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我的秘密会以这种方式被轻易揭穿。
林秋生果然是一个麻烦的人物。
我讨厌[原石]。
我在国外接受杀手组织的培训之时，负责培训我们的老师就有曾经对我们介绍过[原石]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一般来讲，[原石]喜欢率性而为，他们的本性比从小培养起来的杀手还要糟糕许多，正常情况下，没有几个杀手会愿意跟原石组队。
说到本性，有很多人或许会认为杀手喜欢杀人，然而实际上这个观念是错误的。对杀手而言，杀人只不过是在工作，如果可以选择，大多数杀手都不会选择一天到晚工作。
更何况每一个杀手的成型都是逼不得已。
最开始的杀手是从全世界各地网罗而来的孤儿，随后不愿意接受培训或者培训不合格的孤儿全都死了。只有合格者才能脱颖而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若想活下来，只有习惯工作，习惯杀人。
对杀手来说，杀人是早已厌倦了的重复又枯燥的事。
我也是一样，我早就厌烦了。
但[原石]和杀手们却恰恰相反，他们明明有着正常人的生活，却把我们的工作视为兴趣，对他们来说杀人是[原石]茶余饭后兴趣使然的活动。
对此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理解，为什么[原石]会觉得杀人很有趣？
这个问题直到我在国外遇到了一个[原石]作为搭档才得到解答。
那个[原石]搭档正如老师所说，他喜欢率性而为，有时候一时兴起就会动手杀人，完全不考虑工作效率和所造成的影响，是我最讨厌的[冲动型原石]。
他之所以觉得杀人很有趣，主要是因为他喜欢享受人在绝望之时的眼神。
而若要追究到更深层次的缘由，那就是他的心理鉴定结果中显示他具有强烈的反社会人格，恰巧杀人在正常社会中是不被允许的。
这样一来我就理解了。
人类天生具有贪性，总是会倾向于得不到或者难以得到的事物。杀人越不被允许，[原石]就越喜欢杀人，这就跟我向往普通人是一样的。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答案，却困扰了我许多年。
然而尽管两者性质类似，但表现出来的结果却完全相反——我憧憬的东西是[原石]早已腻烦的，而我腻烦的则是[原石]一直向往的。
于是我便明白了，[原石]与我天性不和。
在某次任务过程中，我的那位[原石]搭档死掉后，我甚至还为此感到痛快。[原石]是绝对不会理解我的想法的——我原来对[原石]的固有印象便是如此。
我本以为，一个杀手的职业生涯中能摊上一个[原石]便是稀奇的事了，然而待到这次我回国后，我才发现我想得太天真了，这次我在国内的搭档，仍然是一个[原石]。
林秋生，男，22岁，杀手代号[09]，本职：普通商业公司的法务员。
在于林秋生做搭档之前，我早已对他进行过调查，然而全方位的结果都显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和现有结果相矛盾。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唯有一种——他的伪装能力比我至今为止遇见的所有杀手还要强大。
并且从其羸弱不堪的身体能力和其优秀的过往履历上可以得出，这位[原石]，大概是[智慧型原石]。在未经系统训练的情况下就制造了多起“意外事故”，得出这个结论是理所应当。
不，甚至说得宽泛一点，所有能够被杀手组织吸纳进来的[原石]，都具有超乎常人的高智商。
擅长伪装是他们的基本技能，能进行高智商犯罪是他们的依仗。在看到林秋生的专业水平测试结果时我就明白了，这个从各方面看上去都是普通人的林秋生，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缠。
可我还是没有想到，我露出的破绽居然会这么多，以至于林秋生得以撕开我的秘密。
“……完全正确吗？太好了……。”
林秋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憨厚不堪的笑容，就算是我也看不出半点破绽。若是往常见了，我或许根本不会在意，但现在，被林秋生推理出一切后，我对林秋生的警惕已经达到了顶峰。
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用他那张愚蠢的好人脸蒙蔽所有人，包括在日常生活中，都时刻维持着“好人”的面具，用懦弱的伪装欺骗上司和同事，目的是让人放松警惕，就算是我这个千锤百炼的金牌杀手都中了招。
我本以为只要一直监视着林秋生，就不会暴露我最大的秘密，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
林秋生此时脸上的笑容，有几成是假的呢？
关于这个男人的伪装，我已经不想再思考了，我需要思考的是接下来的处境。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就意味着林秋生的手上已经有了我的把柄。
现在的我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杀了这个男人，第二个选择是强行逼迫他站到我这边。
如果是前者……我虽然有把握杀了他，但我不确定林秋生是否留有后手，在杀了林秋生后，我不敢保证我的秘密不会随之暴露。但如果选择后者，就意味着我身上永远多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隐患。
不过，我手上也有一枚林秋生的筹码，虽然我不确定这枚筹码是否足以威胁林秋生，但却值得一试。
……
史密斯已经沉默良久，我的猜想完全正确固然值得欣喜，但最大的危机并没有过去。
咖啡店里暖煦的灯光静静地打在咖啡店的四面八方，却唯独漏下了史密斯的座位，我在我无聊地打量着沉默的史密斯的时候，才发现史密斯周围的光亮被身边的盆栽挡住了少许。冷峻地思考着什么的史密斯完美地融入了阴影之中，看起来真有杀手的风格。
我一边等待着史密斯的回应，一边意识到整个咖啡店或许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点咖啡。
不是经常会有那种事嘛，进了超市却不买东西或者进了餐厅只点白开水都会让人有所不安。因此我举起手来呼叫了侍应生。
史密斯盯着我的眼神令我稍微有些不好受，刚才说了那么多我也有点口渴了。
“请帮我来一杯咖啡，和他一样就好了。”
“Espresso是吗？好的，请稍等。”
Espresso？如果换成中文名字我可能还了解一些，但外国名就完全没辙了。
当侍应生把咖啡呈上来的时候，我轻轻抿了一口，发现苦到我难以想象。而且根本不解渴。
我只喝了一口便将其放下，真亏史密斯能眉头都不皱地喝下去。
“我和她是一起从那家福利院长大的。”
正当我纠结要不要再放几颗方糖再喝的时候，忽然间我的面前响起了声音。史密斯这家伙在思考了不知道多久后终于开口了。
他口中的“她”，也就是指那位店员小姐。
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们两个果然是认识的吧？”
史密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准确来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只把我当成有过数次见面的普通男人。”
“哦……说的也是呢。资料上写的是你七岁的时候就出国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对我七岁的时候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但我仍然记得我那时候非常瘦弱，经常遭受同龄孩子的欺负。而往往那时候，总有一个女孩子站到我面前保护我，就是你现在所知道的那位蛋糕店的店员。”
史密斯七岁的时候身躯瘦弱吗？真是难以想象。他说的话也令我疑惑不已。
我连续提了好几个问题：“那是七岁之前的事了，难道说你就因为这件事就喜欢上店员小姐了？还牢牢记着十几年？为了报答当初那个保护你的女孩子才回国来？”
抱歉，我实在难以想象。
尽管之前我已经推测出了史密斯喜欢店员小姐，但我也说过这部分我并无推测正确的把握，就是因为这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也不符合史密斯的形象。
“……你是[原石]，所以不知道杀手组织培训的残酷。”
怎么忽然间说到这个上面来了？
我正疑惑着，史密斯解答了我的疑问：“我之所以能够从残酷的杀手培训中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我始终记得那个女孩的身影，在这十数年间里，我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她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
我有所触动，并不是为此感动，而是我想到了前辈。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在杀手公司内挣扎求生，就是因为我的心里有前辈的身影。这和史密斯说的情况相似无比。
“在一遍遍成千上万次思念着她的过程中，她在我的心中变得愈发重要。我知道如果没有她，我估计都活不下来。”
史密斯的脸上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充满着怀恋。
“于是在成为金牌杀手后，我向组织申请把我交易回国内，在国内，如今这家清洁承包公司把我买了下来。而回国后的第一时间，我就调查了关于她的所有事，之后在她面前制造偶遇，给福利院捐款、陪小孩子玩闹、去她店里买蛋糕……没错，这些一切都是我的伪装。”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史密斯被我揭穿后的坦诚程度出乎我的意料。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史密斯亲口说这些都是伪装，我还是很失望地苦笑了出来。因为如果这些都是伪装的话，那么那些孩子们，福利院和史密斯一起玩闹过的孩子们……此前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假象。
或许史密斯在他们心里会有很好的评价，但这一切终归是假的。
日后那些孩子们若是得知这一点，有多少会为此失落？
“你也想到我把你叫过来是为什么了吧？”
我点点头：“嗯，一是为了确认我到底知道了多少，二是为了让我远离那个店员小姐，是这样没错吧？”
史密斯没有直接承认，而是转过来威胁了我。
“如果你继续接近她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在杀掉你之前，我还会杀掉你身边所有跟你要好的人。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这件事发生。”
我僵住了身体。
史密斯所说的话令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这回不是恐惧，而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前辈，还有我的家人们的脸。
不过幸好在来这家咖啡店之前我就对这种可能性有所准备，所以我很好地抑制住了快要崩坏的表情，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没关系，放轻松。我不是早就已经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了吗？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放松下来，用尽全部的演技来伪装。
“史密斯。”
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微笑了起来，脑中浮现出人事部小宁的身影。
在清洁承包公司对我的考察期刚结束的时候，小宁有跟我说过一些话，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店员小姐会成为你的软肋。我不用调查就能知道她，那么别人肯定也能调查得出来。我或许是第一个知道她是你的软肋的人，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小宁当时对我或许只是提醒，但现在却被我用来当做威胁。
这个另类的学以致用看上去效果还不错，史密斯的表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史密斯现在的表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愤怒，而是若有若无的嘲讽。
“林秋生，你也是一样吧？”
史密斯说出了令我一时半会儿难以理解的话。
我也一样？我什么和他一样了？
史密斯见我陷入茫然，于是干脆拿出了手机，动动手指后，便把手机拍下来的一张照片摆到了我的面前。
“……”
看了照片后，我总算知道史密斯为什么不生气了。
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我坦诚地说出他跟店员小姐的事了。
原来是这样。
——摆在我面前的是在蛋糕店的照片，照片中间对准的是那面贴满情侣照片的墙壁。我和前辈的大头贴照片安静地贴在角落里。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我和前辈是情侣关系。
也就是说，史密斯把我当成和他类似的人了。
他误会了我跟前辈的关系，然后以此当做了筹码。
嗯，至今为止已经多少次了呢？
烧烤店的老板、小宁、蛋糕店的店员小姐、现在还有一个史密斯……我跟前辈的关系总是被人误解。
“你跟我一样，有着喜欢的人，我有说错吗？”
“……没说错。”
嗯，现在不是反驳史密斯的时候。
史密斯之所以没有对我痛下杀手，而是选择了跟我妥协，就是因为他认为可以用前辈来威胁我。要是我说前辈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话，史密斯说不定就会做出其他选择。
史密斯见我点头，把嘲讽的神色收了起来，重新变回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如果我发现你想要做什么让我感到威胁的事的话，我就会对沈京出手。”
……果然，这家伙连前辈的名字都调查出来了。不过这也能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
“这算是交易吗？”
“是交易。反过来讲，若我对沈京出手了，你要怎么做我都不会阻拦你。”
不，这只是一句空谈，我很明白。实际情况是如果史密斯对沈京出手了，就意味着他要撕毁协议，那么他绝对不会任由我对他反击。
不过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忽然间觉得，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我斟酌了一下脑袋里的想法，随后将之转化为了话语。
“史密斯，你之前说过有一种方法叫做间接杀人法，也就是通过第三者杀人的手法，万一你这么做了该怎么办？若真是那样，我也很难看出是不是你的手笔。”
史密斯对此平淡地回答：“我不会那么做。”
“嗯，我相信你。但是，相信归相信，我需要彻底放心下来。我们完全可以在交易内容中添加一项，我们有义务保护第三人，比如说我有义务保护店员小姐，你有义务保护沈京前辈。你觉得这样的协议如何呢？”
我很希望史密斯能接受我的提议。
因为我早就对此困扰了许久。
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而把前辈卷入到危险当中。
小宁说得对，前辈的确是我的软肋。没有力量的我无法保护前辈，所以只能拜托史密斯。史密斯是金牌杀手，如果能有一个金牌杀手作为前辈的保镖的话，那么前辈的生命安全就有保障了。
史密斯看了我好久，才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的目的是想让我单方面保护沈京。”
……没想到一下子就被猜对了。
我紧张起来，下意识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果然还是很苦。
史密斯对我说道：“如果你想保护她，那就自己去做。你既然被誉为[最大原石]，那么我想你要成长到能够保护她的程度并不难。”
[最大原石]——
我不可抑制地苦笑了出来。
——到底有多少人相信了这个谎言？
实际上，我不是[最大原石]，甚至我连[原石]都不是。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除了小聪明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个话题没能继续下去，不过没关系，反正能跟史密斯达成共识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剩下的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说。
“然后，既然你承认了，那么最开始那个结论，我也可以说了。”
“结论？你是指什么？”
或许是我跟史密斯的关系开始缓和了，史密斯也学会了装傻来开玩笑。但我知道史密斯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为什么主动要去监察组而并非暗杀组的事。”
史密斯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平静地盯着我，给我施加压力。
在这压力之下，我咽了口口水，说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你已经厌倦亲手杀人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