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竹叶青。

狼狈地流着眼泪,好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一样,竹叶青在说起过去的时候,表情上的反应其实并不是很明显,但是唯独眼泪却停不下来。老实说在一开始看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没有预料到这幅光景。

那个看起来就很强大,从接触开始就以一副压迫感十足的姿态挡在我身前的竹叶青,居然会向我倾吐内心,并且止不住眼泪地哭泣。

我没有注意她哭了多久,只知道在她终于停止流泪的时候双眼已经哭红了。

然后,空气中只留存下轻轻的吸鼻子的声音,还有我略微有些不安的呼吸声。

我和竹叶青之间的气氛陷入了沉默。

“对不起。”

时间过去了好久,等到我觉得气氛合适的时候,我再三斟酌,最后向竹叶青道歉了。

竹叶青会哭成这样,是因为我逼迫了竹叶青讲了她本来并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不会否认这一点。既然如此,那我也有必要向竹叶青道歉,不管怎么说,让一个女孩子哭成这样,这在我人生当中还是第一次。

道歉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我在听完了竹叶青的故事后,没能说出安慰的话。

“为什么……林先生要道歉呢?”

竹叶青细小的,比平时都要柔弱的声音响起。

“明明这不是林先生的错,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说完过去的事后哭个不停。”

我沉重地摇头:“其实……我在让你说出理由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这跟你的过去有关。你说过我看穿了什么,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看穿。然而我却什么都不思考地强迫你说出答案,是我之前的想法太轻率了,抱歉。”

就算竹叶青是个杀手,我也还是想为自己不加考虑的举动道歉。

竹叶青吸了吸鼻子:“林先生……其实我并没有太伤心哦。”

这话从一个才刚哭完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很没有说服力啊。可是不知为何,我感受到的是竹叶青态度里的认真,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很伤心。

但是我觉得,她并非没有悲伤,而是在内心深处刻意回避着那份痛楚背后隐藏的脆弱。

我对竹叶青此人并不是非常了解,至今为止接触最多的也只不过是表面状态下的她,对她内心深处,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天一样触及那么深,因此我不敢做出轻率的判断,竹叶青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跟我说了以上的话,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所以我没有反驳竹叶青,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竹叶青见我点头,也仿佛舒心了许多。

她看向我:“所以,林先生,你的回答呢?”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前方广场上的音乐喷泉。

“什么回答?”

“只要林先生跟我一起复仇,我就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林先生,这部分并不是在开玩笑。”

竹叶青的话语中很是认真,虽然我没有看竹叶青,但能感觉到她正认真盯着我。她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一点我很清楚。

“包括身体?”

但我开了个玩笑。

“是的,包括身体。”

然而没想到,竹叶青认真地做了回复,依然是很认真的态度。

“如果林先生对我的身体感兴趣的话,我可以随便给林先生玩。不过,有些变态玩法我可能接受不了……”

“不,抱歉,我开玩笑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为我刚才为了缓和气氛而说出的玩笑话郑重道歉。我本以为竹叶青也会反过来跟我开玩笑,结果是我错了。

“……林先生对我的身体不感兴趣吗……”

竹叶青嘀咕了一声,随后“啊”的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

“……萝莉控?”

“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开了个过分的玩笑是我的错,但请不要随便对我进行诽谤。”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我顿时想到了前辈,内心的罪恶感迫使我转过头去对竹叶青进行了吐槽,结果看到了竹叶青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好像差不多恢复到了之前的正常状态。

“我还以为林先生喜欢沈京前辈那一款呢,是我搞错了吗?”

“啰、啰嗦。”

可恶,完全被耍了。明明我这边还在担心,竹叶青倒是自顾自地恢复了心情,还有精力开玩笑……真是的。

就在我羞耻地想要站起来离开的时候,只见竹叶青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可是,我对林先生说的话,并不是假的哦。只要林先生愿意跟我一起复仇,我就可以把一切都奉上。我的这些年,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醒过来,脑袋里也一直都徘徊着当年看到妹妹尸体的场景……”

竹叶青的语气非常怅然。

“……所以我就在想,要是有一个能够在我身后支撑我的人就好了,如果那个人是林先生,我很愿意哦。”

我按捺下之前被耍的羞耻感,但这次又被这近乎告白求爱一般的话语给淹没。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女孩子这么渴求着。但我也同时意识到,竹叶青的话语中,并不蕴含半点爱意。

“所以,为什么是我?明明还有其他人可以选择吧。”

我想搞清楚“竹叶青”这个人,所以问出口了。

“比我强大的杀手多到数不清,我的武力值直到现在还是普通人的水准……难道说只是因为我跟你同为[原石],是同类?”

如果只是想要复仇的话,其他杀手也能做,而且会比我做得更好。竹叶青脆弱的心灵需要支撑,明明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但是竹叶青却选择对我倾吐烦恼,我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可是竹叶青却歪了歪脑袋。

“林先生好像搞错了什么呢。”

我搞错了什么?

我想了想后,忽然一阵羞耻感涌上心头。对、对喔,我为什么会认为竹叶青单单对我一个人讲述了她的过去?

这个想法貌似的确是太自大了一点,而且也很让人羞耻。

然而,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下一刻竹叶青却否定了我的猜测。她说的“搞错了”指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说的‘同类’,指的不是‘同为原石’的意思。”

这时候的我还沉浸在羞耻感当中,于是没能明白竹叶青的意思,不过等到反应过来竹叶青在说什么后,我又陷入了疑惑。

一直以来,我都把竹叶青所说的“同类”当成是在说[原石]这一共同项,可现在竹叶青却说我搞错了。那么竹叶青说的“同类”又是什么?

“我觉得林先生跟我很像呢。”

竹叶青看向天空的双眼中带上了一些忧郁。

“应该说,是跟过去的我很像。在我还没有失去妹妹的时候,也跟林先生现在伪装出来的表面差不多,性格纤细,不擅长拒绝他人,善良懦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弱小的小丑……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林先生选择披在外面的伪装的外皮,让我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

总感觉,被狠狠地冒犯了个遍。

“不,也不用说到这个地步吧。”

我没什么底气地反驳了一句。尽管我知道我性格上的缺陷,但被说到这个地步上还是有点受不了,竹叶青是在说自己,但也抨击了我的生存方式。

“不,林先生不用安慰我了。我以前就是那样的人哦,跟现在的我完全相反,总之,就是一个很好欺负的人。”

我选择了沉默。在这个地方无法反驳,这也算是我的弱点了。

“但是,林先生的内心却又是那么强大。把人切成365块——老实说,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就算是我想要那么做,心里也会有很大的负担,但林先生却能够以此为乐。我觉得林先生的内心一定是一个强大的人,就跟我憧憬的一样。”

不是我啊。

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又没有反驳。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变态家伙干的,这口黑锅却确实甩在了我的背上。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命运的捉弄。

不过话说回来,憧憬这种精神变态的竹叶青,脑袋已经无药可救了。

这个无药可救的女孩说道:“在林先生的身上,我既可以看到过去的我,也可以看到未来的我。”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一塌糊涂啊。

竹叶青当然不可能听到我内心的话语,她再一次朝我这边挪动了过来,声音也放低了:“当我见到林先生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命运的指引呢,之后我又一直在观察着林先生,用双眼确定了林先生的强大,所以只能是林先生才行呢,我今天敞开的心扉也只有林先生才见过,我选择林先生作为支撑我的力量的理由,林先生你清楚了吗?”

“唔……嗯,大致上……清楚了。”

清楚是一回事,但能否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真的很想叹息一声,让竹叶青明白我是一个无论外表还是心灵都很脆弱的人,然而就在此时,我的手上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竹叶青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我身边跟我不足一拳的距离,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林先生,我选择了林先生,那么可以请林先生选择我吗?”

竹叶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直视着看向竹叶青这张精致的脸。我犹记得跟竹叶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女孩曾让我有了一瞬间心动的感觉。

可是现在,我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

我跟竹叶青对视的双眼只能看到空虚无比的空洞。

“林先生……”

竹叶青的脸缓缓向我靠近,嘴里也轻声呼唤着我,如果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的话,说不定能收获到我今生以来第一次接吻。

但是,我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时候,甩开了竹叶青的手,然后偏开了脑袋。

竹叶青的身体都僵住了。

这也是当然的吧,主动奉献自己,结果被心狠地拒绝,我想应该不会有哪个女生会心情愉快。

“为什么呢……”

竹叶青喃喃起来。

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竹叶青会恼羞成怒把我干掉吧。出于这样的忧虑,我开口说:“因为太弱小了。”

这是一句连我自己都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的话。

“两个人抱团取暖,互相安慰,成为对方的支柱,这是杀手会做的事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不过幸好我能自圆其说。

如果可以劝说竹叶青放弃我就好了。

面对竹叶青不含任何感情的“告白”,我只打从心底里感到恶心。竹叶青果然从一开始就和我不是同一类人,现在只不过是再次确认了这一点罢了。所以没什么犹豫地就拒绝了。

无论竹叶青是否有悲惨的过去,无论她的内心有多么痛苦,我都没办法感同身受。

“抱歉,我并不是能够回应你的期待的人。”

另外,以为我会轻易放开心中的防备就大错特错了,或许竹叶青最开始到哭泣为止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也不能排除之后所说的话是演出来的可能。竹叶青真的只是想要找个依靠而已吗?还是说想要把我拖下水?

我的心中也存在着这样的怀疑。

竹叶青把身体摆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林先生,你果然是一个强大的人啊。”

“我武力方面,是完全会被你吊打的弱小水准哦。”

“我也没说武力,我是说内心呢。”

“……说的也是。”

尽管我自己完全不这么认为。

“……”

气氛陷入了沉默,我朝竹叶青看去,发现竹叶青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来都没见过的烦躁感。怎么了?是因为计划受挫,偏离了预期所以焦躁起来了吗?

我暗自揣测着竹叶青的想法,竹叶青也恰巧此时朝我投来目光,跟我对视了起来。

“怎、怎么了?”我被吓了一跳。

“一般来讲,一个美少女投怀送抱会有人拒绝吗?一点心动都没有,就算是萝莉控,也对我这种类型的没女孩没有半点兴趣吗?”

“不,一般来讲也不会有人自称美少女的吧。而且别把我当作萝莉控啊。”

“嗯,抱歉,失礼了,可能我不太附和林先生的性癖,所以在林先生的观感中,的确可能不算是美少女呢。”

“喂,这两者都没半点因果关系好吗?”

“唉,如果胸部小一点的话,林先生刚才是不是就不会拒绝我了?”

“跟胸部也没关系!”

“所以性癖是童颜巨乳?”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啊……”

够了,这愚蠢的对话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为止?

我扶住了额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竹叶青向我倾诉了她的内心后,我跟竹叶青的关系就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不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希望跟一个杀手如此亲近。

“唉……”

竹叶青又叹息了一声。

“真的很可惜呢,林先生拒绝了我。我本来以为会成功的……时机选得也不对劲呢,这一点我要反省。”

不,这跟时机无关吧。这里我就不说出口了,都是因为之前吐槽太多所以太累了。

“但是啊,林先生,请继续假装跟我交往吧。”

唔……

一说到这个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了。假装交往这件事我简直都不想思考,可这又是一个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无比的问题。

“为了防止那些警察继续利用前辈,的确假装继续交往比较好呢。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提议你觉得如何?我跟你之间,因为前辈的事情吵架然后分手了——给出这样的设定的话,就既不用假装交往,也不会露馅……”

“不行。”

竹叶青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刚想问为什么,却只见竹叶青微笑起来。

“林先生,我提要求的时候,好像没有说只假装交往这一次吧?”

我张了张嘴:“你……你说什么?”

“说起来我这个要求本来是没有想要在今天用的,其实是想要在后面的某个时机向林先生提出假装交往的请求,嗯,不过提前说也好,反正都没差吧。”

“不不不,假装交往什么的,难道不是因为前辈和警察……”

“不是哦。”竹叶青没管混乱起来的我的心情,灿烂地笑着,“其实我在昨天跟林先生会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这个要求了,只不过现在提前了罢了。”

“所以说,为什么?!”

这家伙,是在扯谎吧,难道说是因为我刚才拒绝了她所以才报复我?可是无论怎么看竹叶青都不想是在撒谎的样子。

“我现在还是一个大学生,林先生知道吗?”

竹叶青双手在胸前握紧。

这个事实虽然很有冲击性,但我是知道的,竹叶青就读于立华大学的外国语言文学专业,是个大二的学生。

“然后呢,我最近有一个烦恼——在学校里,有一些男生在追求我,让我不堪其扰。所以呢,有一次我直接跟他们说我有男朋友了……”

这家伙……

昨天竹叶青找到我的时候,的确有说“我要林先生做的事也只是一件小事就是了,绝对不会违反林先生的底线”这样的话,这说明她在那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我做的事,结果原来是这样吗?

也就是说,是要让我去她的学校露个面的意思吧。

我还没听完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然后呢,这个消息被我室友知道后,她们都很想见见林先生呢。”

竹叶青表演出一副娇羞的模样,扭捏地跟我说出了一件让我久久缓不过神来的事。

“我们都一起约好了,要带各自的男朋友来一次多重约会。”

空气,凝固了。

——这也太扯了吧。

看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精神变态,我的心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