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和莲心法师乘着车往瓜田那边走。

跟从水无清家里出来时候的乌云满天比,今夜美的销魂。

银色的云畔挂在蓝色的月牙边上,繁星点点点缀在边上,就好像银河里游动的鱼儿。

秋虫在草尖上鸣叫个不停,比之夏天,似乎多了不少的赶劲儿。

孟极所化的是一头白牛,所以他们现在所乘的,虽然还是那旧的轿厢,却要改称“牛车”。

勾陈也不知道从哪里讨得一把精巧的银骨折扇,捏在手里在身前扇个不停。

莲心法师穿着绫罗僧衣,锦襕袈裟,手里捻着玉珠,他一脸玩味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奇女子。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这位玉面风流的年轻和尚在黑暗里轻轻地吟诵着。

勾陈的手停下来,她一双明眸在仅有星月照亮的车厢里却显得异常的明亮。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莲心法师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下来,又似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

“勾陈你真是好扫兴。”

莲心本来是借着杜牧的诗句歌颂这七夕之夜,却不想勾陈以李商隐回之。

仙家喜欢别离,才让人把这长相思而不相守的短短相会称为佳期。

“法师本是沙门中人,这七夕本来也和法师没什么关系,汝又何必念念不忘?”勾陈反问道。

“勾陈,不要一口一个法师,小僧听得不惯啊。”

“好。”勾陈答应的倒是痛快,转而改口道:“秃驴,汝作何想?”

莲心法师忍不住扑哧一笑。

“勾陈,你当真是小僧见过的最奇特的女子!”

“汝却不是吾所见过的最秃的驴。”

“小僧可不是驴啊!”

“吾叫汝秃驴,并不是因为汝是驴。”

“小僧也……算了,虽你喜欢吧。”莲心法师倒是心胸豁达。

“岂不如吾的喜欢?”勾陈一脸理所当然道。

牛车的帘子没有放下,外头的星光月光一股脑的照在车里,所以两人的脸上虽然被车顶罩在黑暗中,但胸以下还是能看得真切的。

法师沉吟了片刻。

在他沉默的时候,勾陈也不说话,其实跟水无清在一起的光景,也大抵如此,勾陈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当她开口,经常会让人丧失说话的时机。

“勾陈,小僧想问你……”法师的声音有点底气不足。

勾陈头没有动,目光向法师的脸上移了一移。

“汝且言。”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黑暗里边,法师的脸的涨的通红,说话也很是扭捏,一点也不像那画舫上的洒脱。

勾陈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法师等着她的回答。

其实打从画舫下来,打从往楼上走的时候,法师就一肚子话憋在心里。

勾陈说他为情所困,借用的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名句,尽管做了一点的修改。

世人皆以为莲心滥情,却唯独勾陈一眼看出他是专情。

而且引用这一句,显然也是在暗点出事情的真相:法师是入得佛门之后还堕入了情劫,却为了掩盖这专情的劫,而选择以滥情示人。

正如仓央嘉措入驻布达拉宫之后才找到一生挚爱。

无人看透的心事,却被这个女子一眼看穿。

莲心可以说是又羞又喜。

羞得是,他以情僧显露于世,正是不怕人骂他滥情,却讥笑他专情,而勾陈却一眼就看出这一点,怎么能让他不羞?

喜得是,一个人伪装了这么久,却突然被人指出来,人生难得一知己,却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了。

勾陈审视着莲心法师,过了许久,她才款款言道:

“吾以为这本是不言自明之事,但看汝的反应似乎不是,大概是因为华胥国正值开明,虽有民智开启,世风日上,但也伴随着物欲横流导致人心不古,所以不能平心静气,很多理应一目了然之事,却也变得扑朔迷离,所以汝才发此一问。”

“有、有这么明显吗?”法师脸上滚烫,他本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想不到勾陈竟然说这是“一目了然之事”?

这时候,一只蟋蟀从草窠里跳到车窗旁,它身上挂着露水,一双羽翅像两把蒲扇似的呼啦啦颤个不停,发出的鸣啾简直震耳欲聋。

勾陈把手指往车窗上一搭,这虫不叫了,居然也没有飞走,反而是曲着前腿,就好像是在向勾陈叩首。

莲心法师心下里更加的惊讶,心说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勾陈食指一敲,蟋蟀蹦出了车窗,过了一会儿,就响起更加响亮的鸣啾。

“《说文解字》里有记载……”勾陈慢悠悠的说道。

莲心法师奇怪。

情爱之事《说文解字》里有说?

“‘秃,无发也。从人,上天禾粟之形,取其声。’据说是仓颉看见一个秃头的人在稻草里,才想出这个字的。”

说完,勾陈沉默下来。

牛车里也跟着陷入了空前的寂静。

“这……呃……勾陈,你是说。”

“这就是‘秃’的来历,汝不是问吾为何称汝为秃驴?这就是秃的原因,至于说驴,这个跟长相……”

“等等!等等!还是别说了!”

莲心法师连忙举起两只手,就好像投降一样的对着勾陈。

“小僧不是问你‘秃驴’。”

“没错,秃驴说的是汝,汝称吾为勾陈,水无清也称吾为勾陈,空山法师称吾为勾陈施主,皇帝……不说也罢,无人叫吾秃驴,那岂不是太不真实了吗?”

莲心法师哑口无言。

他知道这个女子的特异,却想不到她特异到这个地步。

“呃。这,小僧问的不是这个……”

“汝为何吞吞吐吐的?”

“因为小僧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让小僧自取其辱。”

“汝只是出家,又不是出嫁,为何好似新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的?”

牛车停在路上,毫无预兆的。

“勾陈大人,到了。”

前边传来一个很有磁性的中年男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