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日记本,羽毛笔在其上留下墨迹。

十分钟后,那人出现在她身后,手臂绕过她的脖颈,轻轻从背后抱住。

那手些许宽厚与粗糙,但她知道,是双女人的手。

「爱莲,今天的日记怎么写这么久?」

女人轻笑着问道。

加洛林家族的女儿,爱莲·德·加洛林,有写日记的习惯。

每天晚上,她总会在自己的书房里,重拾白天的记忆碎片,将它们誊抄到纸上。

日记不为记录事物,只是书写过程中,有种与自我内心对话的微妙感觉。

爱莲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近一个月来,爱莲每天的日记上只有,“无事”二字。

就连博尔杜先生走路撞在树上这种趣事,平常写日记事无巨细的她,都没有记录下来。

“无事。”

仅仅如此。

每天的日记时间不超过半分钟。

而今天,已经十几分钟过去了,爱莲完全没有停笔的意思。

秀丽的字迹已经铺满整张纸,爱莲甚至翻另一面继续写。

「‘今天是菜有番茄牛排,这是我最爱吃的,好开心......’诶?爱莲,昨天的菜不也是这个吗,为什么昨天是‘无事’呢?」

「请不要看,切利亚。否则请出去。」爱莲白了她一眼,继续写到。

加洛林家族的大小姐,众人眼中的甜美少女,唯有对自己才露出真面目。

不知是荣幸还是不幸呢。

名为切利亚的女人知趣地走开,在爱莲的书房里踱步,这位年龄二十五岁的女人,扎着纯黑色的马尾。她的蓝色羊绒常服外身披黑袍,遮住她相比爱莲略显成熟的身躯,隐藏在背后的则是一把满是缺口的巨剑。

她不是加洛林的仆人,她是爱莲的仆人。

更重要的,她是一名神佑骑士。

加洛林邸宅配有八十名卫兵,而切利亚一人的实力,则远高于他们的总和。

爱莲,人们眼中的笼中鸟,也有自己的手牌。

切利亚径直坐到爱莲窗边,扯了扯某只兔玩偶的耳朵。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二少爷,我没猜错吧?」

爱莲没回答,吹灭了桌边的蜡烛。然后才缓缓说道,

「是又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而已。」

切利亚叹了口气,然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爱莲。

确实很奇怪,她心想。

爱莲对家人亲近,喜欢黏着哥哥,也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在写日记,这种与深层内心交流的行为时,这份感情就显得别有意味。

卡尔在家的时候,日记事无巨细,卡尔不在的时候,则变成了“无事”。

颇有一种——没了他我的生命毫无意义——这种感觉。

这还算是正常的兄妹感情吗?切利亚保持警觉和怀疑。

爱莲·德·加洛林,旁人眼中的天使,恬静、沉稳、美丽端庄的少女,藏于内心的却是令人可怕与近乎疯狂的感情。

「你太关心二少爷了。」

「哦?卡尔是我兄长,关心不应该吗?」

「加兰也是你兄长啊,也没见你对他多热情。」切利亚双手背后慵懒地躺在床上,爱莲并不在意她的行为。

「要我说啊,加兰人格魅力不是更大吗?首席神佑骑士,整个帝国没有人不认识他。三年前,年仅二十三的加兰率领帝国军击溃铁十字联邦的进犯,连续攻下两个候国,无人能挡。据说,当年帝国军进攻科隆尔城堡时,进展太过顺利,导致前锋与后方脱节,加兰和几十名骑士被困在敌堡中央,遭数千人围攻。

最后啊,当援兵终于冲进城时,只见加兰战袍被鲜血浸染,手里提着敌将的首级......令兄一战成名,当时人们还给他取了外号,貌似叫......」

「血鹰。」

爱莲无奈地叹气,

「这个故事我听厌了,光加兰本人,就在我和卡尔面前吹嘘过几百次呢。」

从她的语气中,的确对加兰没多余的感情。

仅仅是对待兄长那般,这份亲情恰到好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切利亚感到疑惑,加兰毫无疑问是加洛林家族中的明星,至于卡尔,她对这位二少爷知之甚少,只觉得他长相还算标致,面相阴沉,沉默寡言,便没有别的特点。

爱莲怎么会中意他?

切利亚突然把兔玩偶扔向爱莲。

「喂!」女孩没反应过来,任凭玩偶砸进怀中。

而切利亚走向桌边,为自己满上一杯茶水。

「我的好爱莲,那么你说说,卡尔又干过什么大事?」

她喝一口茶水润喉。

「卡尔,带回了一只吸血鬼。」

「咳咳!?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惊人的陈述超脱她的常识,差点把茶水吐了满地。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爱莲皱了皱眉头。

「抱歉,只是。」切利亚咳嗽两声,迫不及待地表达疑惑,

「你说的的确是‘吸血鬼’吧?」

「没错哟,莉莉丝的诅咒,红死病的三号症状。」

爱莲走向窗边,五指轻贴在玻璃上,轻呼的气体在其上留下白雾。

「一开始,和希尔莉雅拥抱的时候,我袖子里藏着圣石。没错,就是圣座教会售卖的那种,在贴身的距离能判断一个人是否患红死病。」

「果然,圣石散发着红光,意味着红死病。」

她望着窗外的街道与自己的倒影交织,缓缓地说道。

「不会吧!很可能,她只是红死病一号症状,只是处于潜伏期,或者症状极其不明显。」

一号症状,病人会咳嗽、惧光、嗜血、心神不宁,最后皮肤渗血器官衰竭后悲惨地死去。不过,具体症状因人而异,有人患病当天就死亡,有的人则挣扎了近两年。

她们并不感到紧张,因为红死病只会传给先民,而加洛林邸宅几乎全是帝国人。

她不敢考虑二号症状的情况。

二号症状的人会失去理智,化身啃食大脑与血肉的怪物。他们的肌肉力量得到完全释放,是一般成年人的六七倍。更可怕的是,感染者的四肢似乎被硬化,变得无坚不摧。

切利亚曾亲眼目睹,一位感染者的右臂穿透骑士的板甲,插入骑士的心脏。

那位骑士,就是切利亚的父亲。

很显然,能够共进午餐的希尔莉雅,显然不属于二号感染者。

那么,一号症状是最有可能了。

「直觉。」

「直觉?」切利亚挠了挠头。

「嗯。」爱莲将兔玩偶扔回给黑发女人,后者用单手完美接住。

「卡尔总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记得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还小,加兰、卡尔还有我和其他的孩子总在一起玩耍。我们爬小山、打雪仗、捉迷藏,有的时候,加兰还会找孩子王们打架......」

「但是。」爱莲抬眼凝视着窗外,半张着嘴。

「虽然,卡尔总是和我们一起玩,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假装,他并不情愿和我们这些孩子玩耍,除了上课与读书,他似乎从没有真正开心过。有时候,他就静静坐在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仿佛一个大人望着一群孩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怀疑过,卡尔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大人的灵魂。」

切利亚没有插嘴,微笑着叹了口气。

对她而言,爱莲的话越来越难以理解了。提到自己中意的人,大概都会语无伦次吧。

她不在乎加洛林的二少爷,她只希望爱莲能幸福。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杀了那个......吸血鬼?」

「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她是卡尔哥哥的朋友就好了,就担心......」爱莲双手合十。

「嗯?」

「如果卡尔被她摆布,那便不能坐视不理,《莉莉丝之血》里面说,吸血鬼有操纵人心智的能力......嘛,这本也只能算是故事书了,没什么科学依据呢。」

如果按照书中所说,吸血鬼是长相畸形满是皱纹的怪物,和希尔莉雅的形象完全不符。

「切利亚,我需要你的力量......如果可以的话,随时紧盯着那个女孩。」

「但是,你的安全。」

「放心吧,我相信你的实力,就算任务在身,也一定能好好保护的我的~~」

「啧,真是麻烦呢。」面对近似撒娇般的爱莲,切利亚笑出了声。

少女表情重归平静,她将手搭在切利亚的肩上。

「如果,我说如果,到了开战的地步,你能战胜她吗?切利亚。」

「难说,毕竟,我可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和吸血鬼作战的人。」

「嗯......换个参照物吧,那你打得过加兰哥哥吗?」

「开什么玩笑。」切利亚感到无奈,她深知自己的实力还远没有强到,能把人类第一战士当做战斗力计量单位的地步。

「这样啊。」

面对爱莲故意装出来的失望,切利亚轻轻打了下她的头。

「喂,别显得我很弱的样子啊,怎么可能呢。」

「别生气啊,我知道的,切利亚最强了。」

故作生气姿态的切利亚将头偏到一边,却没等来少女的撒娇,爱莲从背后抱着她挠她痒痒,让她招架不能。她连忙抓住爱莲的手,那是不同于自己的,少女柔软的触感。

「哈哈哈,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了。」

「咳咳。」一番打闹后,切利亚的眼神恢复平静,这是一种战士特有的严肃眼神,战士们习惯于将生命托付给战前计划与敌人的情报。

「那么,爱莲。如果那个叫希尔莉雅的女孩是敌人,且实力在我之上的话,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如果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卡尔哥哥看样子都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她修长的眉毛扬起,精致的五官组成孩童般纯真的笑颜。

「那就把卡尔当作人质好了。」

天真的语气,说出令人可怕的建言。

「!?」

切利亚脸色大变,倍感震撼的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握住爱莲的手。

「但是,他是你哥哥啊。」

「哦?难道你会伤害他吗?」

「那倒也不会......但是......」

「呵呵,如果卡尔哥哥无法保护自己,就由我来保护他吧。至于他本人是什么感受......无论我做了什么,就算我杀了那个女孩,他也许会恨我。不过,他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十个月也好,十年也好,尤其是,他只剩下我的时候......」

少女双手交叉,放在下颚,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

这到底是?切利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达到目的,哪怕是最深爱的人,也能毫无顾忌地当做垫脚石。

她不清楚是爱莲性格上的缺陷,还是本心使然,眼前的美丽女孩,毫无疑问的是魔鬼。

谈及加洛林家族,人们会用很多形容词,例如,强大、智慧、果断、可怕,残忍......长子加兰近乎完美,却反倒不像加洛林的作风;次子神秘而阴郁,可能脑子比较好使,有着一定的智慧。

但爱莲,切利亚不知道爱莲是否有能独当一面的能力,但她表露出来的可怕与疯狂,让她更像一个加洛林的孩子。

切利亚愿意为爱莲赴汤蹈火。

但是,为了接近天使、侍奉天使,却不得不接受面对魔鬼的事实,让她不好受。她很羡慕卡尔、加兰和邸宅的仆人,没有看透她的内心,她便永远是完美的善良少女。

一开始,也是为了报答爱莲的善良,切利亚才对她效忠。虽然她已经看到了爱莲的本性,但多年的羁绊与情感,让她不可能抛弃眼前的女孩。

那么,就让我来承担这些吧。切利亚下定决心成为爱莲的帮凶,无论她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情。她认为,唯有自己独自承担了爱莲的黑暗面,爱莲才能保持完美的形象,从而得到来自旁人的爱和救赎。

隐约的脚步声传来,短暂的会面就要结束了呢。如果可以的话,切利亚想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时间不早了。你若是有疑问,干脆亲自问问他吧。」切利亚放下兔子,在爱莲额头亲吻。

「另外,我在外面被一些街头老鼠缠上了,为了安全,可能要换个住处。」

切利亚是爱莲本人的手下,也是她的挚友。

爱莲隐藏了她的身份,就连父亲、兄长都不知道切利亚的存在。

毕竟,他们不可能允许爱莲参与家族事务,或者干一些出格的事情。

他们爱她,希望她永远是温室中的花朵、深闺的公主,这让她很不舒服。

「哦,好的。再见呢。」爱莲冷冷说道,坐回座位,拿出书本。

「提醒您一下,爱莲小姐,我可是遭遇了危险哦。就算不邀请我在府上住下,好歹表示一下对挚友的关心吧?」

「我以为你能搞定。」

「你若有你哥哥一半善良就好了,我可是你唯一的朋友,不值得好好珍惜吗?」

切利亚哂笑着推开窗户,入室的微风拂动桌面的纸张。

两人轻轻拥抱,以示告别。

女人裹着披风从跳出窗外,爱莲在窗边探望着,切利亚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她叹了口气,房间再一次重回宁静,楼下起伏的蛙鸣显得十分清晰。

「爱莲,我可以进来了吗?」三声清脆的敲门声,传来了卡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