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很少下雪。据说，这是因为本州岛中部的群山挡住了西北而来的冷流雪。
即使已经是深冬，19时的夜晚，云带来的，依旧是不合人意的寒冷暴雨。
“呜哇，今晚看起来又会很清闲呀。”
中华料理店里，服务员小哥望着铺满细密水流的玻璃，小小打了个哈欠。灯火通明的大堂，空荡荡回响着很有名的粤语流行歌。
虽然离车站远了些，但在靠近横滨中华街的此处，若非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本来会有热闹得多的生意才是。
相比服务员不自禁的懒散，他旁边外表颇为幼气的男孩已经躲到柜台后面，掏出了随身的小本本。
“冷空气经过温暖海面为下风处带来降雪……是湖区效应吧。”
男孩抓着刘海，用汉语低声说着些什么，旋即在本上飞快地记录下来。
“我说岳君，现在放的歌是在唱什么？”服务员小哥随口搭话。
男孩抬起头，呆呆地听了一会，果断摇头。
“……听不懂。”
“诶，我还以为是中文歌来着。”青叶漫不经心地搭话。
“是中文，不过是方言。”
“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吗？而且，中国会有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的流行歌曲？”
“呃，这么说似乎不太准确……该说地位比较特殊吗……”
思考片刻，岳果断放弃了深究如何向日本人解释粤语的问题，继续投入到无限的学习生涯之中。
“总之我是听不懂啦……”
见中意的闲聊对象无意陪伴自己打发时间，小哥不由得撇了撇嘴。
“真是有够拼命的。”
“那么想找人聊天的话，店长和前辈他们在事务所里面哦？有青叶君在，他们会很开心的。”
这次，男孩头也不抬地随口敷衍着。
“得了吧，他们只是想抓着我玩麻雀……再说你放松一下也没什么吧？”
“就是因为太放松了，才会在这里背知识点……”
距离送走上一桌客人，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要说到将店铺完全托付给岳和青叶，店长的牌局则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即使两人一起整理台面，为客人的桌上的瓶瓶罐罐补满调料，甚至跑到后厨将煎饺器积下的黑色焦皮清除干净，在半小时后的现在，他们仍然陷入了无可事事的处境。
“啊～啊～难不成要这样度过剩下的三个小时吗……”
“日本的行政规划……咕。”
仿佛听到青叶的愿望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学生打扮的女孩立在门口，长出一口气。她放下伞，拨开几缕粘在侧颊的发丝，似乎因此感到些许不快。
“欢、欢迎光临！”青叶险些咬到舌头。
“你在这里欢迎什么啦！快给我滚回后厨待命！”
在柜台下偷偷踢了青叶一脚，岳站起身，整理出营业时的微笑迎了上去。
“您好，请问客人是几位？”
面对他的问题，女孩礼貌地轻轻躬身，摇了摇头。
“抱歉，我是来应聘打工的，已经预约过了。请问店长在吗？”
“啊……跟我来吧，店长在里面。这么大的雨还特意赶来，真辛苦。”
“还好。”
被女孩简单地应和着，岳将她带到办公室的门口，没再多说什么，转回了后厨。
“哈……竟然不是客人……”
“你这家伙脑子不正常吧。”青叶忍不住吐槽。
“你刚才不也希望有客人来吗？”岳掏出小本本，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这样摸鱼总有愧疚感啊。”
“……完全没在同一个频道上。”青叶有些傻眼，“喂，刚才那么可爱的孩子，你就没什么感想吗？似乎还是高中生哟？对我们店来说完全是超稀有物种吧。”
“可爱？啊，是吗？”
清楚的五官，穿着附近女子高校的制服，岳回忆着，轻轻用笔杆打着纸面。或许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吧。不过在暴雨下，那份高中生的青春感被浸润的衣物褶皱扭曲，化作带着少许危险与野性的事物。
……所以，那时会本能地避开视线。
“嗯，挺可爱的。”
完全敷衍着回答青叶的话，岳低下头，再次开始用汉语小声念叨。
“哈啊～我就知道，像岳君这种已经有女朋友的就是不一样……”青叶撇了撇嘴。
“和有女朋友没关系。人家就是来打工而已，别想太多。”熟知青叶性格的岳老气横秋地说，“你啊，把难得的新人吓走还在其次，要是再在店内勾搭出三角关系闹到收不了场，猜猜店长会不会宰了你？”
“别提这茬，明明不是我的问题。”被提及旧事，青叶不禁瑟缩了一下，满怀怨念地嘟囔，“我只是简单的去搭讪而已，谁知道那家伙会不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之后男朋友还跑来店里打工……”
岳险些失笑。他清楚，青叶既非精虫上脑之辈，也不是喜爱游戏花丛的人。他只是单纯地不走运罢了。不知为何，岳觉得青叶要是谈上恋爱，大概会是个一心一意，安分守己的家伙。
“踩了那么多地雷，也该放弃这么折腾了吧。别太着急把新人吓跑了，看看我，做前辈就要有前辈的样子。”
“得了吧，你这张脸就没有前辈的感觉。再说，要真这么清心寡欲，岳君你是怎么交到的你那位女朋友？”
“那是……”
没有为岳留下解释的时间，青叶恶趣味地翘起嘴角，似乎意有所指。
“而且，那位在中国，和你很少见面吧。”
“……那又怎么样？”
不自觉地，岳捏住笔竿又松开，木质的笔尾在纸面上轻轻敲打。
“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就直说了。你们也到了会疲倦的阶段吧，来日本之后当真没考虑过那方面的事？全靠自己解决吗？”青叶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说起来，快到圣诞节了哦？情侣满大街的圣诞节哦。”
“当然不会去考虑，我们经常会视频。”岳平静地回复，“而且很不巧，下个月她就要来日本见我了。”
说完，他低下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记起笔记。
“……”静默持续了一会，然后，整个后厨被某种名叫单身的深重怨念所笼罩。
门铃再次响起。
“客人来啦，你这家伙快滚去前面接待客人。”
一边说着，青叶一边踢向岳的屁股，却被岳灵巧的翻身闪过。小小地打了个响指以示嘲讽，岳旋即转向大堂，切换到营业模式，绽放笑容。
“欢迎光临～”
“我的个人推荐是本店的煎饺……好的，煎饺一份是吗？那再确认一次……”
将客人点的单记录完毕，转过身的瞬间，岳险些叫出声来。
不知何时起，小个子的女生无声无息站在自己背后。是刚才来打工的女生。她似乎已经用毛巾擦过头发，依旧穿着那身学生制服，不自然地垂手，默默等待岳这边结束。
“客人的点单来了！”
例行地告知了后厨一声，岳走到餐厅的角落，看向安静跟过来的女生。
“请问，有什么事吗？”
“店长让我和前辈学习大堂的工作，”女生轻轻躬下身，“我是轻沢，初次见面。这是我第一次打工，请多多关照。”
新人直起身，视线移到岳胸前的名牌，小小地歪了歪头。
“初次见面，我是岳。”
“中国人？”
“是的。”岳抓了抓头，“可能有时候日语说的不好，还请见谅。”
不知为何，岳感到了些许拘束。轻沢则像是印证了什么似的，轻轻点了点头，认真思索着。
“中国的、哪里？”
“诶？”
轻沢口中，吐出了不太清楚的中文。
“北京。”岳有些惊讶，“你会说中文？”
“一点点。”轻沢点点头，换回了母语，“中文的事，以后还请前辈指教。”
“没问题没问题。嘛，现在还是先告诉你大堂的工作吧，也不让你耽误太晚……啊，请您稍等片刻！”
在客人按下铃的同时，岳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一句。注视着岳赶去接待客人的背影，轻沢抿着唇，小步跟了上去。
“用扫码器扫客人给的小票，听到哔的提示音就是扫上了，然后告诉客人要付多少钱，找零。要注意的地方……我想想，一定要双手接过客人的东西，然后客人递过来钱之后一定要向对方确认一下。比如客人给了2000，那就一定要问一句【用2000元结账可以吗？】……再然后，在客人离开时表达感谢，客人不方便的时候要帮忙打开门。感谢一定要用过去时……啊，抱歉，语法上日本人比我懂多了才是。”
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岳停下工作的解说，抓了抓头。
“没有的事。”用菜单遮住脸，轻沢抿着嘴摇摇头，似乎是想忍笑容，“非常感谢，前辈。”
“……那，大堂的工作就是这些。”
“后厨的工作呢？”
“诶。后厨吗。”岳想了想，“想学的话我倒是也会一些……”
“这种时候，不该是让我来吗？”
像是背后灵一般出现，满脸写着无聊的青叶把下巴搭在岳肩上，幽幽地插入了对话。
“……不过新人还是循序渐进的来比较好，今天就先到这里。”岳面无表情地一把按住青叶的头，“介绍一下，这位是浜松青叶，这家店里你最该提防的人。”
“真过分啊你这家伙！还有，店长让我来告诉你已经到时间啦！”
“所以才要在临走前提醒一下纯洁的新人。”岳故意幽幽地叹息一声，再次看向轻沢，挂出柔和的笑容，“先去和店长打声招呼，说已经学完大堂的工作了，看他还有什么安排。”
“嗯。”轻沢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今天就失礼了。”将青叶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岳向轻沢笑着挥了挥手，掀开帘子，去到了换衣室。
“哈啊，岳这家伙……”
与新人并肩而站，过了一会，青叶忽然看向身侧。
“别在这站着，刚刚岳说了吧，让你先去找店长。”
“哦……好的。对不起对不起。”
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轻沢呆呆地应了一声，旋即有些慌张地小步跑向了事务所。
被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内，青叶不由得叹息一声。
“原来这么冒失……要物归原位啊。”
轻声嘟囔着，青叶拿起被轻沢随手放在桌面上的菜单，寻找着它本来的位置。
“……诶。”
忽然，意识到指尖传来的细微异样。
“怎么是湿的……还有点粘……”就着灯光端详菜单塑料外皮上晶晶亮的印记，青叶不禁皱起眉头，“是在哪里弄上的……”
随着拇指与食指分离，昏黄的灯光下，无色液体在缝隙间拉出透明的丝线。
他捻捻指尖，放在鼻尖闻了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
望向新人轻沢消失的方向，青叶下意识甩了甩手，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在无数惨痛经历中锻炼出来的麻烦雷达，此刻正滴滴作响。
“……搞错了吧。”
……搞错了么。
不自觉沉默下来，简单清理之后，青叶坐在收银台的座位上，安静望着窗外的雨。没有减弱的迹象，玻璃随着呼吸泛起薄薄的雾气。过了一会，已经换上驼色大衣的岳满面春风地向青叶打了个招呼。
“说起来，我刚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离开之前，岳拿起自己的伞，随口发问。
“哈？”
“想通过打工寻求邂逅我能理解啦……不过，正常来说，想遇到可爱的女孩子该去便利店或者家庭餐厅打工才会更好吧。来我们店打工的可爱女生，算上今天的新人，也就两个而已。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份。”
“……说的是呢。”
短暂停顿后，算不上回答，青叶慢慢移开了视线，“不过，现在就这样呆着吧。”
转身，岳推开门，雨声扑面而来。初冬的风混着水雾拂过，带着夜色的沉重。岳紧了紧围巾，小小打了个寒战。大堂里，青叶用余光扫过那柄灰色的伞，托着侧颊叹了口气。
“……开始扫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