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场暴雨骤至。

如注般倾覆而落的磅礴雨幕只顷刻间便将整座城市原本通明的灯火流溢给尽数浸没在了一层水雾浓实的虚影之下,那自高天直坠下的雨滴被从远方不时呼啸而过的晚风怒号裹挟着,噼里啪啦得不停敲击在身下这丛“钢铁之森”那冰冷的外皮与筋骨上,敲击在那正不断鸣响着急促喇叭声的车水马龙间,敲击在那些只能以手上的伞布那有限的防御力来勉强招架住狂风暴雨的合击攻势,一边仓皇地往附近的店家、车站或是不远处的自家方向狼狈逃窜的行人们的身上,和着那被不断溅起于地面上的大小水花的节奏,共同演绎着一曲名曰“嚣闹”的混乱交响乐。

“哈……哈……哈……”

而在那一派交错的乱音沸腾之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急促音点正混杂于其中。

那是一位少女,正埋头飞奔在此方风雨交加的“围追堵截”之下的狼狈身影。

眼下时值四月,温度较之此前已经回暖了不少,因而少女的身上只穿着一套标准校服样式组合的短袖衬衫和长裤,甚至在“装备栏”里连把伞都没有。在自正面兜脸“泼”来的暴雨攻势下,这些单薄的布料自然是全无任何招架之力,只能是和她那头及腰的长发一样被从里到外都浇了个透,湿哒哒得紧贴在少女的身体上,勾勒着那一抹发育正半的美妙弧线——但显然,此时的少女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用来在意自身所正处的这种略有些羞耻的现状,急喘着粗气、大迈着飞步的她现在,唯一还能浮现在脑海中的思考项,只有两个字:

快跑。

越快越好。

“簌簌簌——”

在她的身后,那条灯影稀薄的蜿蜒小径上,于随风尽情翩舞在石子路两边的小竹林和柳树条之间,充斥着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并非是简单的与光相对的阴影,而是另一种……仿佛活物一般的存在,幽邃,诡异,又躁动不止。就像是在戏耍着已经落入圈套里的猎物一般,那份古怪的黑暗一直就紧随在不停飞奔往前的少女身后,似是信步游哉般地吊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好让少女能始终感受到一股正由身后不断迫近过来的恐怖压迫感,刺激着她即使早已筋疲力尽,却仍必须不停地鞭促着自己的双腿继续卖力地往前逃去,好让这场“瓮中捉鳖”的跑跑追游戏不至于过早地结束。

“唔——”

不知是被雨水糊得睁不开眼睛还是纯粹的筋疲力尽已经让她无法在及时注意脚下路面情况的变化,在绕过下一个弯口时,出现在她脚下的是一大块已经被挖去了用以铺路的鹅卵石和水泥,只空遗下满灌着黄色泥水的土坑,于是一个不慎以致脚下踩空的少女登时便失去了重心上的平衡感,结结实实地在坑里摔了个大跤,并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惊呼……但是很快,在紧随而至的黑暗即将覆压而上之前,少女便已用那双纤细的胳膊强撑起了满身泥泞的自己,继续向着终于又再次“现身”于她身前不远处的那盏,正将那团刺眼的白色灯光投落于地面的路灯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尽全力凑拢了过去……

毫无疑问,从身到心,这便已是这位少女的极限了。

她已再难为自己带来更多的愉悦感,那么游戏到此,便可宣告结束了。

于是相伴着一声,与周遭鼓噪的风雨相伴的似有若无的诡异狞笑声,黑暗忽而自少女的身后如一团爆开的迷雾般膨化起了数倍的大小,只一息间便已填补上了自己与少女之间的距离差,而后者却只能满目绝望地,眼睁睁看着那抹于她而言似是象征着希望的光芒就只与自己之间相隔着一臂的距离,却任凭她无论怎么挣扎着往前努力伸长出手去,都无法再往那个方向接近上哪怕一步——甚至连一声用于求救的呼喊都来不及发出,自身后猛然卷袭而来的黑暗便已瞬间淹没了她的视野……

·

“——潇潇?喂,顾潇潇!”

“嗯嗯嗯?怎……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好好的咋突然开始发起呆来了,在想啥呢?”

“哦……抱歉,其实是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淋雨了,现在总觉得脑袋好像有点昏昏沉沉的……”

“呀,不好,别是发烧了吧,让我看看——”

“没事没事,没那么夸张,可能就是单纯的没睡饱吧……”一看面前的好友已经准备撩起刘海把额头给直接凑上来了,顾潇潇连忙笑着把对方的脑袋又给推了回去,接着摆手道,“继续说刚才的吧。”

“哦,其实就是之前沈明娟说今天是她生日,已经提前把KTV的包厢给订好了,想说要么姐们几个等下放学了就一块儿去那边附近的商场里转转,等转累了刚好直接去唱K——你那时候不是正好被老班给喊去办公室里了么,她就让我也来问你一声,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去,毕竟——”

“……我就,算了吧。”

“先听我说完嘛,不光是女生,好像男生那边她也喊了几个人跟着一块儿去,包括向鹏和杨子禹他们——你不是一直都挺在意那个杨子禹的么,这不正好是一个现成又大好的机会可以来试着拉近一下你俩的关系,万一就成了呢?”

“嗯……”

“小苗——”

“哎,教室!”

“怎么啦,还不走,陈雨婷她们已经在球场那边等好了,还说一会儿谁最后一个到的,就得请全队的人喝饮料——诶,潇潇你也在呢,正好,要过来一块儿看个热闹么?”

“热闹?”

“嗯,明天不是我们约了隔壁二中的校队来一块儿打场友谊赛嘛,所以为了确定明天上场的正选人员,等下我们要先在队内打个分组选拔赛。”

“……算了,我等明天正式比赛的时候再去看好了,现在感觉还是有点不舒服,我想稍微趴一会儿……”

“哦哦哦,那你先歇着,我和小苗先过去了——快点小苗!”

“来了来了——那我也走了,你等下要是真觉得不舒服的话就给我发个短信,我去跟老班请个假然后陪你一块儿回家。”

“嗯,好的……拜拜。”

“拜——”

·

很快,随着友人脚步声的远去,偌大的一间教室里便只空遗下被自窗外斜洒入的那抹黄昏余晖所涂染上的那份渐冷的寂静了……此刻,四点半已过,象征着这一天里全部的文化课时间到此已均告结束的那曲《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业已散尽了尾调的余音,在临放学前的这最后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里,大多数人都会去参加各自所报名社团的活动,剩下那些对社团毫无兴趣的,也要么是会邀着仨俩好友一块儿去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要么是去操场上找个安静点的角落跟对象一块儿卿卿我我得发腻,要么就干脆是去图书馆里用漫画和小说来填补上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于是现在,整间教室里就只剩下了顾潇潇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趴伏在桌面上,一边聆听着那正自远处的操场上不断传出,并为风所携来的,皮球砸落在地面上时那一阵阵如心跳般砰然作响的鼓动声,一边微眯起了眼睛,将目光点落在自己的手心上,凝视着那张被她攥于手中的……纸。

毫无疑问,那就是一张从再普通不过的A4纸身上平平整整地裁切下来的,再普通不过的小纸片,只是在正反两面上都用笔画上了一圈相当细密的图案——那是一圈整体呈正圆形分布的图案,共有里外两圈,其中构成图案的那一个个小小的块状笔画,细看之下似乎是某种字符一样的东西,但顾潇潇完全看不懂其中的任意一点内容……而之所以,她会随身带着这张似是涂鸦般古怪的小纸片,原因,就得重新追溯回昨晚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

在昨晚,那个动静宛如鬼哭狼嚎般的暴雨之夜里,在被从身后骤袭而至的黑暗团团围裹住,并紧跟着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尚存的印象和仅有的感觉,便只剩下了——冷,纯粹的冷,是一种好似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给冰封住一般的,彻骨的冰冷。

即使现在回头想来,那种好像是已经被刻在了她脑海里一般的印象残留,依然会让她不自觉地感到手脚冰冷,并继而打上一个冷颤……想来,那种所谓的“死亡体验”,大概就会是类似这样的感觉吧。

只是让她完全没想到的是,在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等到意识终于重新回到了身体里的那一刻,当她再次,一脸惊恐地猛睁开来眼时……于此刻,被重新映写入她眼中的那个世界,却是如此的……平静,宁和。

头顶,是一片挥别雨幕后的澄澈夜空。

周围,是一如往日般正常的小路风景。

身上,还盖着一件,以这个季节的温度来说,其实算是略有些厚实的外套……但,透过那与皮肤相摩处的布料,而正不断往自己的身体里传递的那份淡淡的踏实暖意,却是正好能让此时的她,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而当她终于能借着这件外套带给自己的暖意稍稍安定下心神,并紧跟着开始抬起眼来打量往周围时,她最先留意到的,便是正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