发育正常，但看起来却非常没有力气的样子，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所以看起来没有精神的缘故。
此时的她正盯着手里的手机一动不动。那个手机似乎就是她报警用的电话，同时也是死者落在现场的遗物。虽然本该立刻把遗物保护起来，但在刘焱独断的判断下他把手机还给了证人。
“反正数据这种东西，找个技术稍微好点的网警就能复原了吧。”刘焱回想着之前拜托同事修手机，结果同事翻出了一堆自己看过的片子，还夸赞自己“品味独特”的事情，想到死者生前的数据也要被这样连根拔起，后背不自觉的冒出了冷汗。
烟抽了一会，他听见楼梯那有人的脚步声，直接把烟按灭在了扶手栏杆上，随后直接把烟丢到了地上，踩在了脚下。
正如他所想的，来的人是自己的师父赵侩。
“你小子，又给我在案发现场抽烟了吧。”
赵侩一步步逼近双手靠在栏杆上的刘焱，而越是靠近他，赵侩便越是相信自己的推测。
“冤枉啊师父，我哪有抽烟啊。”
“那你这烟味？”
“在局子里我不是抽了吗。”
“你给我把手抬起来。”
“啊？干嘛啊师父。”
“抬起来。”
赵侩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起先前要凶狠了许多，如果说之前就像是在和儿子对话的话，那现在的赵侩就像是在训斥路边的小混混一样，吓得刘焱的身子一下子弹了起来。
同时也露出了栏杆上被烫黑的一小块痕迹。
“是你烫的吧。”赵侩盯着栏杆说道。
“不是，这就一巧合。”
“把腿抬起来。”
“对不起，是我抽的。”
刘焱朝着赵侩深深的鞠了一躬。他至少希望自己的手法最后不要被人拆穿，能给自己一点面子。
赵侩扭着刘焱的耳朵把他提溜到了一边，离开了刚刚看向窗外的水淼淼的视线。
“你小子怎么说话就是不听呢。”
“我寻思这烟是向上飘的啊！”
“那灰是特么的向下落的吧！你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个高中生一样干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呢！”
“这里可不就是我的高中么！”
听到这句话，赵侩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把刘焱甩到一边，问道。
“这里是你小子的母校？”
“是啊。可不是么。”刘焱一边揉着自己的耳朵，一边说道：“我就是从这学校毕业的，然后直接去了警校。我来的时候也都没走正门，我还是从后门靠近操场那块的小路进来的。”
“小路……你来的时候——”
“我都看过了。”
刘焱知道赵侩想要说些什么：既然有小路可以避开前门的保安和监控进来的话，那这条路很有可能就是犯人逃走的道路。
换句话说，犯人就可以锁定成非常熟悉这所学校的人。
但这个事情一早就被刘焱所想过了。
“这个学校的小道是操场那边的一个小门，连着隔壁的那个小区中心的花园，基本上只要去过那个花园的人都能看到那扇门。”
“也就是说，不仅是这个学校的人，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到那个小路是吧？那这还算个狗屁小路！你这母校的校长脑子有病吧，还专门留了一个逃学用的出口啊？”
“可不是么，我们那校长他这人就是脑子缺根筋！”
刘焱本想顺着气氛继续多骂几句自己母校的校长，但毕竟还是要以案件为主，于是他便发下了自己心里的成见，继续说起了那条“大路”。
“先不谈我校长了，说回那个小路啊。那个门的锁是安排在小区那侧的，没有钥匙，简单的插栓结构。我去的时候，门上的插栓已经拔下来了。”
“你觉得是犯人拔下来的？”赵侩身子向前倾了一下问道。
“不好说。”刘焱摇了摇自己的头：“也可能是这孩子拔的。”
说着，刘焱还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教室。也是这所教学楼目前唯二闪着光的教室。
“问过了？”赵侩小声的问道。
“还没有。不过问她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意义。”刘焱回答道：“隔壁小区有个门也没有监控，因为那边车流量比较少，我去的时候保安也刚好在睡觉，应该是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你小子……选的路还蛮刁钻的啊？”
“这路我再过十几年我可都忘不掉。”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焱甚至还有点自豪，毕竟这条道路可是他当年和朋友一起找出来的。但在想到正是因为有这么一条完全不会被人发现的小道所以才会有今天的凶杀后，他脸上的自豪也马上消失了。
“那审审？”赵侩问道。
“这案子的主导也给我？”刘焱跟着反问到。
“那我再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这起案件和上一起，是不是同一拨人干的？”
被这么问道，刘焱用手抵着自己的下巴，开始思考起两个案件的共同点。
浮夸的现场布置，惨死的被害人，看起来只有团体作案才能完成的痕迹。
刘焱想着自己赶到现场时站在班级的后排时，看着已经亮起灯光的黑板的方向，久违的“迟到”的感觉刺穿了自己的心头。
而他在想起黑板上用血留下的数行大字后，心里也泛起了异样的违和感。
“应该……是吧。”刘焱稍微有些违心的回答道。
“那就让你负责了。”
赵侩走到刘焱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无视了自己刚才看到的犹豫一样，推着刘焱向前走了过去。
看着两个像是警察一样的男人走近了教室，坐在中间的水淼淼感觉的到自己心跳的加快，她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也握紧了手里的手机。
但越是如此，水淼淼便越是能意识到手机的原主人已经去世了这件事情。这让她并不好受，于是便渐渐放松了自己紧握着的手。
“感觉好点了么？”
看起来比较年轻的警察脸上带着一丝笑容，非常自然的坐到了水淼淼的对面，而跟在他身后的老警察，刚才在外面被喊作师父的那位老警察则是坐在两人的侧面，用手抵着自己的脸，注视着这边的对话。
年轻的警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了录音机的功能后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问道。
“是这样，你应该也知道了，我是个警察，刚好现在就要负责这个案子了。所以想问几个问题。”
水淼淼看着面前的警察，把双手放到了桌子底下，慢慢的点了点自己的头。
“因为我是第一发现人……是吧？”
警察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的师父，他点了点头，示意让询问继续下去。
“就算不是，过几天我们应该也会来找你，因为这是你的同学吧？”
说道同学这个词，水淼淼不自觉的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后，她小声的做出了回答。
“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是我的青梅竹马。”
听到对方这么说，警察不自觉的挠了挠脑袋，但询问毕竟还是要继续下去的，于是便岔开了话题，进行了自我介绍。
“那这样，先互相认识下彼此好吧。我叫刘焱，那边那个老人叫赵侩。”
说着，刘焱还指了指旁边的老警察，水淼淼看过去时，老人正对着刘焱比出了中指的姿势。
“那你叫什么？”
听到自己对面的警察问了自己问题后，水淼淼马上把头转了过来，答到。
“水淼淼。”
“刘焱，这小姑娘克你！”
那边的老警察大笑着挖苦着自己的徒弟，但刘焱也忍住了自己的动作，只是白了一眼旁边的师父，随后接着继续着自己的提问。
“那，水淼淼小妹妹是吧？你晚上怎么想起来回学校的？”
“我……回来拿作业的。”
我靠，这么爱学习的么。刘焱心里非常自然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但他自然没有说出来。
“作业拿到了么？”
“嗯……但是丢在下面的教室了。”
“那等下送你回家前我们下去拿一下吧。”
水淼淼点了点头。
刘焱问道这里，又看了一眼赵侩，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确认了现在就是可以接着问到案件有关问题的时机。
“我能问个问题么？”
“嗯。”
“最近你的那个青梅竹马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没有。啊，倒是有一个……他最近突然非常的关心起我来了……”
“关心？这个，说不定是他其实想——”
“我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勇敢过……”
水淼淼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的用一次用上了力气，甚至不小心触到了锁屏键，唤醒了手机的屏幕。
“这样啊……”刘焱若有所思起来：“那他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才会采取主动的行动的呢？”
“因为前几天后山上被发现的尸体……”水淼淼淡淡的说道，比起失去了张伯，或许还是在自己的眼前看到了李鑫的尸体要更加让她心痛。
“因为前几天后山上死掉的那人……是我和李鑫……就是我的那个青梅竹马，是我和他都认识的人，他是我们小时候的邻居。”
“哈——啊。”
刘焱拖了一个有气无力的长音，点了点自己的头，又瞥了一眼边上的赵侩。
赵侩的眼神告诉他，他也没有想过两起案件还会有一层联系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这里。
“那，你最后一次遇到这个……李鑫是吧？你最后一次遇到他是在哪里？”
“是晚自习的时候，就在那个教室里。课间的时候他来问过我一次问题，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对了，有个反常的地方。”
水淼淼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他晚自习结束前就不在教室里了。”
“说不定是去上厕所了呢？”
“他如果不把作业抄完写完的话，自己是一下都不会动的。”
“为什么？”
“因为班主任很可怕……”
我很理解。刘焱在心里这么想着，点了点自己的头。
当然，这个离开自然也并非是因为逃课。刘焱这么想着。如果是要逃课的话，也就不会在教室一直待到最后一节课了。
这样一个个想来，也就没有什么特别能够问下去的问题了。
“虽然我接下来要问的这个，稍微有些奇怪，但是还请你能回答我一下。”
刘焱把双手撑在自己的桌子上，抵着自己的下巴问道。
“死者李鑫……有没有什么仇家？”
“？”
面对这个问题，水淼淼的脸上溢满了困惑。甚至就连旁边的赵侩也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觉得……应该是没有的？”
“我想也是呢！”
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一般，刘焱拍起了自己的双手，开始大笑了起来。但是大笑这个动作或许并不合适，于是他马上把笑声给停了下来，问了下一个问题。
“那，黑板上写着的字你有印象么？”
“……字？”
“你没看到黑板上写着的东西么？”刘焱有些奇怪的歪着自己的头。
“当时教室里太黑了，所以……”
刘焱打量了一下正盯着自己的水淼淼。他在想，如果是装作不知道的人，应该是不会露出这样好奇的表情的。
“黑板上写着的，是这样的东西。”
刘焱拿起了自己正在录音的手机，切到了相册里，点开了第一张照片，把手机推到了水淼淼的面前。
水淼淼紧紧的盯着屏幕看去，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当时因为太过昏暗，当然也有水淼淼受不了突然造成的冲击的缘故，所以她并没有看向前方。
而现在，“前面”的景观就在自己的“眼前”。
洞庭神君到此伸张正道
黑板上的血字是这么写的。
“……对不起，我没有印象。”水淼淼摇了摇自己的头，回答道。
“这样啊，没事，我们知道了。”
说完，刘焱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切换回了录音机，看着上面还在不断增加的时间，觉得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刘焱一边按下录音机上的结束按钮，一边站了起来，走到水淼淼的旁边。
“我来找人把你送回家吧。”
“没事。”水淼淼摇了摇自己的头，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刘焱：“能给我一根烟么？”
听到这句话，赵侩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在看到旁边站着的刘焱对自己抛出的眼色后，赵侩也只能叹了口气走出了教室。
刘焱又在水淼淼的面前坐了下来，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那包香烟，抖出了一根伸到了水淼淼的面前。
“对不住啊，我只有男士烟。”
“男士的就可以了。”
水淼淼抽出香烟，叼在嘴里，刘焱熟练的帮水淼淼点起了火，然后自己也拿出了一根塞到了自己的嘴里，点燃。
两人默默的看着窗外抽着烟，一句话也没有说。
水淼淼用力的吸了一口，把烟就那样留在了肺里。
“教会我抽烟的，是李鑫。”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焱能感受的到，水淼淼喉咙里自己所无法体会的颤动。
“以后，我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也会抽到各种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烟吧。说不定我还会去碰不能碰的东西，从叶子开始……不过，已经没有那样的男生能陪在我旁边了……”
水淼淼本想把烟再顺势塞回自己的嘴里，但就像是吞下去的烟变成了云一样，她的肺里塞不下这些，于是她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希望能找到人来接受这些无法抑制的情感。
刘焱拍了拍正在哽咽着哭泣的水淼淼，就那样坐在她的对面，直到两人把一包烟都给抽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