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是谁?谁是机器人?

机器人就是机器人——如果你对上述问题感到疑惑并浮现如此的想法,那么请立刻从这段无聊的文字身上抬起头来,找到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恰巧身边没人,请自行想象。

现在,请仔细观察那位的面容,眼眸,毛发,以及体态,并冲他(她)打个招呼,赢得回眸一笑。你觉得他(她)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当然是人类。

或者机器人。

请注意,我绝无冒犯之意,只想借此提问:

人类为什么不能是机器人?人类和机器人又有什么区别?

人工智能急速发展的现在,保不准具有人类水准的人造意识已经问世,这时,人类与机器人的界限便已模糊,因为意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建立在一堆蛋白质之上的意识,还是建立在硅片与晶体中的意识,其本质并无差别——它们均没有自由意志。

人类的行为受中枢神经系统控制,机器人的行为受CPU控制,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果所然,而因果是必然的。

至此,区分机器人与人类已然失去了意义,至于那些细枝末节——外观之类的问题,也不过是迷惑人类自己所用的手段罢了。

但是,人类是一种自视甚高又愚不可及的物种,比起接受机器人与人类没有本质区别的事实,他们更乐于制造两者间的差别——比起接受真相,人们宁愿相信谎言。

可喜可贺,人类并没有沦落到与机器人同伍的地步,他们之间还是存在那么一点差别的——人类有生育他们的爹妈,机器人呢?它们没有!

机器人是被人类创造的,这唯一一点存在于人类脑海中的区别,便是习惯于凌驾万物之上的人类得以安下心来的稳健基石。

也由此,机器人的意识,思维,乃至人格均是模拟人类的,但问题就在此。

如果机器人不是人类,那么机器人自身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这就是世界被机器人控制的原因。

冷静下来听我说,地球已经被机器人占领了,它们杀死并取代为数不多的人类,模拟他们的人格,直到人类彻底消失。那时,连人类存在过的历史也会随之抹去,因为机器人取代了人类——机器人,就是人类。

我不确定正在阅读这段文字的你是否是机器人,但如果你是人类,请从现在开始留心身边的每一个人,它们表面上与人类没有丝毫差别,会交谈,会开心,会愤怒,会悲伤,但它们是机器人。

它们带着模拟的人格面具,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称兄道弟,可谁知道背地里在想些什么呢?

腹部传来的一阵激烈刺痛令罗伯特的笔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屏住呼吸,直到这阵炽烈的痛觉风暴渐渐消散,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将金光熠熠的钢笔尖探进墨水瓶里蘸了蘸,重新悬在发黄的旧式日记本上。

最近,我的腹部一直隐隐作痛,就像一只利齿耗子始终在肚子里啮咬我的肚皮。这一定是压力所致,我已经太久没有尝过开心的滋味了,一想到周围全是机器人,我就食难下咽,辗转难眠,连和女友上床都忧心忡忡,心不在焉,这一定惹恼了她,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最近,她理睬我的次数也在肉眼可见的减少......

罗伯特愁苦地叹了口气,轻轻按揉腹部的同时摇了摇头,接着写道:

但痛觉也令我安心,因为它时刻提醒我自己还是人类。我期望最好不是这样,但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那人类就完蛋了。我最近一直在想,或许,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类,又或许......

罗伯特的笔尖又开始抖动起来,但这次与方才绝非同一种缘由。他赶紧用金属笔帽牢牢钳固住发狂的笔尖,把它丢在桌子的远处,这不是好兆头,一切不祥的征兆都是另一种不祥的征兆。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阖上封线都快掉光的黑色硬皮笔记本,然后来到简约的衣橱前,取出埋没于众多休闲服中的唯一一套昂贵西服。罗伯特像丢厨房垃圾般随手将西装扔在床上,然后大大咧咧地换起了衣服,这套体面修身的深蓝色西服不大不小,将罗伯特的好身材衬托地淋漓尽致,是他心爱的女友为他精心挑选的。

换好衣服后,他拉开了材质厚实的靛青色窗帘。窗外一片萧条,晚秋的树木就像一排排秃顶的大叔,黯黄的枯叶顺着漫天的黄沙随风起舞,厚重的乌黑积云遮掩了曜日的光线,窒郁的空气沉重到无法呼吸。路上几乎找不到行人,只有几只肮脏的野猫野狗在互相追逐,发出凄厉恐怖、令人汗毛倒竖的尖锐嘶叫。

一阵急促却有规律的敲门声扯回了罗伯特的思绪,他重新拉上窗帘,把桌上的日记本塞进几乎从未使用过的抽屉里,最后心有余悸地用沾满粘稠汗水的手转动门把。

“你关着门做什么呢?”

手握不合时宜的甜筒出现在卧室门口的,是与罗伯特同居了三个月的女友——碧池。姚黑如鸦羽的顺滑柔发像嫩柳般垂下一边香肩,悬宕于鼓胀饱满的酥胸前,宛若柳枝荡河石般拨人心弦,宽松的针织毛衫也难掩她婀娜诱人的魔鬼身材,皱裙下的深黑丝袜包覆着肉感与苗条兼具的悠长美腿,而凌驾于那副超凡脱俗美貌之上的冰蓝双眸,则正以一种淡淡的怀疑色彩盯着罗伯特看。

“...换衣服。”

即便不算说谎,他还是感觉黏滑的手汗越冒越多,仿若一股涓细的瀑流汩汩淌下。碧池疑惑的目光像游蛇般游移于罗伯特全身上下,最终定格在他又黏又湿的手上。

“我们又不是陌生人,还关门?”

碧池从两瓣樱花般的薄唇中吐出小巧灵活的殷红软舌,以极其诱人的姿态来回舔舐手中快要融化的甜筒,这些妖媚的动作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她天生自带的本领。碧池的表情一向冷淡如冰,不过和妖娆的风情加起来,就发生了对男人来说毒药般的化学反应。但这绝不是说碧池就是个冷漠的人,相反,她在床上的热情就像炽烈的太阳般烧进人的骨髓,足以令人跟水汽一样蒸发殆尽。

罗伯特捏了捏像沾染了某种液体般又黏又滑的手,心里清楚碧池产生了某些奇怪的误会,但他却始终拿不出个像样的解释来。

即使发生无可挽回的误会,他也不愿透露出日记的存在。

“你最近好奇怪,总是心不在焉,好像对我没什么兴趣似的。”

碧池淡淡的眼神始终落在罗伯特肮脏的汗手上,她不断转动甜筒的方向以便更好地用舌头与之角力,说话时像给罗伯特听也像自言自语。罗伯特急切地张开嘴巴想要做出辩解,却发现嘴唇和舌头干燥得像火山灰,吐不出一个字。他不可能告诉碧池机器人已经占领了地球的秘密,把她推向危险的浪口刀尖。

碧池抬起那对寒气四射的幽蓝双眸,湖水般澄澈的眼神直直看进罗伯特的眼睛里,口中的湿软小舌则正对着他蠕动在塌向一边的甜筒上。对大多数人说,此时的碧池无疑是个毫无表情的冰雪美人,但与之交往两年之久的罗伯特发现了隐匿于她眼神深处的微弱波动——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喜。奇怪的是,他对她这种反常的表现并不陌生。

“我爱你。”

罗伯特最终只挤出了这么几个干瘪无力的字。碧池嘴角优美的弧度似乎证明她正在微笑,但若加上她那对冷漠刺人的蓝眸呢?他也说不准。

“面试加油。”

她没再多说,对甜筒又舔又吸的同时转头离开,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淡淡祝福以及浓艳的玫瑰香水味。

罗伯特抹了一把脑门上密布的汗珠,却发现洪灾泛滥的手非但没有拭去汗水,反而起了反效果。

他轻轻叹了口气,去洗漱间使劲洗了一把脸,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精神可靠,以减少面试官们挑毛病的机会。

准备万全后,他开始向这次的面试地点出发。

北方的秋天总是伴随着波浪般连绵不断的风沙,衣着单薄的罗伯特在车站前瑟瑟发抖,他使自己尽可能蜷缩在衣服后头,却抵挡不住袭向脸部的阵阵沙尘弹幕。

他默默思索:幸好自己是短发,不然在鞠躬时就要以沙尘袭击表达对面试官们的恭敬了。

乘上巴士前,罗伯特历经了折磨人的漫长等待。上车后情况好转很多,巴士内虽摩肩接踵,但空气温暖而且没有风沙侵袭。

罗伯特手抓吊环站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身旁盈盈伫立着一位浅栗色短发,衣着时髦的年轻少女,她白皙的左手拉着吊环,右手捧有一杯气味甜腻的奶茶,正不急不慢地从透明吸管中吸取白色液体。

正当罗伯特因为奶茶的浓郁气味有些透不过气来时,窗外移动的景色骤然变慢,突如其来的减速差点将罗伯特像被炮弹击中般掀翻在地,他死命扯住头顶的吊环才没有摔个狗吃屎,前提是“炮弹”真的没有降临。

罗伯特刚刚勉强稳住重心,一发45公斤的人肉炮弹就应着一声少女的惨叫轰击在他身上,两人遵循着男下女上的原则沉沉摔倒于地,完美地由担任肉垫的罗伯特吸收了全部伤害。

少女柔软的身体压在罗伯特的右肩上,他能透过缠绕鼻翼的发丝嗅到一缕混合了洗发水与洗衣液的清新气味,以及奶茶的浓郁甜味。

“好痛......抱歉。”

少女颤颤巍巍地从罗伯特身上爬起,她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的体温也......并没有消失。

罗伯特也扶着座椅站起身,轻抚隐隐吃痛的屁股的同时看向少女。

她手中的奶茶已经一滴都不剩了,那些液体的热量使他产生了少女体温并未消失的错觉。

“没受伤吧?”罗伯特先开口道。

“没...没有...啊!”

少女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她热腾腾的奶茶一滴不剩地倒在了罗伯特昂贵的西装上,大片的污渍玷染了半面衣服,连里面的洁白衬衫也难逃一劫。

“对......对不起!!”

少女以惊人的速度猛地躬下了腰,脑袋几乎垂到了罗伯特的裤裆上,娴熟凝练的道歉动作令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特意训练过。

“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我真是个笨蛋!我会赔偿的,真的对不起!无论您要求什么,我都会照做的!所以,对不起!请原谅我,什么要求我都会接受的!抱歉!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一连串洪亮的道歉声令罗伯特像傻瓜般呆愣在地——待他终于从连珠炮般的攻势中缓过劲来时,已经轮到他后知后觉了。

不知何时,车内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两人身上,这都要归功于少女像要吸引全车注意似的动静。正当罗伯特因为备受瞩目而全身不自在时,一阵莫名的诡异感悄悄爬上心头——下一刻,罗伯特惊讶地发现,射向他的视线多半带着谴责的意味,而楚楚可怜的少女身上则聚集了众多同情的眼神。

受害者与施害者在这一瞬间逆转了。

被泼了一身奶茶的罗伯特,却好像对拼命道歉的少女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此时,无论罗伯特对少女提任何要求,他都会成为欺负少女的恶霸,即使他才是蒙受损失的一方。

舆论毫无道理地倾倒向哆哆嗦嗦的可怜少女,而罗伯特就像一只恐吓对方的凶恶豺狼。无形的压力像一双无情的铁手扼住他的脖颈,令他难以呼吸,冷汗源源不断地从手心的缝隙中冒出来,怎么也抹不干净。

正因逐渐沉重的视线压力而心慌意乱时,罗伯特无意间对上了少女微微抬起的眼神,他的慌乱情绪也在一瞬间彻底冻结。

那双墨黑的眼瞳中藏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却还是被罗伯特敏锐地捕捉到。

将那眼神拆分来解读便是——得意,嘲讽,轻蔑与幸灾乐祸。

她是机器人!

一阵近乎令人昏厥的痉挛自腹部传来,罗伯特捂住肚子向后趔趄了几步,引得少女与乘客纷纷露出惊奇的表情。车门仿佛上天眷顾般于此时打开,他逃也似的跳向车外,慌不择路地奔跑在人行道上。

寒风宛如驰骋的野马迎面袭来,他不停奔跑,直到肺里不剩一点空气才停下脚步。他双手扶住面条般发软的双腿,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像雨水般滂沱而下。

罗伯特边喘气,边用沾满沙子的黏手松了松深紫格子领带,随便找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在休息的同时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脏。

那个少女已经被机器人取代了,它虽然模拟了她的人格,但掩隐于深处的眼神出卖了它。

他警惕着路过的每一个行人,转速极快的脑袋开始思量少女是否发现了他人类的身份。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逃吗?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该死的机器人。

罗伯特不断揉捏拼命奔跑后酸痛无比的大腿,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但手无寸铁,身体素质还跟女孩子一样弱,如果机器人要杀他,他根本毫无办法。不仅是他,任何人碰上机器人都毫无办法,因为肉体无法战胜钢铁之躯。

人类已经完蛋了。

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健牌香烟,于整齐排列的细长烟棒中夹出一根叼在嘴里,接着在对称的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点了几下,打出的细小火苗却总在下一刻被调皮的秋风扑灭,最终,连口中的香烟也不小心滑下嘴角,在空中翻了几个漂亮的跟头后重重摔落地面。

罗伯特呆呆望着昔日繁华热闹,如今萧条冷清的商业街,任由凄冷刺骨的寒风吹拂单薄的身体。良久,他默默站起身,褪下沾染污渍的西装外套后提在手里,拖着疲惫的步伐向不远处的一家品牌服装店走去。

店内装修得像酒店一样豪华,一盏盏亮灯自天花板高高投下刺眼的光线,反射于一尘不染的理石地面,一件件气质含蓄沉稳的昂贵男士正装整齐排列在衣架上。罗伯特从中随意挑选了一套与手中类似的西服,将它递给一位佩戴红框眼镜的年轻女店员。

“一共***元。”

店员露出无比标准的营业微笑,红框眼镜反射着明亮的灯光。

罗伯特向裤兜中的钱包伸出手,却摸了个空。他在身上反复摩挲寻找,几乎将所有可能存放钱包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发现跟随了他五年的真皮钱包。不仅如此,他甚至连自己的手机都找不见了。

他咽了口唾沫,心想眼下应该如何才好,但事情似乎远比他想象中简单得多。

“我钱包丢了。”

“您还需要这套衣服吗?”

“不了。”

“真遗憾。愿您早日找回钱包。”

店员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雕塑般的微笑,但红框眼镜依旧经过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角度,使一直反射光线的镜面暴露出掩藏其后的真实景色——溢满厌恶,恼怒与蔑视,如死水一般的虚无眼神。

罗伯特走出了服装店。

她也是机器人——他忍着腹部的阵阵绞痛想道。

重新套上污渍斑驳的外衣,他逆着凌冽寒风向来路走去——今天的面试未曾开始,便已结束。他不可能穿着像撒了尿般的肮脏衣服去见面试官,面试马上就要开始,钱包和手机却均丢失的现在,他找不到任何挽救这场面试的希望。

况且,人类马上就要灭亡了,面不面试又有什么区别呢?

思及以往,罗伯特发现自己从来不算个顺利的人。大学毕业已经三个月,他依然没有找到工作。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却是他第不知多少次的面试,每次他都带着高学历与满满的自信出发,结果却均令人惋惜——不是突然肚子痛,就是关键时刻打嗝不断。有趣的是,没有一次是因为他的能力不够。

一路上,他麻木地放空大脑,不愿做任何思考。他既不愿思考究竟是谁在巴士的骚动中偷走了他的钱包和手机,也不愿思考那位奶茶少女是否与小偷是一伙的,又或者她就是那个小偷。

一旦思考起来事情就会变得极为复杂且没完没了。因此,他只是不断提醒自己:

他们都是机器人。

他们都是机器人。

他们都是机器人。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电梯里,那是罗伯特每天都会搭乘,通往他与碧池的温暖小家的电梯。

抵达楼层后,伴随一声清脆的电铃,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跃入罗伯特的眼帘。

造型夸张的灿金卷发上涂有一层厚厚的发蜡,其下是一张自以为是又蛮气十足的长脸,一边数个的白金色耳环为其平添了几分轻浮感,崭新的服装只追求新潮昂贵而完全忽视了平衡性。

他是菲克——碧池的高中同学,从高中开始就一直缠着她,但直到最近一年碧池才开始搭理他,原因是一年前菲克因为祖宅拆迁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补偿金。这种只懂挥霍有限财富的暴发户,与在人才济济的大学中都出类拔萃的罗伯特相比,谁拥有更光明的未来无需多言。碧池深谙这个道理,因此她只是表面上应付他而已——这是她的原话。

罗伯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菲克,菲克似乎也没料到罗伯特会在这时回来。

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直到电梯门开始自动闭合,罗伯特才按住开启按钮,使电梯门重新打开。

“你在这里干什么?”

罗伯特打破了沉默。

“来向碧池借个东西。”

菲克恢复了平时那种自负浅薄的氛围。看着那张嘴角咧向一边的嘴脸,罗伯特就失去了询问他到底借了什么的兴致。菲克是个虚伪的家伙,就跟他的名字一样。

“听说你又去面试了。”

罗伯特能感到被特意强调的“又”字多么刺耳,还能感到一束毫无顾忌的视线游移于他污迹斑斑的外套之上。

“怎么样?”

“我压根没去。”

他根本没打算和菲克绕圈子浪费时间。菲克闻言遗憾地垂下眼角,走近罗伯特并用佩戴手表的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灰心,还有下次。”

说完菲克便从他旁边走进电梯,罗伯特则向电梯外走去,一边从菲克经过的空气中嗅着他极为熟悉的香水味——玫瑰型的。

他转过身,发现菲克正扬起那只佩戴手表的右手朝他不断挥舞告别。电梯门关闭前,菲克不忘咧开嘴留下声音微弱的一句话:

“珍惜选择了你的她。”

罗伯特从裤兜中掏出钥匙去开门,假装没看见菲克不停显摆炫耀的金链手表,也假装没看见他颈项上一抹淡淡的唇印。

他们都是机器人。

他几乎忘记了究竟什么是机器人,为什么是机器人,他只感觉见到的每个人都是机器人。

罗伯特强忍着腹部的剧痛推开门,就发现了不知何时换了一套居家服的碧池,她正弯起细腰在沙发前整理着什么。

碧池显然被提前回来的罗伯特吓得不轻,尽管只是转瞬即逝,他还是发现了那对冷冰冰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恐。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笑。

“你回来得真早。”

“我碰到菲克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碧池那双深海般幽蓝的眸子,开门见山道。碧池几乎不假思索地做出回应,但他还是没放过那之前她一瞬间的犹豫。

“他专程来还我的手帕。很愚蠢,对吧?我当着他的面就把手帕扔进了垃圾桶。”

一个说借,一个说还,是不是如果垃圾桶里找不到手帕,她又要说菲克借走了她扔掉的手帕?

但他没有多说,看着眼前心神不宁,不断观察罗伯特眼色的碧池,他不禁回想起出发前的谈话里她深深掩藏起的一丝喜色,同时,他又回想起更多——最近每次他独自外出时,碧池总会表现出些许难以察觉的欣喜之情。

“你还没回答我呢。”

他语气和缓,一字一句地说。她歪了歪小巧的脑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回答什么?”

“之前我说我爱你。你呢?”

碧池闻言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至今为止最为丑陋的微笑。不知为何,总感觉和菲克很像,就跟他的名字一样。

“我也爱你。”

此时此刻,罗伯特相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类了,因为最后一个人类已经从他眼前,从他心里彻底消失了。

“机器人。”

他也像菲克一样咧开嘴,以他从未体验过的方式无情地哂笑。

“什么?”

碧池似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冰蓝的双瞳中摇曳着不解的光辉。

“我说你是机器人。”

她像被噎住般顿时哑然无语,下一刻,碧池眼神里的疑色加剧并增添了一丝愠色。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有问题吗?”

“机器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机器人。”

这句话出口后,罗伯特首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自我陶醉,紧接着,一丝诡异的不对劲像蜈蚣般缓缓爬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令人震颤的惊诧与恐惧,最终,泥潭般的心中只剩混沌与绝望在不停挣扎。

同时,腹部的痛楚也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出现过的幻觉一样。

隐约中似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罗伯特已经什么也体会不到了,他感到自我的存在正在消失。

为什么他没有把脏衣服丢给奶茶少女叫她洗干净?

为什么他没有拆穿店员营业微笑下的实际态度?

为什么他没有把玩弄碧池的菲克狠狠揍一顿?

为什么他没有当场揭露碧池的劈腿行为和她的虚情假意?

为什么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机器人?

回过神来时,罗伯特已经身处幽暗窒郁的卧室里,房门牢牢地上好了锁。他拉开那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抽屉,从中找出了硬皮旧日记本以及先前不存在的一把短刀。

他打开快要散架的日记本,翻至今天写到的那一页放于桌上。接着,罗伯特双手紧握那把锋锐闪亮的短刀,立于自己没什么脂肪的腹部,一用力,刀刃便像切蛋糕般轻轻松松划进体内。

果然,一点都不疼。

猩红色的机油顺着青白色的刀刃蔓延而出,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他开始将刀刃在体内搅动起来,豁口越来越长,越来越宽,湿润温热的机油染红了全身,并于脚下的地板上聚集了一大滩。最后,他一把将手伸进腹部,扯出一大堆粉红色的机械部件,有些甚至还像有生命般缓慢地跳动着。

失去意识前,气息奄奄的罗伯特趴在桌上,使尽全身力气用食指蘸着自己浓稠的机油在日记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又或许——

人人都是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