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走在夜路上,摇摇晃晃的。

时值春夏交际的季节,然而午夜还是如他的房租一般,寒冷而又让人头晕。

他裹紧了长长的风衣,交替抬起左右手,喝了一口右手易拉罐里的“水”后,他把目光飘向左手的手表,那两根几乎重叠的小针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的,他打了个嗝,周围就弥漫着浓厚的酒味,而且还不是百威的,是哈尔滨啤酒的。

已经午夜了,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也是自从他投入他的伟大理想后的第一百三十一天——家里的日历被撕掉了一百多张了,总而言之,他在出门前刚看了日历,也记得自己是在哪一天开始的。

他一直自认为自己并非是一个三分钟的热度,倘若把这一百三十一天换成分钟数,那它可比他银行户头里的余额还要高上一千倍。

那该死的余额就像逆流而上的人,拼尽全力也不过才前进了一点点,但一旦放松下来,却已经后退到了十万八千里去,他已经二十岁了,在古代,这都已经快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他连自己的生存都不能保证。

如果把他这一百三十一天比作“三分钟的热度”的话,那么现在已经算是二分五十九点九九秒了——但这样说明也不太合适,用肖的话来说,他已经“用尽全身的才能”了,然而却得不到编辑的一点赏识,能够坚持这么久的家伙,怎么能用“三分钟热度”来侮辱呢?

他不由得开始想起,自己的第一秒,是什么时候。踌躇满志,然而却又受不得一点委屈,就像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这也是他小说里面经常用的一个比喻,“初稿就像是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而我的就是其中考得最高分的”——这是他的原话——不管怎样,我们的肖自从在学校时,就热衷于“文学”,我们先不论那是阳春白雪,或是下里巴人——又有谁没有萌生过这种想法呢?看着那些作家靠着他们的小说得到名誉、金钱,以及一切的一切,又有谁不曾羡慕过呢?因此,肖怀着他的梦想,拿起了手边许久未曾拿起的笔杆——确切地说,它将在不久后的期末考试中才被他拿起的,因此这个所谓的梦想能让他早一点拿起手边的笔,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不断地写着,在教室写,在宿舍写,在图书馆写,连吃饭的时候,都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笔——为此,他甚至改变了他右手拿勺的习惯。

听闻级里有位文学爱好者肖——他甚至为之痴迷到连吃饭都在探求,于是无数的同学专门跑来他的宿舍与他交流,以至于他的舍友经常被迫跑去阳台玩手机。然而无论是“金庸古龙”,还是“阿西莫夫”,亦或是“马克西尔”,他一概摇头,那些同学对着他大谈特谈什么后现代文学,什么抽象文学,他一概微笑侧耳,却又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当有同学为了测探他的品味,拿出那些藏在枕头下的“下里巴人中的下里巴人”时,他也未曾动摇,只是不停地摇头,表示自己全都未曾涉猎。

因此,那时的他在大学的系里,有一个声名远扬的美称——“终结者”——终结一切话题的人,这可能是最近火热的电影里的某个角色的称号。当然,用肖自己的话来说,又或者是他不知道从哪篇作家访谈中看到的,就是“人的心就是一切文学的量纲,文学是跨越阶级、职业、涉猎以及学历的”,但他可能显然误解了它的意思,把它当作自己写作的标准。

毫无疑问,同学们都对他失去了兴趣,他们纷纷离开,宣扬着”终结者“的怪异,但肖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专攻他的”文学“。肖读的是土木工程,毫无疑问,当他手中的笔不是用来画图设计,而是用在大大小小的方块字中的时候,他的期末成绩必然”一泻千里“,更何况,他在平时用它画过的设计图更是屈指可数。

按普通人的经过,要么是在考试前通宵复习最后侥幸通过,又或者是对着不及格的成绩痛哭流涕,但肖可不是普通人,舍友们都讶异于他的蜕变,他这么折腾,居然还不会收到挂科的警告,因此又涌现了一大波人,来向他请教不挂科的秘诀。

于是,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告诉他们,他已经提前退学了,这些曾经和他大谈”后现代文学“和”抽象文学“的同学们也就失望离去,同时不忘将肖的故事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从此,整个大学都知道了,在土木工程系,有一位名为肖的的学生,因为学校反对他在考试中的文章观点,从而将他退学了的故事。

至此,肖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然而他却无需担心这些,毕竟他已经退学了,而学校里有几个”学权斗士“——捍卫学生权力而战斗的士兵”站了出来,开始为肖发声——虽然他们也还没搞懂,为何土木工程系的学生考试时需要写文章。但不管如何,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每天都有几个学生在行政楼的墙上贴满海报,又或者是几个学生坐在门前抗议示威、闯进自习室宣传,甚至一度还闹得停课——学生们在这个时候达成了空前的一致。这时,那个故事已经演变成“学校为了掩盖肖的文章中痛斥学校的腐败而将肖开除”这样荒诞的事情了,甚至有几个“知情者”已经开始在校报里刊登文章,称自己是肖的某某舍友的朋友,从某某舍友的某某朋友口中听到了事实云云。后来逼得校方只得出公告说所有闹事者期末考试总分每科加三十分,公告一发,那些“学权斗士”就都销声匿迹了,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只有那比平时几乎是翻了好几倍的分数,在提醒着这一切是曾经发生过的。

据系主任说,这一届的期末考试是往年以来平均分最高的,然而挂科率却只降低了一点,这令他疑惑不已。当然,那些加了三十分的人,隔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对着“后现代文学”高谈阔论了。

但我们的肖已经在外面租房了,他对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只是每天用着父母给他的生活费——这可是他挨了一巴掌后得到的——不断地进行着他的伟大事业。他找到了所有已知的出版社的联系方式,跑到网吧——他上的还是黑网吧,一块钱一个小时的那种——郑重地将他的心血通过邮件发给编辑们。他为何不用手机?因为他觉得,只有端端正正坐在电脑前,才能有所谓的“仪式感“。

肖艰难地等待着,但大多是石沉大海,有些则是收到了一看就知道是敷衍的退稿邮件, 但令他疑惑的是,不知道为何,前几封退稿信来得特别慢,而后面的就都像是涌动的海啸,铺天盖地地扑向了他的收件箱。

他写了很多小说,大多都是短篇,然而这些对那些编辑来说简直是折磨,肖一次性把他写的小说全都发了过去,编辑们一开始还很耐心地“鉴赏“这位神奇的作者的”大作“,然而没看几篇就开始打哈欠了,这倒不能怪肖的文章太催眠,也许是编辑们昨晚没睡好呢?肖的文章大多都是”日常中的日常“,连他在路上捡到的一块钱上画着的小狗尾巴上有几根毛都要写出来,在这方面,他倒是个天才——”不是美元不是欧元也不是英镑而是人民币的一块钱上空白处画着一只小狗的一条有着大约十万根毛的尾巴在他的后背末端摇晃着“,也许,要不是他把它花掉了,他真的会把它夹在信封里寄过去让各位编辑们看看。编辑一开始还很耐心地给他提出建议,但渐渐地就开始打着哈欠了。

最后,编辑看着看着已经看出幻觉来了,觉得自己就是那十万根狗毛上的一根,正和其它狗毛相互挤着,眼见着一位编辑出了幻觉,另外一位编辑赶紧接手,这样的坏处就是,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消失了,有的觉得自己是一块钱的人民币,有的和狗毛编辑一起摇摆着,有的已经在补着夜晚失去的睡眠了。肖的文字中大多会提及他的母校xx大学,这导致编辑一看到这个大学的名字就开始发抖,有的已经觉得自己得了帕金森了,稿子都没看完,直接跑去医院了。

在如此之多的退稿信的轰炸下,肖在夜晚默默地离开了出租屋,跑去了路边的夜宵摊,在吃饱喝足后,他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他摇摇晃晃的,像极了他在小说中描写的那个醉汉——“脱衣舞女在钢管上的舞姿可能还没他掉在地上摇摇晃晃的酒瓶那么妖娆“,这其实是肖的写作技巧,他自称为”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古文是他为数不多还记得的——也就是说,通过描写地上的酒瓶来反映其主人的状态,但也许,他笔下的酒瓶是狗碰倒的也说不定,那么这样一来,醉酒的反而是狗了,而狗喝醉了酒,这也许能写成一部关于狗醉酒的内心的意识流小说了,对,当然不能忘了它尾巴上的毛数。

但肖显然已经没有心情了,他现在心里被那些退稿风暴席卷着,觉得很受伤,明明自己已经出来闯荡了一百三十一天,却依旧得到了这些退稿信,但这也是他的第一次沮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收到了退稿信,也许是那些编辑们沉浸在变成狗毛的幻觉中,或者是在医院修养了好几个月确定自己没有帕金森,然后才回到岗位,给他写了这些退稿信也说不定,这样想来,倒是这些编辑们的错误了,他们难道没有什么接班人么?渐渐地,肖沉浸到了莫名其妙的想象中,右手拿着的易拉罐里的液体也开始摇晃起来,像是他的步伐。

他在这复杂的沮丧中——包括着对编辑的担忧和自己的担忧,却也保留着一丝希望。因为他投了一百四十稿,却只收到了一百三十九封退稿信,也许,剩下的正会被哪位编辑看重呢?他从这个设想中,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不知道是哪位有名的作家说过,酒精能在深夜带来灵感,现在对于肖来说就是如此,他飘飘欲仙,觉得身边已经升起了云雾,这时,他觉得身边又出现了一辆豪车,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请他这位大作家上车,他摇了摇手,装出一幅“赤脚文人”的样子——这是他从“赤脚医生”这个词改的——离开了豪车。

这时,他的身前又出现了一家出版社,从那里面走出来一个秃头的男人,激动地握着他的双手,说肖先生你的大作很快就要出版了,届时将有几百万的读者,但肖显然对人数不在意,就像他小说里狗尾巴上的毛其实也是杜撰的,他根本没有细心去数过。他接过了样书,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翻过了背面,看到定价的“50”后,这才返回去询问男人销量是多少。

他继续前进着,感到怀里收到了什么冲击,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激动的读者,长长的黑发流过了她的后背,两只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他一下就红了脸了,但也抑制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在她的大腿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并告诉她,有机会可以来他家一起探讨文学。

在人群的尖叫中,肖在那些敬慕的眼光中离开了,奇怪的是,在这些人中,似乎并没有想对他提意见的读者,也许是真的没有,也许是他不想见到,谁也说不定,这取决于肖。当然,在大学里的那些“文学爱好者”也没有出现,无论是真的,还是挂科了的,通通都没有找他探讨他的小说。

月亮很漂亮,就像是温柔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肖的前进,肖在这些无上的荣誉中,回到了他的出租房,然而这时,晕眩的感觉已经散去大半了,那些豪车美女金钱名誉也就变成了天上的月亮,明亮却不可及,刚才的那些就像是一场梦,但他还沉浸在酒精带来的快感中,就连手上的易拉罐也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了红色——不,他喝的明显是王老吉,什么时候变成了啤酒?

他突然就清醒了,张着口看着阴暗潮湿的楼道,觉得和之前的所见实在是差别太大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意识正在回归本我,如果说他刚才是狗毛,或者说是看了狗毛的编辑——不管是什么都好,反正不是他自己,那么现在他倒是变回他自己了,在出租屋的门前,他犹豫着不敢开门,因为门后就是真实的他。

他在楼道徘徊着,偶尔还会用力地踢踢墙壁,在被喝骂后,他只能在自己的门前走动了,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颤抖着准备把钥匙送进锁孔,然而还未等它完全插进去,门自己就被风吹开了,明明没有开灯,然而他却觉得自己的房间里多了些什么。

他猛地掏出了手机,发现一封新邮件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他的收件箱中,他迫不及待地点开它,在那一刻,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一切都将唾手可得。

豪车,金钱,美女,名誉……

他喘着气,全身的毛发都在随着呼吸,脸扭曲着,恨不得把整张脸都挤到屏幕上,瞪大了眼睛,比他当年高考查成绩还要紧张激动。

——很抱歉。

然而开头就是这三个字,他立即删掉了它,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删除前,落款的日期吸引了他的一点点注意,在那上面的日期是一百三十天前的,然而它却在今天才送到了他的手上,难道说,是因为中途被人纂改过,才导致了这样的结局吗?又或者说,明明应该不是退稿的,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改成了退稿,借以此让自己的作品上位?这么一想的话,似乎这封信的措辞本身就有问题了,似乎不是前一百三十九封的感觉,显得有些生硬?

肖盯着空空的回收站,那封“不对劲”的退稿信已经被他删掉了,再也没有机会确认了,他立即想要向编辑确认,于是某位还在住院的编辑半夜手机就发疯似的响着,叮叮咚咚的新信件提醒,把他吓得本来应该是子虚乌有的帕金森发作了,隔壁床位的老头应该以前也是个编辑,被这声音吓得直接进icu了。

当然,肖得不到任何回复,于是他只好先睡觉,然而躺着容易,入睡可就难了。他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想象中,从那封“肯定被动过手脚的退稿信”,一直想到了他光辉的未来。

无意间,他看了一眼手机,却被吓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那上面显示着的,明明也是一百三十天前的日期!他立刻从什么时间跳跃想到了时空旅行,也许,那封莫名其妙的退稿信,将会揭示出一个巨大的阴谋。

但这时他想起来,原来日历只是被昨天来家里的小孩给撕了罢了。

他的投稿生涯,也只才过了一天,在这时候,倒不得不感慨编辑们的效率了。

他愣住了,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好,呆呆地看着日期,最后,还是默默地拿出了那些差点被他丢掉的土木工程专业书。

——202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