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而自由的,却又无时不处在枷锁之中。人类向来认为自己是万物的主宰,但事实上,他们比其他任何事物所受的奴役都要多。”

——卢梭《社会契约论》

在清晨的第一声钟响轰鸣之前,长发女人就会本能地睁开双眼。

她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起床,叠被子,打扫房间,单膝跪地,打开门口底下的木板,取出自己的早午饭,然后咀嚼食物。她从不刻意挑选食物的好坏,他们也并不会恶意提供发馊的米饭给她——只要她乖乖听话,就能吃到新鲜的蔬果和牛奶,有时候还有切成碎块的肉。机械地咀嚼完毕之后,她会把盘子放回木板外面,开始在房间里转圈、散步。

散步的时候,她会贪婪地看房间的四壁。

东边的墙上挂着一幅上个世纪风格的亮色油画,据说此类装饰能使人的心情更加爽朗。油画里的母亲抱着一只印花襁褓,梨涡微现,在她身边还环绕着一圈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他们都是她的孩子。

她走过那幅油画,手指停在画框上,与画框表面的木兰花纹相接触,又顺着纹理向前延伸。延伸到尽头,她意识到自己又走完了一圈。

她垂下了眼。

窗外的晴空由红变黄,最后退化成明媚的蔚蓝色。塔楼脚下,芝麻大小的人影开始出现,新的一天拉开了帷幕。身材高大的车夫拉着简陋的板车穿行于水畔,小舟上的船夫吃力地拨动着木桨,皮肤黝黑的力士忙着搬运货物……没人能注意到她正将脸贴在玻璃窗前,如饥似渴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她的指甲不安分地钻进了掌心的肉里,攥得生疼生疼。但她面无表情。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在红印周围即将渗出血丝的瞬间,她才松开了手。她不被允许弄伤自己,哪怕是一丁点也不行。

漫长的宁静足以将一个人的理智压垮。

夜幕降临之前,每日固定的访客时间到来了。她被敲门进来的女佣描上黛眉、涂抹脂粉、点缀红唇、戴上满是白色羽毛的珍珠头饰,再像一具木偶一般、机械地听任自己的身体被优雅而华丽的真丝锦缎包裹成团。随后女佣退了出去。没多久,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进了屋。

她开始想象自己是另外的人。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就会忍不住疯狂地哭喊起来。任何抵抗都会使她遭到毒打,作为惩罚,他们曾经取消她的饮食,把她绑在柴房,用生了锈的细铁钉刺进她的皮肤。于是她妥协了。她娴熟地调整着脸上的表情,不让内心的恐惧和反胃心理表露在这樽驱壳的面具之上;她必须学会迎合那些在暴力规则下成长起来的、外表油光铮亮、实则粗俗卑劣的男人,并让他心满意足地离开。然后,她不得不筋疲力尽地回到床上,艰难地等待第二天的朝阳来临。

她不是一个人。

她们是一群人。

顾客称她们所在的顶楼为——欲望绽放的高塔。

但是,在众多并不知情的人眼中,这里始终是一个普通的水运关口,数十座塔楼把守着通往内港的水路,塔楼与塔楼之间有砖石通道相连,就像一座惊人的城池。塔楼和桥身的钢铁骨架外铺设着花岗岩和波特兰石,来保护骨架并增加美观,设计师使用了更有修饰性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新哥特式的装饰来营造奢华的氛围。每座主塔上都建有白色大理石屋顶和五个小尖塔,远看仿佛一排绚丽璀璨的王冠。他们亲切地称呼这座城池为——

“桥城”。

==================

“哦……好高……”

若小澍用手掌挡住来自上方的刺眼阳光,才得以看清这座气势雄浑的塔城的全貌。

经过三个晚上的航行,他们终于抵达了旅途上第一个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大城市。为了不引人注目,林染特意把船降落在离城市尚有一定距离的河道上,再沿着运河缓缓行驶至此。塔楼上方悬挂的锁链与地面形成漂亮的直角三角形,待到他们来到甲板上时,已经有穿着灰色背心的年轻人等在锁链的根部,对他们挥手致意。

“停在这里需要收钱吧?”若小澍问。

“正是如此。”兔子先生抢先开口了,“桥城是这一带有名的运输港口,商业高度发达,据说这里的玻璃制品做得极其精致,是游客的最爱。”

“哦!终于进城了!”若小澍松了口气,“我可再也不想经历昨天那种无聊的日子了!”

在夜航船抵达桥城的前两天,他们都降落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唯一的娱乐就是和树上挂着的猴子说话。它们坏透了,若小澍好心把水果分给它们吃,却不想怀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它们抢走了,不仅如此,它们还在她手臂上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抓痕,真是一群贪得无厌的小混蛋!可惜她现有的魔力不够再施个秃头咒。要是她手上有足够的魔法矿石,保准能让它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向她磕头道歉!

“那,我们晚上七点回这里集合?”

林染交完停船费后,走到了岸边的灌木丛旁,问。

“还是不要走散比较合适喔,孩子们。”若小澍刚想点头,兔子先生却说,“这里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和平。”

闻言,林染眯起了眼。

“……什么意思?”

他恐怕是话里有话。这个男人可以听见远处的细微声波,要是他知道了什么情报,那多半就是这座城繁华的表象下隐藏着未见天日的问题。

他可不想让她冒险。

“啊!”突然,若小澍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看!”

他连忙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极具压迫力的青灰色石头高楼占据了视线的百分之八十,然而,点缀在这片单调的背景中的一抹鲜红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片如云朵般飘舞着的软布,红得像用盛开的山茶花的汁液染成的一样。

若小澍加快了脚步,走到离塔楼更近的地方,伸手接住了那块红布。

软乎乎的。是毛线。羊毛的成分含量不高,所以一点也不扎手,但它的颜色特别引人注目。

“围巾……”

她有点迷惑不解地歪了歪头。

早晨的温度的确有点冷,但最近好像还没冷到需要戴围巾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