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梦想过在月球上唱歌。

听过有女孩家住在月球上的故事,对那个地方充满着期待,是幸福的归宿地,是可爱动物的故乡......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因为那是她和父亲唯一能打开话匣子的题目。月亮对于还是幼童的南门二来说,就像烛火与飞蛾那样,光是盲从,就能感受到温暖。

[月亮上都有什么呢?]

[兔子,古代公主,和外星人。]

[小南,听好了,月球上,只有土壤和矿石。]

那也一定是玉兔,古代公主和外星人的矿石才对。

“臭老爹。”

南门二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中年男性有些惊愕的脸。

“哪有刚醒来就骂爹的女儿啊?”

透过玻璃,夕阳的赤色笼罩着房间。

感觉比印象中更加憔悴了,上次见面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胡子拉碴的法国人也并不优雅,布满血丝的蓝眼睛也根本不浪漫。

“......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身上有点小擦伤,衣服已经不能要了,所以给你准备了睡衣。”

南门二一脸嫌弃地看着一身粉色兔子的睡衣。

说来,现在一天的时间只有不到十五个小时,但人类的作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昼夜从未等长,但少女总觉得黑暗比几年前更浓郁。

按照时间来算,卡尔卡丹的无人机应该已经去至废墟了。

沉默着,少女将目光投向窗外,这里既不是自己家,也不是废弃的学校,但自己记得这里,是这个区域仅剩的机场,自己这是躺在VIP候机室一样的地方,十岁的时候,本来是要和母亲一起坐飞机去海边的,结果来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自己一个,最后,从小到大,都再也没有踏出去过这座寂寞且安静的城市。

桌子上,自己的通讯器一闪一闪着,意味自己错过了很多重要的联络。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见到你啊...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

难得的,没有闻到令人作呕的酒气。

“你最好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

关于被追杀的少女的事情,关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事情,还有关于妈妈的事故与抛弃家的原因,一个都别想逃;回忆像闪电般在神经中肆虐,从各种角度上来说,少女的忍耐力已经到极限了。

“还是说,已经开始后悔把我救了?”

南门二有些不悦地仰起头,微光的蓝眼好似夜枭残酷。

男子有些难为情的摸了摸后脑勺,红褐的格子衫在黄昏里失去了特点,他就像会随时消失那样,无色无味的,皱着眉头,那不粗不细的脖子上,依旧挂着黑檀制的一串佛珠,从他那遗传过来的蓝眼睛,要是也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就好了。

“该从哪里开始说呢?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哈哈..我也不记得了。”

“从头,从最开始,从老妈自杀之后开始。”

南门二的双眼像利刃一样,目不转睛地解剖着眼前的男人。

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产生任何的眼神交流,那个男人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一团虚无的空气,然后露出一抹苦笑。

“小南......你应该好好休息...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一命....有些事情,就让它随风而去好。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很喜欢唱那首歌,Blowing in the wind。”

“我叫你他妈回答我的问题!”

因愤怒而破口大骂着,起身的少女将手掌狠狠地拍到了床上,而充实的力道就像打到了一块海绵上,一瞬间的爆发后,便被柔软吸收殆尽;她的眼眸也逐渐柔软下来,望去了别处,这股伤感与愤怒无法熔融进赤色光芒的终结,只能无力地蒸发,一声不响。

“做不到的话............就少在这儿油嘴滑舌,滚出去。”

“.....Je suis desole.”

带着有些尴尬地笑容,几秒后,他用同样是灭绝语言的法文道了歉,南门二因此心揪了一瞬。

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男人的脚步渐渐远去,门被拉开,关上。

南门二回眸。

“混蛋......。”

然而门外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以及金属轴承转动的回响,那是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不同,面对外人非常礼貌的语气。

“博士,您怎么.....?”

“梅里埃教授,我来看看我的救命恩人,打扰你们父女再会并非本意,不过由于时间上的安排,今日也只能此时拜访。”

另一个女声音色上听起来有几分耳熟,清丽中带着几分慵懒,隔着墙壁而失真。

“想必您也知道...委员会对您的擅自行动十分不满。”

“我的事情就由我自己来处理,你便早点休息去吧。”

随着“咔嚓”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

南门二张大了嘴巴。

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腿部中枪的黑长直少女,面露着根本读不出感情的微笑,像王后化作的天鹅般抬着高傲的头,坐在一台自己见都没见过,质感非常近未来的银白轮椅上,正全自动朝这边驶来。

一股奇妙的热流席卷了全身,不如说,南门二回忆起了第一次看见她时的那种感触,虽然略有不同,如果说上午的时候浑身是伤的她算凌乱的颓废之美,现在就一定是具有未来工业风薄冰似剔透的吸引力了,之前已经破损的漆黑服装,那传说中的复古时尚,现在也已经焕然一新,本来应该有碗大伤口的左腿,丝袜紧绷着,连绷带和伤口的影子都看不到,她那白玉似的脖子上,有闪着银白光辉的宝石项链,不知道为何,那石头就像与她融为一体似的璀璨但毫不惹眼。

银与黑的少女。

她把黄昏的颜色隔离了。

“你好,南门二小姐......我来晚了,手术比预想中要耗费时光,不过也正好,毕竟也快到我们二人的名字都在天边闪耀的时刻。”

她一歪脑袋。

“南十字————是个科学家。”

坐在轮椅上的南十字向躺在床上的南门二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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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不明,我只记得,自己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而来,至于有多远,我认为很难用现有的数字去形容,是难以量子化的事物。

不过我本身并不厌恶未知,尝试去拥抱它们是我的使命,努力去突破它们是我的课题,被这样赋予重任的我,当月球被粉碎之时,久违的感到心头一震。

“你说....你是啥玩意?”

南门二歪了歪头,栗色的短发在夕阳的照耀下变的颜色浑浊。

“我叫南十字。”

眯着眼睛笑着的南十字依旧保持着刚刚伸出手的动作。

“哦......。”

南门二有些尴尬的和少女握了握手,她感到这人的体温异常冰冷,比那个时候还要低的多,虽然手掌也好皮肤也罢都非常光滑与柔软,也会散发出和黑市里男人不一样的果香,却又与那里女人异常浓郁的气息天差地别,莫名其妙的,自己仿佛是在和一具来自果园的钢铁握手。

“我是说,你说你是个什么,科学家?”

“正是,我的领域是天体动力学和天体物理学,现在正和你父亲一起共事,梅里埃博士是非常优秀的助手,不论是学术上....还是生活上。”

她平静的说道,青色的眸子一闪一闪着,甚是好看。

“哦哦哦......。”

南门二很认真的点点头。

可怜这么好一姑娘,应该是从三楼下来磕到脑袋了,虽然在意她腿上的伤,但感觉现在完全无法正常交流......长过后背的黑亮秀发,比法国人还要蓝的眼睛,五官又富有棱角却又和自己东洋人的母亲一样具备柔和的气质,大概和我一样是个混血儿....但一定是比自己要漂亮那种。

是的,她真美啊。

————于是乎,不知为何,在天光交融的时刻,南门二不大不小的脑袋瓜里面闪耀出的第一个可能性,就是这女人一定与自己的父亲有着深度交往的关系。

自从母亲撒手人寰后,那个人便沉迷于寻找带有东方色彩的女子来填补寂寞,然而因为受到月落最直接的影响,这片大陆上的原住民快速流失,反而是其他地区的难民占据了多数,社会与国家也失去了曾经的风貌,甚至连名字都不复存在......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遇见如此宝贵的女性,对于庶民(我)来说简直是奢望。

如果真相如此,似乎一切就能解释的通,这姑娘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如果是几年前与父亲相认,二人一起抛下自己远走高飞的选择也不是无法原谅,毕竟一切曾象征道德与秩序的那些东西,都随着月亮的落下被卷的不见踪影了......说到底,南门二感到的愤怒,是对得知这几年他过的并不寂寞而感到安心的自己而产生。

就算在这样混沌的世界里,面对这样混账的事情,却没有自信能够完全割舍生父生母遗留下的伤痕——自己还没有坚强到拥有完全诀别过去的勇气,而少女自认为,过去的阴霾正在羁绊她笔直向前。

明明只是提供了一部分细胞而已...最基础的那一些。

然而,南门二第二个想法竟然是有些嫉妒自己的父亲,就像看到干净的东西被弄脏那样惋惜的情感,投影在了眼前少女的身上,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很多画面,让她既愤怒又羞愧。

所以,这位少女选择了她一直以来的做事态度:有话直说——随后便因紧张咬到了舌头。

“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可能会有些冒犯,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就提出来。”她红着脸下了通牒,酥麻的感官与口腔中扩散开来的血腥味并没有让南门二冷静下来。

“如果你认为接下来的问题会冒犯到我,那么就不要问。”

“那么,你和我爸————嗯?”

仿佛漏听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南门二因疑惑停止了发言。

“如果感到不舒服的话便提出来,嗯,光是以这个为前提就足够令人生厌了。”名为南十字的女性以非常平淡的语气真正地有话直说了。

“自然——”她的眼眸里似乎有一座遥远的蓝山:“——其实是不会影响到我便是。”

这个人,十分难应付。

面对似有若无的微笑,南门二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她一下子联想到那个被自己叫做ZEBRA的大小姐,只是一次对话与一次的眼神相交便清楚无误:她们二人一样的高傲且十分的不驯,喜爱装模作样并性格恶劣,但比起那个人来说,眼前的这位似乎更加坚硬,与她交流的轨迹都仿佛在初始撞上了一面没有天空的冻土。

“不是...若按照你这么说的话,用语言交流根本就没什么意义了吧。”南门二小声嘀咕着。

“三分之二的对话,尤其是客套话,确实没什么存在的必要,我这次前来,也只是单纯表达谢意。”长发少女微微颔首,终于肯让临终夕阳卑微地舔食她的发尾。

“呣呣呣......。”接受道谢的这一方反而被压制了,一道无形之墙阻断了南门二与南十字之间的气压。

然而,自己对付这一类型却别有心得,这要感谢几年来与ZEBRA的相处,虽然南门二的现实社交经历基本为零,但是在如今时代,网络中的互动早已逼近真实,甚至可以依靠想象力的驱动实现现实之上的效果,所谓完美意识的流动,尽管无法抑制自己有些打结的舌头,但紧张的心情因为感受到熟悉的性格而逐步放缓了。

——深呼吸,放轻松,不要过多思考,而是凭借感觉,说出自己想要说的就好。

“我可完全感受不到你的谢意。”

这并非技巧性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自己与这类人之间,会不经意的产生竞争心,可能是因为双方都不愿委屈自己的意志吧。

而事实也如自己所料,虽然那雪地般无暇的脸庞并无波澜,但深青色的蓝山,有矿石质感边缘的眼瞳明显因为忤逆而更加有神了。

“原来如此,的确。”几秒后,南十字的微笑依旧凝固。

“我似乎也有些过度操劳了,失礼。”

“客套话是不需要的,对吗?”将双手抱于脑后露出了轻松的神态,床上的南门二翘起了二郎腿,首次将嘴角上扬。

“呵.....。”而坐在轮椅上的银黑之女眯起了眼睛,脸上微笑本身的性质发生了波动,不论是正向还是逆向,对于栗发女孩而言,只要有变化,就代表在逐步夺回控制权,而前者在睁开双眼的同时轻叹了一声:“你和你的父亲在这点上还真是相似。”

“...我不这么觉得。”

“毕竟是我刚与他相识的时候。”

感到眉头有些发紧,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蓝色的天花板。

“哦。”

“是五年前,不,更久之前的那个他了,常常提起你的事情喔。”

脑子里浮现出胡子拉碴的梅里埃,用一脸悲伤的神色烂醉,口齿不清讲述着自己的糗事,少女不自觉的咬牙切齿起来。

“想必他一定很在意你吧。”

“我说你也差不多——唔.....。”因为十分烦躁,坚决了内心后瞪向对方,但在途中却被南十字先行的目光震慑;她是在在更早之前就一直盯着南门二了,如果说之前她的眸中有山峦存在的话,如今那优雅的弧度已被打磨的尖锐,带着结冰的色彩渗透人心。

五年没有回来探望女儿的父亲,连最简单的信息问候,网络视频都不曾有过,一声不吭地消失在了日常生活中,那样的混蛋怎么可能会在意家庭呢?这种事情哪怕是旁人,但凡知晓细节一二,便也不会随意饶舌。

这个人,只是在尝试暴露对方的弱点而已。

在那一瞬间,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喉咙。

“看来是正好相反,我感到很抱歉,挖的有些太深了。”南十字很快恢复了标志性的扑克笑脸:“多年的坏毛病。”她坐在折射黄昏的白银轮椅上歪头道歉,夜色舞过她的嘴唇先从低垂的长发开始————短暂而光辉的。

尽管如此,南门二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侵力正在自己的身体中翻江倒海。对方的精神构造似乎与常人迥异,脑中不断回响着某种昆虫频率的嗡鸣,伴随着刚刚记忆里凿下刻印的目光,穿着粉色睡衣的少女竟感到一阵生理不适,险些干呕了出来,紧抓着胸口,不受控地捂住了嘴部,她仿佛看见一种与自己非常类似,却又在关键地方十分不同的物种。

面对表情扭曲的少女,南十字苦笑着叹了口气:“和我预想的场景差别有些大了,本来是真心来道谢的。”

“你放屁,人怎么会用这种方式道歉,你是来单纯惹火我吧。”虽然胃中电流四溢,身体酥麻,顶着昏沉的大脑,喘着粗气,南门二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无奈地合上双眼,避开目光,向后仰去:“......这的确算不上道谢了,我.....。”南十字点了点头,再度将一对深邃对准了花蓝:“南门二小姐,你最近有照过镜子吗?”

“啊?”

“.....没事,是我这边的问题。”就像在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了一样,乌黑长发的年轻女性皱了皱眉,露出了罕见困惑的情绪,那双眼,于死去的黄昏下,在南门二的面前失去了焦距。

“干嘛?”

深蓝逐渐淹没了这三十平方米的空间,能与之对抗的橘红晚霞,只能在窗边渐行渐远,缓缓晕染,落入了有冰块融化的天之酒杯,唰的一声冒烟熄灭;如果光本身具有声音的话,那么这里一定充斥着粘稠的余响。

“喂,你在听吗?你是没电了吗?”就算在眼前挥手也毫无反应,南门二坐起身子,伸长躯干。

话说回来,这么近的距离,不禁又令她回想起相遇时候的种种,明明只过去了半天不到,但却给人一种非常遥远的模糊感,唯有那张脸和现在一样,因为当时这位少女也处于恍惚的状态,那双眼睛与现在的状况有些许重叠,在有光和无光的缝隙里,独自美丽着。

那两束青色如有魔力般勾人心魂,在那一刻,令少女感受到某种巨大的质量,在吸引着她前进,并非出于什么复杂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想要去看,想要去那边凝视。

突然之间,南十字眨了眨眼睛,水色就又充满了玻璃体的沟壑:“脸太近了哦,南门二小姐?”是那样的突然且无防备,用那双宝石似的双瞳盯着南门二,再度没有任何敌意的对视,甚至让短发少女感到体温上升。

————璀璨的四只眼睛,夜色里的南十字没有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