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总是很难来开头,和除孩子之外的人讲故事都会遇到这种问题,因为你不能用“很久很久以前”这样不需要动脑子就可以书写的标准格式。倘若你使用了“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是“在久远的将来”这样的句式作为开头,阿尔特拉人一定会无礼地打断你并对你提出质疑:

“你怎么知道?”

在你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之际,他们就会从你身边穿过,撂下两句让人难过的话。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故事,实际上,他们很忙,忙着赚钱,投机倒把,离婚,贿赂官员......他们没有时间听你讲故事,这便是这座城市的样貌。

阿尔特拉,以神之名命名的城市,法律宽松,税务低下,一向以自由著称。这座城市同时也是神明阿尔特拉的后花园,阿尔特拉信徒最多的城市。只需要信仰阿尔特拉就能申请到不需要工作也能生活的低保,就好像信徒本身就是职业,只不过这个职业不需要工作。

虽然阿尔特拉人卑鄙、浮躁又自私,但他们还没有傻到在公共设施建造上偷工减料。落日的光照在一座阿尔特拉人引以为傲的桥上,远处传来一阵阵金属碰撞的响声。

金属手杖底部的缓冲塑胶材料似乎已经破损,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金属与水泥地面碰撞出浑浊的响声。远处走来的老头穿着格子衬衫和棕色的牛仔裤,在上个世纪可以说是相当流行。面容看着很祥和,可以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眼睛很有神,一点都不暗淡。但岁月不饶人,他头上的白发就像是刚刚收割过的稻草,苍白又萎靡。

他在桥上慢慢地磨蹭,走几步停几步,看看快下班的太阳,也不理会其他人因不爽金属拐杖的声音而投来敌意的眼光。他就这么一直磨蹭,直到他走到了桥的中央。

在桥的中央有一张长椅,油漆已经有些脱落了,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性。黑色的风衣里是一件羊毛背心,搭配上褐色的长裤显得非常时髦,不过本人好像对衣着不是特别在意。对于一般男人来说太长的淡棕色头发在夕阳下反射出光泽,有时微风吹过会带起少许的发丝在空中飘舞。虽然长着一张非常清秀的面容,但第一眼看上去却难以分辨出性别,只能通过她身上微不足道的第二性征做出判断。

她就这么坐在那,好像在等人,时不时看看手上一块精致的手表,在等谁已经显而易见。当老头磨蹭到她跟前,沉默无言,在她旁边坐下了。

两人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老人看着太阳,她看着自己的手表,沉默无言。

......

“海尔德先生,别再故作深沉了,心理咨询现在就开始计时,就算你不说话我也照样收钱。”她突然发话了,语气有点不耐烦。

“是吗?那今天就双倍收费吧。”名为海尔德的老人回答,对晚辈的不耐烦不但没有生气,口吻中还充满了挑逗的语气,好像是在欺负未经世事的少女。“反正零乘以几都是零。”

“你还是这副鬼样子,海尔德先生。”她的回应听起来很无奈,但她的嘴角还是略微上扬了些。“不过我不讨厌你的幽默。”

“默尔索小姐一度宽宏大量。”

谈话到此又陷入了沉默,这场心理咨询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倚老卖老不知廉耻的老头骚扰一位端庄文雅且无助的女性。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位名为默尔索的年轻女性并没有厌恶的表现。她的不耐烦更多的是对海尔德迟到的抱怨。

两人沉默良久,天色也渐渐暗淡。默尔索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递给海尔德:

“抽烟吗?”

“我很想,但我的肺不想。”海尔德回答。

“是吗?”默尔索抽回香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不轻不重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在阿尔特拉冰冷的空气里扩散、消失。

“停尸间的工作还习惯吗?”海尔德问候,语气像是寒暄。

“习不习惯都得做,我不是阿尔特拉人,只要高呼‘阿尔特拉万岁’就能得到政府的免费面包。”默尔索回答。

“听起来不错,这么说阿尔特拉人和死人你更喜欢后者。”

“都不喜欢,但死人不会忙着赚钱,投机倒把,离婚或是贿赂政府官员”

海尔德对默尔索的回答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低下头笑了几声。声音低沉,像是将要熄火的发动机。

“我有点渴了,我们能去稍微喝点吗?”海尔德问道。

“那你应该好好接受我的香烟,而不是在我面前用那些上世纪的语录耍帅拒绝。”默尔索无可奈何地回答。“你是将死之人,老东西,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日子吧。”

“我当然比你更加清楚。”

两人起身,朝桥的另一边走去。海尔德还是像原先那样慢慢磨蹭,只不过这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位端庄的小姐,出于某种原因,一直陪在他身边。虽然时不时抱怨几句,但没有弃他而去。金属手杖和水泥地面碰撞的响声似乎清脆了点。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海尔德问道,手里攥着刚刚从默尔索手里接过的香烟。

“两年前我还是手术助理的时候。”默尔索回答。

“我老了,记不清楚了。我们怎么认识的?”海尔德又问。

“因为你老了,所以你找了一个手术助理给你做心理咨询,听你说你以前的光辉事迹。”

“是吗......”海尔德深吸一口烟,若有所思。

去往酒馆的路很偏僻,可想而知酒馆也很偏僻。偏僻的路上没什么行人,金属手杖的声音回荡在街道。街道旁路灯发出昏黄的灯光,照在海尔德的脸上,掩盖住了他脸上本就没多少的生气。

“默尔索,你为什么不信神?”海尔德突然问道。“就算不信阿尔特拉,你也可以信点别的。神明多多少少会让你过得舒服些。不管是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信奉他们让我觉得我很下等。”默尔索的答案让他有些惊讶。

“为什么?”

“驯兽师和动物的关系分两种,一种是驯兽师靠喂食或鞭打来控制驯兽,另一种是他们二者之间存在某种感情。”

“这比喻真的很烂。”海尔德挠了挠头。“人类和神相比还不至于到驯兽的程度。”

“是吗......你怎么知道?”

海尔德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烟:

“我当然知道,我不信阿尔特拉,我信的家伙对我来说是触手可及的。”

“欸......?”默尔索非常惊讶“你从没跟我说过你还信神。”

“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我想找个机会告诉你。”海尔德的声音开始有些低沉。

“不就是信个神吗?和触手可及的完美存在聊聊天、下下棋,听它们鼓励你活下去,从它们带来的奇迹中受益,没什么不好的,或许只是我的观念太奇怪了,可能我也该去信个什么。神明跟凡人长得一个样,说不定来来往往的人潮里就有这么几位不是人。”

“不一样,默尔索,不一样。那个家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海尔德的表情很严肃。“你真的想信点什么吗?”

看着眼前这个老头认真的神情,默尔索低下头去,微微笑了笑。

“如果是为了你,我会的。”

垂暮之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彩。

两人终于坐到了酒馆的桌前,,默尔索点了一杯最普通的啤酒,而海尔德却只点了一杯牛奶,场景看起来就像是女儿带着自己的父亲到酒馆来喝酒。他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消磨着夜晚的时光。对默尔索而言,她还年轻,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对海尔德而言,他已经老了,剩下的时间只够做这些。

“等我死了,我的财产都归你。”

“我不觉得一个拖欠心理咨询费的老头能剩下多少钱。”

默尔索的脸已经微微泛红,但酒后的她显得更加端庄。尽管大部分人在第一时间没法分辨出她的性别,她的气质还是会跨越性别的限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老古董姑且还是有些价值的。”

“是吗......”默尔索晃动着杯子,凝视着里面浑黄的液体。“那你说的那个小可爱,我得怎么向它表示我的虔诚呢?”

“它不需要你的虔诚。”海尔德很平静。

“我希望它能可爱点......”默尔索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发出酣畅的呼声。

“我很喜欢那孩子,只是有点放不下......”

“那孩子?”

“默尔索小姐,人都会死,神也会。如果没人信仰它们,它们就会完蛋。我这一生失去了很多东西,唯独不想失去那孩子......还有你。”

默尔索的脸颊微微带了些红晕,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老东西,你已经不会好好说话了吗?”

海尔德微微的笑了,一位年迈的绅士。

“再会,默尔索小姐。”

“再会,老东西。”

海尔德起身,拿起他那根金属手杖,一步一步的向门外走去,留默尔索一人在酒馆内。金属手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