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目前的情况,或许我应该感谢忠胜?至少他许诺了和美的抚养费和一次性支付接下来三个月的房租,这让我多少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毕竟仅靠着我打工的收入完全无法补足现在的开销。

而且,暑假要来了,在这段时间内不可能把和美全天都交给绪方小姐,虽然她本人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从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讲,这种行为又和忠胜有什么区别?

和美睡着之后,我一个人来到了附近的小公园,那里有两个孩子们非常喜欢的秋千,学生时代的我经常会在打工结束后坐在那里,一个人听着木板吱吱呀呀的声音,想象着孩子们在对面堆沙丘、玩滑梯的场景。

或许,我曾经期待过成为一名母亲,只是我从未想过,真正成为一位母亲之后,这个秋千就成了我无法涉足的地方。现在的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它面前,别说是坐上去,连碰都不敢去碰它一下,甚至会有一种向它道歉的感觉。

几番踌躇之后,我放弃了,转过身缓缓走向了沙地,这种无风的闷热天气好好的保护了孩子们的乐趣,他们白天堆起的沙丘依然完好地留在那里。

我蹲下身,拿起一旁的塑料铲堆起了自己的沙丘。

一般来讲不会有人这么做吧?如果被警员看到了,可能还会被怀疑有什么精神疾病。但当一铲一铲的沙子滑落到地面,然后被拍实,这种机械性无意义的动作竟然会让我感到平静,当这种平静在心里慢慢变得有了它的轮廓,我的手却开始颤抖。

渐渐的,起风了。

从身后吹来的风将沙砾层层剥下,我甚至觉得能看到沙丘在慢慢的变小,变得脆弱,脆弱到变得和秋千一样让我无法触碰。我一下子被从面前的小小沙丘扔回到了现实,原本闷热的天气竟不可思议的变得微凉。我站起身摩挲着自己的手臂,随后察觉到了夹杂在风里的香水味。

她现在就站在我身后吧。

现在的我,甚至凭着这个气味就能断定她在我身边。

这种感觉让我无地自容,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我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回头,期盼着她的离开。

然而这是徒劳的,空气中的香气变得越来越浓烈,它拼命的刺激着我的鼻腔,我的大脑在强烈的宣示着绪方小姐的存在。

这样的自己,过于软弱,过于狡猾了。

我转过身,眼泪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肆意的流了下来。

绪方小姐曾经提到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学生时代的我,正因为清楚的明白这一点,现在的我才没有资格站在她面前。

但是,当我通过模糊的视线最终看到她充满歉意的眼神时,终究是没能扛过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求求你…”

这是我拼尽全力才能讲出的完整话语,我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她的体温,她的香气,和她抱紧我的双手。

大概,现在是我唯一一次可以撕下自己大人面具的时候,在她的怀里我可以大声的哭泣,可以将父母出走时的恐惧,独自生活的劳累,对于婚姻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因为她还认得我。

因为,这大概是我们最后的见面。

如果我是个狡猾的人,那就狡猾到底好了。

如果保持现状下去,绪方小姐原本拥有的未来也会被我搞得一团糟,那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所以,在她的未来里,不能有我和和美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在公园里郑重地向她道谢,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和美以及忠胜的事,但事实上的理由和她是一样的,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就已经给了我救赎,如果是我一个人,根本无法从那场婚姻里脱身,也没有勇气去做出任何改变。

如果能在高中或者大学时就认识她,现状会不会就能有所改变?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仅仅是这个问题就足够让我沉沦,接下来的幻想则只会让我再一次软弱。

回到家里时,和美正在我的卧室里睡得很香,我蹑手蹑脚的从书桌里拿出纸笔,写起了给绪方小姐的感谢信。其实从信的内容来看,说是感谢信未免有些牵强,里面大部分都是我经历过的一些事,我想我大概是要把在公园没能说出口的事一股脑倒出来才肯罢休。从结果而言,这封信变成了一个长篇大论,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这封信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绪方小姐都是有必要的,这是我的任性,也是阻止她的任性的借口。

第二天,我辞掉了便利店的打工,去银行取了钱之后,在家里全程陪着和美。

我问她想不想去看看外曾祖父母,那是对于和美而言完全陌生的两个人,然而和美只是对着我眨了眨眼,然后便点头同意了。

隔天,我把三万日元和信一起装进了信封,放进了绪方小姐家的信箱。那天是工作日,她会在诊所里一直待到晚上,等她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错过了早高峰的车站显得有些冷清,我牵着和美的手坐在长椅上,安静的等待着列车的到来。

我问她:“和美在班上是不是有很多朋友呢?”

“大概只有两三个的样子。”

“那,和美喜欢他们吗?”

“喜欢哦,但是和美更喜欢妈妈。”

我摸着她的头,想笑却很难挤出一个应景的笑容。

这一次,我是彻彻底底的坏人,不管和美怎么懂事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如果说在这里有什么遗憾,那大概就是仅靠钱和一封信恐怕难以偿还绪方小姐对我的帮助,现在我只能通过自己的消失来捍卫她本应美好的未来。

如果有一天,我还能回到这个地方,我希望能看到绪方小姐的幸福。

想到这里,我的心突然被紧紧揪住了,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真在我身后奔跑,而疲倦的我根本无力逃脱。

当我终于明白那是对绪方小姐的依赖之后,又止不住地对自己的软弱叹息。在视线的角落,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让我反射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绪、绪方小姐,你怎么…”

“难道你就想用这种东西糊弄我吗?!”

她一把将信封甩到我身上,那种生气的模样前所未见。大概是看到了躲在我身后的和美,绪方小姐努力的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

“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要走?”

我抿了抿嘴,她直率的眼神让我根本无法用谎言来掩盖。

“我留下来的话,就只是绪方小姐的累赘不是吗?”

“为什么?”

“因为…你看,我必须要照顾和美,但是,又要找到能付得起房租的工作…”

“那你来我家住不行吗?”

“欸?”对话的展开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得不承认她的话让我在一瞬间放弃了离开的念头,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现实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

——“我…不应该出现在绪方小姐的未来。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单身母亲而已,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听到这句话的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野田葵!因为有你的存在我才能坚强地走到现在,就是因为你,我才能像这样站在这里,但现在这算什么?你又想从我的人生里消失吗?给我好好负责啊!好好的对我以往的人生负责啊!明明你才是我的未来!不要轻易说出不值得这种话!”

当我还没能好好理解她的意思,她就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往出站的方向拉。

“我曾经发过誓,要看到野田学姐幸福,既然那个男人不行,那就由我来给学姐幸福!”

这句话让我所坚持的理念开始崩塌,虽然脑海中那个催促我离开的声音挥之不去,但身体却表现的温顺起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牵着我的不只是绪方小姐,还有和美,她从一开始似乎就是站在绪方小姐那边的。

这个小家伙,难道在那次晚饭的时候也是故意的吗?

绪方小姐,在某种意义上讲可能比忠胜还要不妙。

但是,这一次即便不是婚姻也好,我想再去试试看,我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未来,去握住幸福。

如果是绪方小姐的话,结局或许不会那么糟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