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里的神明
每当放学路上经过神社的时候，我就会看到，武郎大叔不停地在通往神社的台阶上踩来踩去。
“大叔你在做什么啊？”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问道。
“啊，是在拜神啊！”
“拜神不应该到神社里去吗？”我更加疑惑。
“那个也要拜，但这台阶里也是有神明的啊！”武郎大叔一脸肯定地这样回答道。
台阶里有神明？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说法？一开始我以为大叔只是在开玩笑，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在看了三百六十五次大叔这样的“行为艺术”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了这位神的名字。没想到大叔的回答更令我惊讶了：
“是我的女儿啦。”
“女儿？！”
“对啊，叫小菊，去世的时候才7岁，所以你没见过。”
大叔竟然这么淡然地说道。
原来，大叔的女儿小菊，一年前在一场车祸中不幸去世。大叔很思念她，就来到以前经常带她来的神社祈祷。没想到在经过神社的台阶的时候，小菊的灵魂突然从台阶里钻出来，还在大叔面前跳了一段祭神舞，然后就不见了。据大叔回忆，小菊生前很喜欢在这个台阶上踩来踩去，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就像跳舞一样。也许是因为上天可怜她，就让她做了这台阶里的神。
“所以你想通过这种踩台阶的方式和女儿重逢？”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当然啦！要不然谁愿意一直在这种地方像傻瓜一样走来走去啊！”大叔爽朗地大笑道。
“谁会相信这种事情呢？”虽然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并没有去妨碍大叔，倒时常愿意见到他 乐在其中的样子。然而这天，大叔突然蹲在台阶上，不在上面踩了。我关切地去问他，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今天见到小菊了。”
“真的？那恭喜！”
“但女儿说她太寂寞，希望我能够领一些朋友来，不要总是像个怪人一样在台阶上踩来踩去。”
“啊哈哈，神也会寂寞啊！”
虽然开着这样的玩笑，我心里却暗暗记下了这件事。“谁能够陪我一起来踩这段台阶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爸妈。但最近，他们的关系好像不好，总是吵架。
“嗨，佑文！”这天早上到学校去，看见明子正站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怎么今天来这么晚啊？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嗯……为考试做准备了。”
“啊？你干嘛提这件事！”
明子鼓起了脸，一脸埋怨地瞪着我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
“好啦好啦，是我不对，我帮你复习好吗？”
“不要！要是干脆没有考试就好了！”
“那怎么可能办到呢？”
“拜托神明不就行了吗？”
“说这种话……”
不过，我突然因此想到了什么。神明？为什么不试着去见见台阶里的神明呢？
下午即将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正慢慢地在课本上画着重点。明子在旁边不停向我示意，让我下课后把课本借她看看，而她自己的桌子上空空如也。真是的，连书都忘带了！
“你这样是没法长大的哦？”我丢了一个小纸团给她。
“按部就班的长大，我才不要！” 她丢回来的小纸团上画了个鬼脸。
终于，上课铃响了，先走进来的却不是授课老师，而是一脸紧张的班主任。
“野炊同学，你出来一下。”没想到她径直朝我走来。“你邻居打电话说你家里出了点事情，希望你能赶快回去。”
“啊，怎么回事啊？”明子也跟着跑了出来。
“佐间同学……对了，你们不也是邻居吗？你也帮佑文同学劝劝他的父母吧！”
带着满腔的疑虑和班主任的假条批准，我们一块回到了家中。这次由于是提早回来，经过神社的时候没有看到武郎大叔，然而明子却很惊讶的样子：
“哎呀！这条路上竟然有个很漂亮的神社吗？”
“明子你竟然不知道吗？”
“因为我平时走的总是另一条路啊！”明子带着埋怨的眼神对我说道。“谁叫你总是不陪我一块走！”
“谁叫你起的那么晚……”
“那放学的时候你不能早走一会儿吗？”
“那得看我能不能在学校完成作业……拖到家里总不好吧？”
“哼，走的太急匆匆可是会错过很多好风景的！”
“好风景……”
回到家里，迎接我们的果然是一派“好风景”。首先是铺天盖地的“投掷宝具”的大战。水杯，花瓶，烟灰缸，瓷碗，爸妈似乎总是挑那些一定会砸碎的东西来丢，以显示他们感情的脆弱。等我和明子艰难地匍匐在地面上爬过火线，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才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然而也不接受调解，就这样背对背坐着生闷气。
“明天我就回娘家！”母亲气呼呼地抱着胳膊说道。
“你回就回去！”父亲也同样气势汹汹地嚷着，“家里难道缺你！”
“怎么回事啊？”明子一脸遗憾地对我说道，“怎么是这么老套的剧情啊？跟肥皂剧里看到的没两样欸。”
“你还想要怎样？赶紧想想办法啊！”
“唔嗯，那他们是为什么而吵起来的啊？”
“不知道，他们也不说。”
“那就没问题了！”明子自信地握紧拳头说道，“只不过是因为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然互相厌烦了而已。”她还把我牵到屋外说：“不用碍事，过一段自然就会好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母亲真的收拾好东西，出发到娘家去了。明子说的话一点都没有应验。
“已经过不了一段了啦！”我急急忙忙地对明子说道，“他们已经分开了啦！”
“那该怎么办？”明子朝我无奈地一摊手，“只有祈求神明啦！”
“神明，神明。”再次听到这个词汇的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抓起明子的手就朝神社跑去。
“哎！佑文，你干什么！等一下啦！”
到了神社，我们意外地碰到武郎大叔正抱着折凳来到台阶上，他看见我们也很惊讶的样子。
“哎！佑文，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啊？这位是？”
“我是他的女朋友啦！”没想到明子抢先回答道，“只是他一直都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啦大叔！”我慌张地解释道，“我们只是邻居加同学而已……倒是大叔，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
“嗯？因为今天是周末啊！”大叔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呆在家里也没事干，不如趁早来见女儿。”说着他把折凳放在台阶旁边，坐到上面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过一直踩台阶就太累了，所以偶尔也得休息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佑文？”明子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凑近我，“这个大叔好像怪人啊！你说的神明又在哪里啊？”
“不是啦……那个大叔！我们想见见神明可以吗？ ”
“什么？”
“就是小菊！我们这次是两个人来踩台阶！”
“……哦！”大叔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好啊好啊！”他高兴地鼓着掌，“欢迎，人更多的话就会更热闹，说不定小菊也就会更喜欢？”
于是我拉着明子在台阶上奔跑起来。一开始是我们两人一块跑，后来是我累了，明子拖着我，最后我躺在草地上，明子一个人在上面往返起来。
“真是的佑文，你要好好锻炼哦！不过，这样子好蠢哦！”明子一脸无奈地说道，“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用的样子！”
突然，台阶上发出了青色的光，在一眨眼的时间过后，一个身穿青色连衣裙，留着白色长发的小女孩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她的身体若隐若现，仿佛是透明的，不过可爱的小脚是有的，只是没有穿鞋。
“小菊！”武郎大叔高兴地朝女儿扑过来，却抱了个空。
“欸，爸爸，怎么又是你啊？”小女孩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但她转过头来看到明子和躺在地上的我，愣了一下就笑起来了，“啊，大哥哥大姐姐，你们好！”
“你好……请问你就是……小菊吗？”我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过去，明子则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对，我就是小菊，是武郎爸爸的女儿，也是这台阶里的——神明。”小菊提起裙子，行了个屈膝礼。
“好厉害啊！”这时候明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十分兴奋的样子：‘’可你怎么会是白头发呢？你爸爸不也是日本人吗？”
“我妈妈在国外。”小菊忽然消沉地低下头来，“我走了以后她就不回来看爸爸了。”
“啊……”我偷偷瞄向武郎大叔，没想到后者一脸平静，仿佛早就习惯了。
“那，”我轻声问小菊道，“神明大人，以你的力量不能让他们夫妻复合吗？”
“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
“就是让他们一块来这个台阶上。”小菊认真地说道，“因为我的力量只有在这个台阶上才能起作用。”
“那，别人的父母吵架了要复合，也是一样吗？”
“对的。”
“啊……”这时候我才发现五郎大叔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无奈。“这就难办了啊，因为已经分开了，所以就不愿再共同来到这台阶了啊。”
五郎大叔又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可怎么办啊？”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无计可施地问着明子，“如果他们不愿意来怎么办？”
“那就硬把他们拽过来！”明子握着拳头，干劲满满的样子。
“可是他们是大人，我们拽不动。”我沮丧地说道，“而且妈妈已经到千里之外去了，总不能把她一直从那里拽到这里来吧？”
“总要试试的嘛！”明子忽然跳到我的面前拦住去路，眼睛里满是决心和期待。“不愿意也得勉强一次！”
然而，勉强果然没有用，当我们打电话给妈妈，她一听就拒绝了，可能在那边还大力做着摇头的动作呢。
“我不回去了！”她这样斩钉截铁地说。
“这下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对明子也摇了摇头，“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
“哼！”她不知为何眼睛里比我还不甘心的样子，没走几步又回过身喊道 。
“明天我们再去神社！”
然而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爸爸也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小纸条：
“抱歉，有事出去一段时间，不用担心。”
“完蛋了。”我对刚刚走到玄关，正在脱鞋的明子说道。“我被抛弃了！”
“不是还有我吗？”明子完全不以为然地走进来，踩得木地板“咚咚”的响，仿佛是刻意宣示自己的存在。“放心啦。”她用手按住我的肩膀， “只是大人一时耍小孩子脾气，出去跑几天，很快就会回来啦。”
“那我们今天还去神社吗？”
“去，当然去！”明子脸上笑开了花，“不过得带上课本和复习题！”
果真如明子预料的那样，今天我们没踩几下就放弃了。虽然小菊还是如期从台阶中现身，但她看到我们也有点无聊的样子。
“这不还是走入死循环了吗？”她沮丧地说道，“一年才增加一批人！”
“耐心点啦，神明大人！”正在我监督下默写着单词的明子趁机溜过去放松道：“一年能成就一对人已经很快啦！”
“不要偷懒！”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少女拽了回来。“你这个词已经写错了！”
“不是有你给我改过吗？”她朝我吐了吐舌头。
“你……”
“让我看看！”没想到“台阶里的小神明”忽然来了兴趣，光着脚“咚咚咚咚”地跑到我们面前观看着。“唔，好像很难的样子！”很快她愁眉苦脸地说道。
“你才8岁，当然会觉得很难了。”我说，“这可是高中的试题！”
“唔，可是我再也不能长大了啊。”
神明看起来全然无心的一句话，却使得坐在一旁的武郎大叔吸了一下鼻子。
“抱歉，我不是……”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小菊忽然天真地笑起来，“我永远也不用面对这么难的试题了！”
我和明子听了，不由得都会心地笑起来。
“是啊，永远不用面对，永远不用面对。”我心里自言自语着，想必同学们都是这么希望的吧？
“哈，我倒希望做这个！”不料明子突然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因为这样就有佑文陪我一起做了！”
“喂！你不如直接期望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考满分多好？”
“那、样、才、没、意、思！”明子又朝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这下小菊和五郎大叔都开怀地笑起来……
结果还是没能解决爸妈的问题，我和明子垂头丧气地走完了回家的路。
“欢迎回来！”没想到客厅里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声音，我看到爸妈又重新坐在同一块榻榻米上，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好像以前的争吵从来不曾发生过。
“这是怎么回事啊？”明子抢在我前面问道。
“啊，其实是这样……”妈妈忽然脸红到了耳朵根，一脸羞涩地看向爸爸，后者很快也不好意思地摸起了后脑勺。
“看，这就是我和你妈第一次认识的那段台阶。”爸爸指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说道，“那是去县城里的路，我们就是偶然在这个地方遇到的，后来，也经常一起在这里走过。”
“我就是经过这段台阶的时候，才想起来。”妈妈笑了笑说道，“想再看看你爸爸走在台阶上的样子，所以就忍不住打电话叫了他过来。果然，还是当年的感觉！”
“所以就是这样子吗？”明子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天一块上学的时候，我早早地走到了明子家门前，没想到她妈妈说她已经出门了。我想了想，试着朝神社走过去。
“嗨！”明子果然提着小书包在台阶上等我。“快来啦，佑文！”
“你怎么不走平时那段路了？”
“嗯，以前我以为是自己赶不上，现在才知道那里没有你。”明子眨着活泼的大眼睛。
“好啦，别说这种肉麻的话了，赶快到学校去，趁考试前再多看会儿书吧！”
“不要！到学校去，不如在这里看书，别忘了……”明子故作神秘地说道，“这段台阶里可是有神明的！”
“……好吧，好吧。”
她说的或许没错，台阶里真的有神明。
而且不只是这里的台阶有，或许田间、街道里，乡村里，城市里，从学校到家里，到商店，到火车站，再到全世界。
每一段台阶里都隐藏着一位神明，等你去发现。
在你踩在台阶上的时候，或许就会遇到什么，回忆起什么，是神明特意让你遇到，并回忆起的，最重要的人和事。
爸爸和妈妈他们，就是因为台阶里的神明才相识、相爱，并最终重归于好的。
“那我们的台阶又在哪里呢？”看着我随手写下的这些日记，明子俏皮地朝我的脸蹭过来。
我牵起她的手，走向了冉冉升起的春日。
“或许，就在那里吧。”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