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国。

恰如其名,乃是滨海之国。虽位居北方,却受暖流影响、气温比同纬度其他国家的平均数高出一大截,因此被称为寒冬腊月的最佳旅游地。此地多山,人口密度大,城市化率高,故而漫步在街巷之中时抬头便可见楼宇林立、参差不齐。

在成为度假胜地之前,瀛国以宜居为诱惑点,吸引了大批海外移民迁居至此,国内建筑风格杂糅不一、中西合璧,在同一栋楼上,既可看到数十年前修建的、略微风化的红砖和拱券,又可瞥见近几年来格外流行的钢筋混凝土外墙——以独立的梁柱结构加建于旧建筑的外侧。从房屋的头顶上,还伸出一只灰色的水箱,连同那金属杆件构成的悬挂式消防楼梯一起,为原本古朴的外观平添了一分高技派气息。从人的视角看过去,这条街道便是房子后面还有房子、一座更比一座高、还无法确定其建造年代的玄幻景象。

这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城市。

对任何外地人而言,都是如此。

林染把船停在了护城河外的水道里,叫来维修工人,吩咐他们好好整顿一下船尾的烧焦痕迹,并出钱在城里订了一间旅店。三人就像普通的旅行者一样得到了几天宝贵的悠长假期。若小澍的心情好极了,她坐在旅店的窗台上,忘乎所以地盯着对面房屋外墙上的雕花柱饰,看得津津有味。

“他们说这附近有座神庙。”兔子先生抽出服务生递给他的旅游地图,坐在沙发上休息腿脚,房间在四层,没有电梯,爬了这么久的楼他已经有点累了,“要去看看吗?”

“神庙吗,好啊!我最喜欢古老的东西了!林染,你也会一起去的吧?”

若小澍回头冲他发起了邀请。

出乎她意料的是,林染似乎不为所动。

“我得去别的地方。大概要晚上十点才能回来。晚饭就不用等我了。”

“好吧……”

若小澍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失望。

随后,她和兔子先生一道出了门,街上随处可见身着瀛国传统服装散步的高雅女子,她们无一例外地化了粉红基调的淡妆,手上还提着花案各不相同、质地却都十分精致华美的布袋,脖子后面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诱人极了。

“……我问你,兔子先生。”

“什么。”

“男人都会喜欢这种女孩子吗?”

“好问题!食色者,性也。没有什么比豆蔻年华的少女更可爱的了。”他说,“……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笑中带泪的豆蔻年华的少女吧,我想。”

对话之间,他们与那些漂亮的女性擦肩而过,她们是如此的光彩照人,连浅笑声听上去都那么小鸟依人,若小澍顿时感到了浓浓的自卑。

“我果然做不到!”她苦恼地锤着自己的头,“什么时候才能把头发留长啊,我也想像她们一样戴好看的发簪!还有编发也是!短头发什么都做不了嘛!”

“小澍,我没有恶意,可是美不美与头发的长短有直接关系吗?”

兔子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话中的逻辑漏洞。

若小澍备受打击地低下了头:“是啊……没有。我只不过是在试图自我安慰,嗯,找点借口为自己的懒惰开脱,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爱打扮的女人,也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嗯,柔弱美。”

“这不是很棒吗。”兔子先生却说,“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了,小澍。坚韧之人的光芒是无法被掩盖的,不管他出于如何亮堂的环境之中。”

他大步向前走去,甚至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可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你,兔子先生。”

“不用。”他愉快地摘下帽子,对她行了个绅士礼,而后又把帽子摁回自己头上,不甚在意地说,“你喜欢上他了吗?”

“诶?”

“林染。”

“——什么?!”

她毫无防备。

“别惊讶,我觉得你没必要对此产生抗拒。”

兔子先生用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瞬间,她突然将他的影子与自己的父亲重合了,尽管他们的年龄还是相差了近十岁。

兔子先生接着说:“在他心中,毫无疑问,你占据了难以估量的一席之地。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坦诚些吧,孩子!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她面色纠结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埋下头去,不再说话。

路面上满是暮秋时节飘落的深红色枫叶,就像编织成梦境的地毯般,红得刺目。她承认自己的心情很混乱。但她还不至于把那种情感的归类弄错。因为她根本不是在喜欢他,而是在——

同情他。

此时,都城的另一侧。

林染独自漫步在秋叶纷飞的公园里,他的目的地是离旅店大约半小时步行距离的国际会展大楼。在正式带若小澍过来亲自挑选武器之前,他打算先自己探探情况,他不想让他们冒一丁点的风险。一丁点也不行。

然而,在他路过公园旁的一栋旧建筑时,他突然被从里面摔出来的女人吓了一跳。

她几乎是被人硬生生地推出来的,重心靠后,加上建筑门口有一层楼高的入口台阶,她不小心左脚一个踩空,导致整个人都朝后仰去——

“咚。”

“啊……”

她砸在了林染的身上,得到了一点缓冲,林染敏捷地后退了一小步,顺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喂,你还好吗。”

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抬起脸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他惊呆了。虽然女人戴着墨镜,但他能看出镜片下她的异样。

——她是个瞎子。

“抱歉!”

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林染正欲再说些什么,从台阶上的玻璃门里又飞出来一只皮革制的行李箱,重重地落在她的脚边。受到地面的撞击,行李箱反弹了一下,从里面发出了叮铃咣当的声响,看样子,里头似乎装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给我滚!再也别回来!这儿不欢迎你!”

有中年妇女尖细的声音从门里传来,随后,她粗暴地关上了门,扬长而去。只留下一脸无助的年轻女子坐在门外冰凉的地砖上,绝望地张开了双唇。

注:《春琴抄》是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讲述了盲女琴师的爱情故事,此处代指丹下柿子;《夜航船》是明代文学家张岱缀辑的百科全书类著作,开宗明义,专供人在夜间乘船,同舱闲聊时吹牛扯淡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