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是臨近開學的緣故,段茗坐在回學校的大巴上又夢見了那天晚上的秦羲安。

她不記得那晚是因為什麼敲開辯論隊辦公室的門,只記得昏暗燈光下秦羲安放下筆單手撐着額頭,眉眼間帶着疲憊,全無白日里囂張刻薄的模樣。

他的手邊都是散亂開的辯論稿,全被秦羲安都用紅筆批註了密密麻麻的注意要點。

白天他還把這些辯論稿批評得一文不值,絲毫沒有留情,沒想到這麼晚了他還在一張張地仔細翻閱、提意見修改。

段茗想,這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然後她就被司機輕輕推醒,提醒她已經到終點站了。

空氣里還充斥着早春的寒意,段茗拉着行李箱低着頭往前走,實在不明白自己最近怎麼頻繁地夢見秦羲安。

喜歡?好像也沒有那種感情……

視野里突然出現一雙黑色的球鞋,她停在原地撐着傘抬頭看着站在路燈下攔路的人。看樣子他是剛夜跑完,脖子上繞着藍牙耳機,胸口還有些急促的起伏。

段茗有些奇怪地發問:“秦師兄?找我有事?”

他衝著段茗笑得明亮,原先唇角下垂時顯得淡漠疏遠的面容隨着嘴角的勾起一下子氣質就變了。

秦羲安說:“師妹,怎麼放個假回來連男朋友都不認識了?”

段茗看着他的神情,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后,她的聲音都打着顫,指着秦羲安問:“你?我?師兄你開什麼玩笑。”

然後她看着秦羲安的笑容迅速消失,臉色沉了下來,盯着她的雙眼儘是複雜的神色。

二、

“沒錯就是這樣。”

秦羲安把咖啡放回桌上,振振有詞地說了許久,最後下了總結卻發現坐在對面的段茗看着他滿臉的欲言又止。

段茗從包里拿出紙筆開始複述秦羲安帶她來全家的這一路上說的故事。

“我段茗,你秦羲安,於1月13日在校園裡表白成功后結成男女朋友關係……”

剛念到一半就被秦羲安嘖地一聲打斷:“能不能不要用寫案情的格式來寫戀愛史。”

段茗抬頭看了他一眼后假裝沒聽見,繼續奮筆疾書,“寒假的時間裡我們各回各家,期間未曾見面,今日我返校恰好被夜跑的你撞見。經過溝通交流后發現我丟失了我們曾經戀愛的記憶。通俗一點來講,你覺得我失憶了。”

“是的就是這樣。”

段茗把紙隨意地捲成一團直接衝著秦羲安輕砸過去,“師兄你怎麼不去騙小學生呢?玩大冒險輸了直說。”

“我說的是真的。”

“證據呢?”

秦羲安像是哽了一下,好一會才掰着手指開始細數:“我們的微信聊天記錄,但是我兩手機昨天才一起換新的,沒了。上學期期末考前送了你好幾本書,還帶你去圖書館指導複習,書在你宿舍,複習你八成是忘了……”

“停,那朋友圈記錄總有吧。除去放寒假,好歹在一起了十幾天呢,總有時間出去玩吧。”

這下輪到秦羲安看着她一臉的欲言又止了,他甚至直接伸手過來探了下段茗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熱后才說:“怎麼摔個腦袋後遺症能這麼嚴重,師妹你是不是忘了我們院期末考複習期間是修羅場,還出去玩,每天能睡飽就不錯了。”

段茗瞬間啞了火,好像是這麼回事,每個期末都是每天睡6小時就去圖書館背書了。秦羲安說的話里有一些她是知道的,比如他送的書,又比如他在圖書館為段茗指導案例題目。但唯獨對他告白這一段毫無印象。

“那我舍友總該知道……”話說到一半又頓住了,和母親關係疏遠,在學校不是在外兼職就是待圖書館,和舍友不過點頭之交又怎麼會把戀情攤開來講。

段茗有些窘迫地雙手握着手機,仔細回想上周的事情。她確實是因為發高燒下樓拿外賣的時候走樓梯摔了,連帶着把手機也給摔壞了,昨天才買了新的。她抬眼瞄了下秦羲安一直在放在桌上的黑色手機,同款型號的情侶色……

她有些頭疼地雙手捂着臉,小聲嚎叫:“為什麼……這太玄幻了吧!”她喜歡的男生向來是溫文爾雅型,不應該是這種硬朗囂張、渾身都是侵略氣息的模樣。

她知道秦羲安這個人有多難搞。

之前合作打校辯論賽的時候,他憑着自己的縝密邏輯和超快語速把隊友的預設論點批評地體無完膚,當時隊里都說和秦師兄打場比賽簡直是脫胎換骨。

段茗又回想起了當時秦羲安懟人的場景,他輕挑眉頭雙臂繞胸,端的一副氣定神閑,開口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說教:“你打辯論多久了到現在還能提出這種論點,你覺得邏輯能自洽嗎?對方能直接抓住這點打爆……”

當時她在坐在旁邊盯着自己寫的辯論稿瑟瑟發抖,心裡想着這個隊長也太凶了以後怎麼找得到女朋友。直到今天以前也是這麼想的,卻沒想到變故來的如此之快,這個憑空出現的秦師兄女朋友居然是她自己?

等段茗愣神回來才發現自己被秦羲安帶着回到女生宿舍樓下了,她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告別,秦羲安就已經俯下身子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蠱惑道:“師妹,證明民事關係達到高度蓋然性就可以了,你不是想用失憶這個借口甩了我吧?始亂終棄是要上學校公眾號818的。”

他說話間的熱氣都撲到了段茗的耳廓上,段茗退開幾步和他保持距離后一邊捏着自己發紅的耳垂一邊想秦羲安真的不像在撒謊,他雖然說話刻薄了點,但人品從未被人詬病。

“可是我是真的不記得了啊。”

秦羲安重新直起身子,把手上拉着的行李箱推到段茗身邊,段茗抬頭看向他時他還微微抬起下巴沖段茗笑。

“哦那沒事,師兄再追一次就好了,你就當體驗一次戀愛試用期?”

段茗腦袋昏漲地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收拾好行李再洗完澡去床上躺着的了,滿腦子都在循環剛剛秦羲安在樓下說的那句帶着曖昧又輕快的話,她解鎖了手機就發現剛逗完自己沒多久的人又發了微信消息過來。

“秦師兄:哪有什麼偶遇,對你而言,不過是我蓄謀已久的踩點罷了。”

如果情感能夠實體化,段茗現在都能看到在自己周圍散落一地的問號了。她平復了下心情,回過去一個簡潔明了的問號。

“秦師兄:啊忘了跟你說,我告白的那天就跟你說等下學期開學要當個每日微信情話bot,那就剛好今天開始吧。”

他回復微信消息的速度很快,應該是還沒準備入睡。段茗今晚估計是睡不着了,她躺在枕頭上看着和秦羲安微信界面的三條消息心情複雜,不知道真的是她忘了還是秦羲安瘋了。

三、

秦羲安就這樣以不容段茗拒絕的姿態單槍匹馬地闖進她的世界。

段茗以前沒談過戀愛,從不知道男朋友原來是這樣一個無處不在還散發著光亮的存在。

他是突降大雨手足無措時出現在廊下的傘,是寒風中瑟縮時蓋在肩頭的外套,也是每一個夜間睡前的輕呢細語……

由於兼職排班時間不定,段茗自己都不清楚除了固定課程外課餘時間的安排,但秦羲安卻能每天踩點來到在她兼職的店裡。

大三明明學業課程安排緊,可秦羲安卻天天像沒事人一樣。段茗把摩卡送到他的餐桌上,下午茶時間是客流高峰時期,她也不好多停留在這和他閑聊,只是不動聲色的瞥了眼秦羲安的電腦屏幕。

開着的word文檔上有着黑體加粗的一句“每日情話”,下列序號若干。

段茗站在他旁邊略帶絕望地小聲說:“求求你別寫了,這件事就放過我吧。”

秦羲安帶着淺笑開口:“那不行,言而無信不是個好習慣。”

陽光透過未拉攏嚴實的窗帘鋪陳開來,遺落了一兩束停留在他的臉頰上,他的聲色溫潤低沉得像洇着水汽,狹長濃密的睫毛睜闔掃動時段茗的心都泛起癢意。本來四周就有許多女生一直向秦羲安投來目光,他一開口段茗就感覺這些目光愈發熾熱了。她沒再停留在原地,抱着餐墊就回了服務台。

秦羲安還特地取消傍晚的夜跑在咖啡店裡等段茗兼職結束一起返校,平時沒事就陪她泡在圖書館裡。

段茗遇到難解的案例,秦羲安也會在旁邊慢條斯理地道:“你男朋友我在學習這方面還沒碰到特別難的事,來,我幫你一起梳理案例。”

段茗原本還焦躁的心立馬就沉靜下來了,她悄悄用餘光打量着朦朧燈光下專註做題的秦羲安,他的眉眼被鍍上一層柔和,過於溫柔。段茗不自覺地就沉溺於他的溫潤聲線里。

段茗心想,其實他當男朋友的話,好像是還不錯。

但是秦師兄骨子裡的惡劣因子還是會忍不住展露出來。比如她在做題時突如其來地再次詢問:“我真的忘了嗎?”秦羲安一臉輕蔑地杠她,“請問這位師妹,我騙你有什麼好處嗎?”;比如在角落裡秦羲安突然地向她俯身逼近,她被這樣的親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心慌意亂,雙頰發紅,有些窘迫地試圖推開卻恰好撞上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眸,微眯起的雙眼裡儘是清淺的笑意。

春季多雨,段茗又經常忘拿傘,但不巧的是今天秦羲安也忘了帶,他兩站在圖書館門前相視無言。段茗看着一旁有人脫下外套披在頭頂在雨里跑,有些期待地將眼神投向秦羲安。

段茗人生里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親密關係,因此將滿懷的期待都放在了秦羲安身上。秦羲安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外套沒法擋我們兩個人吧。”他看見段茗有些不甘的眼神,無奈地脫下外套把段茗裹在裡面,對她說:“自己拽緊點。”

下一秒,秦羲安就在人來人往的圖書館門口把被裹緊的段茗公主抱起來在雨里快步前行。那一瞬間段茗聽到了來自身後人群的小聲驚呼,那不是她第一次成為人群的焦點,但這完全不同於以前任何一次。

她心頭鼓漲,心跳如雷,明明寒風夾着細雨襲來有些冰涼,但她卻感覺身體里像是燃着溫暖的爐火。段茗雙手無措地抱住秦羲安的脖子,伏在他肩頭。

段茗被送到宿舍后就被催促着趕緊去洗熱水澡,剛洗完澡出來就看見已經回到宿舍的秦羲安發來了消息。

秦師兄:這是我手背,這是我腳背,你是我的寶貝。

他居然還真的附帶了手背腳背兩張圖!

段茗雙手交疊起來狠狠地拍了下額頭,她上學期肯定是被期末考沖昏了頭才答應這位中二少年的告白。也一定是因為他平時做的事過於羞恥、令她不想再度回憶,所以腦袋一磕就全忘了。

她回了一排省略號過去,認命地點開手機里的搜索引擎軟件,輸入——

有個愛講土味情話的男朋友該怎麼辦?

四、

四月初的天氣變化太快,似乎把四季都輪轉了一遍。向來要風度只穿一件薄風衣的秦羲安沒能扛過春季倒寒,光榮地被感冒病毒打倒,回家休養了。

段茗今天趁着他沒跟來,特地跟兼職的咖啡店店長請了一天假去醫院。秦羲安的話她始終抱着半信半疑的態度,身邊又無人可以求證,只能先去醫院檢查一趟。她傍晚剛拿到CT報告的時候就聽見手機叮咚響起,她解鎖手機接通了秦羲安打來的微信電話。

“你今天晚班?到校的時候快10點了吧,我找朋友去接你?”

段茗聽着手機那頭傳來像破敗手風琴摧枯拉朽般沙啞聲音嘆了一口氣,“大哥,你這副身子就別折騰了,老實躺着吧。我從東門到宿舍沒多遠,沒必要麻煩別人。”

秦羲安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陣咳嗽打斷地很久都沒回話,段茗抬頭看見醫院的電子屏上顯示出了她的名字,連忙安慰道:“沒事的,你別那麼擔心,明天周末我去你家探望病號?”

得到那邊虛弱的答覆后她才掛了電話,拿着報告進了醫生的診室。

“醫生你好,我上個月頭撞到樓梯了,最近身邊的朋友說我忘了很多事,今天來做個ct檢查一下。”

坐診的是位中年女醫生,拿了段茗遞過去的報告看了一眼說:“看報告沒什麼問題啊,小姑娘是不是偶像劇看多了,磕一下腦袋不會失憶的。”

這話段茗沒法接,按照常理來說她也不信自己失憶了。

女醫生再看了下屏幕的病人基本信息,眼神有幾分瞭然,苦口婆心地開口:“你們這些大學生啊,仗着自己年輕就天天熬夜,頭髮比我們掉得還厲害,記憶力衰退都很常見啦……”

段茗不自覺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頭髮,心想她天天早睡早起,為什麼莫名背了這個鍋。女醫生把ct報告還給段茗,答應給她開點安神助眠的葯就讓她出門去拾葯處拿葯了。

段茗手裡握着報告神情有些恍惚地往醫院大廳走,不是醫學上的創傷導致的記憶缺失,那是她真的忘了,還是這其實是秦羲安一個精心的騙局?

但是就像秦羲安說的,他騙自己有什麼好處呢?

段茗坐在醫院大廳的固定公椅里思索了很久也沒想到答案。秦羲安才貌雙全,家境不差,就算再凶也總有小女生被他那張臉吸引着往上湊,只要他有心找又怎麼會缺一個女朋友呢?

何況這段時間對他始終抱着疑心的自己也沒見得對他有多好……段茗雙手捧着臉正愣神發獃,被手機的消息提示聲拉回了思緒。

秦師兄:東門那條道聽說最近有校外人員在那搶劫,到東門下了公交記得和我聯繫。

算了不想了,她回了一句好就鎖屏關了手機,然後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臉頰試圖讓混亂的意識變得清醒。反正已經是她的男朋友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茗乘着夜班公交到學校站點下車時外面恰好又下起了雨,她本能地從口袋裡摸出手機解鎖想打電話給秦羲安,但是解鎖屏幕的瞬間她耳邊又迴響起了今天下午秦羲安沙啞虛弱的聲音。

還是算了,就這一段路,她走快點就行了。

秦羲安發了消息後放下手機,撐起身子準備起床拿外套回學校。段茗外表看着冷淡又傲氣,實際上是個很嬌氣的女生。她會不自覺地扯着衣角衝著自己撒嬌,也會倚在自己肩頭打瞌睡時無意識地往自己懷裡靠。秦羲安捂着嘴咳嗽兩聲,卻始終壓不下來唇角的笑意,小師妹酸甜的像顆水果糖。

段茗不願意麻煩別人,那隻好他親自去一趟了。

學校東門的公交站靠近生態園,一到晚上往來的學生就很少,而從東門回到教學宿舍區又要走上很長一段路。

段茗把身上的挎包撥到身前,撐着傘快步往前走。她聽說了這個學期開學以來有女生晚間從東門回來遇到搶劫的事情,但是東門樹林茂密,被搶劫的地點又在監控死角區,報警了至今也沒抓到人。

空寂的林蔭道里只有她一個人踏過枯枝殘葉的腳步聲,段茗不由埋怨學校保衛部的安保工作效率太低,補個監控這麼久了還沒有補上。

背後彷彿有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來,她本以為是學校其他去兼職的同學此時也從東門回來了,但是看着路燈下後面來人的影子離她越來越近。她只覺得全身汗毛倒立,心中一緊,把傘往後一扔就撒開腿往前跑。

跑出了一段距離后她聽見身後的“劫匪”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這個聲音還異常的熟悉。段茗放緩腳步回頭望去,有人正停在她扔出去的傘旁邊雙手撐膝彎着腰咳嗽。

看那個身形,是此時應該乖乖躺在家裡養病的人沒錯了。

段茗往回走到秦羲安面前衝著他腦袋就是一掌輕拍下去,“你大半夜從家裡跑過來幹什麼啊,病還想不想好了。”

秦羲安終於順過了氣來,他直起身子把地上的傘撿起來遞給段茗,“那你跑什麼?”

“我……”

他語氣里儘是無奈,用着殘破的嗓子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給我打電話,在東門等你好久了,本來想跟你回到宿舍區再打車回家的。”

段茗對這種一心為她好的人向來沒有辦法,秦羲安眼裡的笑意比嘴角上的還要暖上幾分,看着他被雨微微淋濕的頭髮還沾染着水汽,終是開了口:“把傘給我撐好,感冒要是再加重還不是你難受。”

秦羲安看着段茗的眼眶有些泛紅,以為她被嚇到了,撐起傘把兩人都遮蓋住,在雨中隔出一片小天地。

“沒事吧?被嚇到了么?我保證下次提前跟你說。”

秦羲安溫熱的手還搭在她的手臂上,熱量從皮膚一路熨帖到心裡。這一刻段茗懸空的心才終於落地,那種劫後餘生的鬆懈感瞬間席捲而來,她只覺雙眼有些酸澀,漫上了些許霧氣。

眼前這個人明明還在生病,虛弱得稍微跑兩步就得咳很久,但他身上就是散着一種令人安心的氣息,像是在引誘倦鳥歸林,幼獸回巢。

段茗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埋頭在他懷裡悶聲道:“沒事了。”

她想,不管這段感情的起點是真是假,她都不放手了。

五、

秦羲安病好后就又到了新的一年畢業季,作為校級社團按慣例是要準備個節目上畢業晚會的,段茗這才知道秦羲安居然還兼任着校內戲劇社編劇。

她跟着秦羲安來到戲劇社,坐在排練室外的椅子上戴着耳機聽英語單詞,餘光卻一直偷偷地瞄向秦羲安。

這幾年國風潮熱起,戲劇社今年選的節目是戲曲。秦羲安穿着旦角粉色的長衫水袖,原本就好看的五官被粉衣映襯地更加明艷,他像是徹底融進了戲裡,面容展露出的表情都是特屬旦角的嬌媚。

秦羲安不同於她所了解的其他編劇,他是先定角色而非先定背景,然後自己代入角色去琢磨人物行為再寫故事。

秦羲安對着鏡子提着嗓子嬌聲說話,段茗倒是沒聽清說了些什麼,但是瞥見有人逆着光影向她走來。

段茗對這個人有印象,法學院現任學生會長,秦羲安的舍友沈明,當初就是他抽選秦羲安和段茗去參加校辯論隊代表學校去打比賽。

沈明走近段茗身邊,看了眼排練室內的人後衝著她曖昧一笑:“陪他編劇啊?”

段茗剛點頭,沈明就示意她拿起放在桌面上秦羲安的手機,“我有份名單急着拿,你肯定能解鎖他手機,翻一下他和我的聊天記錄重新發一份到我微信吧。”

沈明這麼一說,段茗眼前就浮現出當時秦羲安摁着她的手指錄入手機指紋的場景。秦羲安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伸手揉了揉段茗鬆散的頭髮,“我沒什麼是不能讓你知道的。”

段茗打開了秦羲安和沈明的微信聊天記錄,從日期查找一路往上劃去,無意間就看到了1月份仍有聊天記錄的保存。

她當時就愣住了,一直順着沈明的指導點開了1月20號的記錄,把那份名單重新轉發去,直到沈明向她道謝離去后她仍獃滯地坐在原地。

為什麼秦羲安微信里還有寒假時的聊天記錄?

段茗控制不住心中的疑慮,用指紋重新開了鎖,點進了秦羲安微信和她的聊天界面。他沒必要騙自己,他對自己那麼好,這段感情他怎麼捨得騙自己……

微信通過好友的日子是去年的10月3日,他們剛被抽選進校辯論隊。再往下他們聊的也不多,然後……段茗的滑動屏幕指尖一頓,手機界面就停留在那隔了一個寒假時間的兩句話上。

1月13,“我路上看見你舍友了,就讓她把書給你順便帶回宿舍了,寒假愉快。”

2月25,“哪有什麼偶遇,對你而言,不過是我蓄謀已久的踩點罷了。”

假的。

才不是和她一起買的新手機。

就說怎麼可能會有失憶這種狗血的情節發生在她身上,這段時間的相處從頭到尾都是秦羲安一個人表演的主場罷了。

段茗的鼻頭有些酸澀,明明早就對自己說過就算這段感情的起點是假的也不放手了,但真正到了謎底揭開的時刻,心裡還是如同被巨石碾過般沉重。

她身上有什麼值得秦羲安欺騙的,是一時興起的情愫,還是想體驗把劇本安置到真人身上操縱的成就感?

秦羲安從排練室出來,就看見段茗獃滯地望着他已經黑屏的手機,他不明所以地把手機拿過來解鎖,重新亮起來的界面停留的是他和段茗的微信聊天記錄。

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話到了唇邊又輾轉回去,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然後,他聽見段茗問:“秦師兄,你真的喜歡過我么?”

秦羲安那一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他甚至有些慶幸地想,還好段茗最在意的是他是否喜歡,還好他這些日子以來在她心裡終於佔據了分量不小的位置。他看這段茗泛紅的雙眼,有些哽咽的開口,語氣誠摯。

“我真的只騙過你這一件事,我跟你道歉,對不起。”

“這個故事可能有點長。”

六、

秦羲安第一次聽說段茗是因為當初轟動全院的“學霸陪跑事件。”

段茗績點接近全滿,但所有獎學金均無提名和獲獎,秦羲安暗嘆這評選程序也太黑暗了,就聽見沈明拿着她的申請資料感嘆:“現在的小師妹不太適應能大學生活啊,怎麼天天就知道學習。”

他走到沈明旁邊拿過申請資料表掃了兩眼也啞然失笑,段茗除了績點全級最高和挂名院級辯論隊外,其他經歷一片空白,沒有獲獎、科研、公益經歷,對比本校其他評選獎學金的同學來說確實不夠看。

沈明問他:“這不是你們辯論隊的嗎,你沒印象?”

秦羲安搖頭,當初招新的時候覺得段茗邏輯思維和應變能力都行就招進來了,但辯論隊聚餐迎新后就再沒見過她。

“她好像很忙,每次例訓和打比賽都請假。”

“哎那沒辦法了,這次評選陪跑就算了,希望她吸取教訓吧。”

沈明把申請獎學金的資料收好后又遞給他另一張通知,“校際辯論比賽要開始了,從我們院辯論隊里挑兩個人去參加,你肯定得去,至於帶誰你自己決定了再告訴我。”

秦羲安出了一個辯題要求各隊員寫一份辯稿給他,最後由他決定帶誰去校辯參加比賽。微信不斷有隊員答覆的消息彈出,他卻始終沒看到段茗的消息。他從通訊錄里翻出段茗的微信,讓她來參加選拔,不出所料得到的是和以前一樣的回答。

“我沒有空,不好意思。”

他看着這條消息手指輕叩在桌面上,最後還是決定辛苦下自己,帶一下隊里的新人:知道獎學金有多少錢嗎?知道你為什麼拿不到么?大二想拿獎學金就給我來參加選拔。

段茗那邊隔了很久才回:[豎中指.jpg]辯題是什麼?

秦羲安在手機那頭咧嘴笑了起來,心想這個小師妹脾氣還挺大。而等他在選拔那天看到段茗寫的辯詞后才抬起頭重新打量起這位師妹,心裡暗嘆不愧是他當初親自招進來的人,這邏輯和切入點,和他都可以不相上下了。

他當即就決定帶段茗去參賽。

沈明那時還打趣他:“你帶的這個小師妹長得還可以啊。”

秦羲安望了他一眼,語氣平淡:“我沒注意。”

後來等段茗回來,秦羲安不禁才打量起她的面容,她只是用黑色發繩將長發鬆松一紮,露出一段白皙削瘦的脖頸。生得一身難言風月的美感,乾淨又明利,猶如江水與桃花,笑起來格外的好看。

大概是察覺了他的視線,段茗回頭對上了他的雙眼,衝著他笑了起來。這位小師妹當時聽見過了選拔也是這麼沖他笑,笑裡帶着些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明朗。雙眼明亮,像是閃爍着最清曜的春暉。

秦羲安垂下了眼帘藉此掩蓋自己的心思,心想這個師妹何止是有點好看,而且性格和才情還都剛好對上了自己的胃口。

校園裡想要探聽一個同學的消息對於秦羲安這種人緣好的人來說並不難,更何況有學生會長沈明在旁熱情地幫忙。

長期在外兼職、在校獨來獨往、和舍友關係疏離、舍友經常聽見她在電話里和母親吵架……

秦羲安看着這些消息使勁揉揉眉心,這小師妹看起來有點難搞。他有常年編劇的習慣,不自覺地就代入進了段茗的角色里,他想着這樣人際關係幾乎斷裂的一個人如果突然間多出或者少了點什麼,身邊也不會有人提醒她。

他也想過要不就直接告白好了,但是想到段茗看他的眼神里根本沒別的情愫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段茗這種孤傲的性子肯定會直截了當地拒絕他,這怎麼行,好歹得給他一個試用期吧。

秦羲安從那時起就為段茗精心編製了一個劇本,有天刷朋友圈時看見段茗哭笑不得地說摔了一跤居然把腦袋和手機一起摔壞了,他就知道機會來了。

他第二天在學校里夜跑時還在琢磨什麼時候開口比較好,就看見學校東門那條林蔭道上有兩個青年詭異地來回走了好幾趟,撐着傘還帶着帽子和墨鏡,頻頻回頭探查着監控的位置。

法學專業的直覺就告訴他這兩個人不對勁,像是來踩點監控死角的,得通知學校保衛部加監控。恰好有人從東門走來,那兩個青年立馬就溜進了兩側的林間。

有個女生撐着傘拉着行李箱往這邊走,秦羲安停在原地,微微眯起眼向那頭看去,意外地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容。

秦羲安摘了藍牙耳機,深吸一口氣后慢跑上前攔住段茗,笑着開口。

“師妹,怎麼放個假回來連男朋友都不認識了?”

當晚段茗就買票回了家,她抱膝坐在房間的飄窗上,身側放着已經不能開機的舊手機。

如果秦羲安直截了當的告白,她會接受嗎?以她的性子很顯然不會,而秦羲安恰好就聰明地用了個巧妙地方式闖入她的感情世界,也闖入她的心扉。

段茗身子微蜷,把頭搭在手臂上,突然嗅到自己衣服沾上了秦羲安的香水味。她啞然失笑,原來不止是生活會習慣他的存在,連衣服都已經記住他了。

她拿起手機給秦羲安撥了電話,接通后卻誰都沒有開口,呼吸交錯間靜寂得甚至都能聽清電話里細微的電流雜音。

秦羲安說:“我沒哄過女孩子,要做些什麼才能讓你消氣?給個提示?”

他的語氣里有着罕見的謹慎忐忑,輕柔地像是蝴蝶振翅從心頭掠過。段茗不自覺地就想到他以前說話的語氣,那是有着良好教養帶來的禮貌克己,又始終透着抑不住的傲氣。但是從那個春雨綿綿回校的晚上開始,她就再也沒聽見那種克制疏離的語氣了。

秦羲安對她說話一直都是溫柔誠摯的,嗓音偶爾還會染上些繾綣旖旎。

電話那頭的秦羲安聽見段茗一直沒有回應,有些着急地問:“不是,你別不理師兄。我給你道歉,你最近想買什麼還是想去哪玩?我……”

“想讓我消氣?那你答應我一件事。”秦羲安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還沒來得及思考會是什麼霸王條款,就聽見她補充說:“把你每天那個情話給我取消了。”

電話那頭靜默了很久,才很委屈的嗯了一聲。段茗沒忍住笑意,輕笑出聲就準備掛電話,手機從耳邊拿開時還隱約聽見秦羲安在那頭說:“寫的不好嗎?我真的覺得寫的還可以啊……”

她抬頭看向窗外,皓月千里,銀輝滿堂,相系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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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

本文於2019年8月發表於實體雜誌《鹿小姐》(現已停刊),后電子版被鹿小姐官方發佈於網絡平台中,搬運到文庫里僅此紀念我最喜歡的腦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