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忘记是什么时候见到它了,只觉它毛皮顺滑摸起来一定很舒服,它是黑色的,只有一双竖着的眼瞳在黑暗里显出幽绿的光芒,相信谣传的人一定会大喊,“邪魅”。可一只在夜晚里独自徘徊的黑猫,不至于戴上霉运将至的预兆。我往前走了一步,它就跑开了。第二次见到它,它拐到一处黑暗里又跑出来,嘴里叼着一只死掉的老鼠。我照常站在路灯下抽着烟,借着微光,隐约可见它有些因湿漉翘首的毛发,和毛发上因灯光折射出的些许荧亮,我怀疑它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上面是流水线工厂特有的废料污染,想象着那对厚实的利爪抛开垃圾和淤泥,从狭小的缝隙里揪出猎物,再用獠牙给予致命一击。它抖动了一下身体,好似要甩出些什么,也许是吸血的虱子,或者是碍事的污水,总之是附着在表皮上沉重的又令人不适的东西。但我不行,我只能把沉重的烟蒂吸进肺里,让心跳加快寻求不该有的刺激,那种感觉糟糕透了,因此我总会想起别人的问题,——你怎么会抽烟呢?可我又想,为什么不抽呢?从压抑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感受人类本该有的一呼一吸,可我还是觉得恶心,伴随着身体的一阵颤栗和莫名的晕眩感,我才发现自己很久没锻炼了,多少有些身体素质低劣。等我把第四口吐出的烟圈吹散后蹲下,它已经走到了我身前五步远的地方,把老鼠咬成两半,正舔舐沾满血迹的爪子。它把另外一半食物放下望着我,在灯下露出优雅的曲线,像一名可怜乞丐的贵族。

飞虫闻到了腥臭从眼前飘过,使沾满油污的路灯周围,围绕数之不尽的昆虫尸骸,“飞蛾扑火”,我近乎崩溃地怒吼,“你也是来笑我的吗?”可漆黑的夜晚只有一盏孤独的路灯,时不时传来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发出些像烤焦了什么的声响,它仍旧舔舐着爪子不闻不问,然后盘曲着舔舐腹部,露出套白的尾尖四处摇摆,驱赶蚊虫。我逐渐忘记了因什么而崩溃哭泣,撕心裂肺得把老鼠扔到空中,它立马匍匐着发出嘶吼,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次见到它,它仍旧徘徊在四周,不肯钻进笼子与我回家,好似察觉到我的愤怒一样,拒绝罐头和收养,骨子里是不肯软弱的倔强,撒开腿又跑开了。我觉得是诱饵的罐头不对,跟卖家理论了好一会才拿到新的口味,重新放在角落,等待着夜晚里的一只黑猫。也许是等待的时间过于长久,我觉得它是不是在和别的野猫打架,然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熟悉的拐角就能见到新的牛奶味鱼罐头。它一定要感到高兴,因为那该死的罐头花了我八十块钱,是既能给它饱腹缓解疲惫,又能安慰内心受伤的良药。在我心中,它永远是被欺负的一方,即使它表现得如何矫健,也依旧会被老道的江湖老猫或者路过的野狗一击扑倒。我觉得它很快就来了,守候在不远处的电车旁,牵着系在笼子开关上的绳索,守株待兔。

月亮上爬满了稀疏的乌云,我渐渐觉得牵着的绳索在加重,眼皮子在打架,我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却空空如也,——我忘记去民安便利店了;而被掏空的旧烟盒就丢在下水道里,与剪了羽翼的苍蝇、残疾迷路的蚂蚁们一起随波逐流。

呼呼的寒风刺骨,黑暗里多了几丝粘稠感,像看不见的蛛网肆意弥漫,上面沾满被吸空五脏六腑的尸体,我总觉得我不是那只蜘蛛,反而是网上的猎物,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陷入窘迫。

一个身穿肥袄的青年走到我身后,对我打了声招呼,“刘兮,你蹲在这干嘛?”我被吓了一跳,尖叫着转过头,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一道急窜的呼声就响起,手上的绳索引来动静,笼子的闸门应声落下却什么也没关住,瞥见的是一个逃走的猫影踢翻了罐头。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真吓到我了,你在干什么?”

“抓猫。”我阴沉着脸,才看清来的人是邻居姓李的先生,“我们认识吗?”

“我是你的邻居啊!”李先生看起来要用肥胖的手指跳起舞来,指着我的鼻梁说,“房东找不到你,敲了我好几次门,你带手机了吗?”

“没带。”

“出门不带手机?”

“我把它扔到了河里。”

李先生惊讶了一会,才继续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嘀咕着摸了一下口袋,站起来问他,“有烟吗?”

“有。”李先生递过来的是黄山,我急忙接过,从有些霉臭的口袋里掏出粉红色的打火机点燃香烟,气氛慢慢开始变得缄默,他抬搁着双下巴皱起了眉头,才继续说,“你……刚才说你在抓猫?”

“对。”我没有回答他更多想知道的事情,“房东都说了什么?”

“呃,她说你明天就得搬出去。”李先生说完脸色有点难看,“说的挺难听。”他最后说的低声细语,生怕被别人听见。可我不怕,胖女人期盼敲开新帅哥的房门,使用一个蹩脚的理由敲开了另一个胖子的房门,其中的失落、愤怒最终会连累到我的头上。我抽到第四口时,觉得他是不是也像我一开始那样,被一个胖女人房东臭骂了一顿,有些如市井诙谐般假笑起来,好奇地问,“说了什么?”

“说了滚”、“说了占着茅坑不拉屎”、“说了土里的乡下巴子假慈悲”地说个不停,李先生也说个不停,从眼镜底下露出些别扭的神情,满是青春痘的脸上是与我一样的笑容,牵强,嫌弃,故作姿态,“没什么不好。”我回答他。

“可我听房东说,你辞职了。”

“对。”我承认了这个事实,从昏暗的车间里逃了出来,见到了蓝天、白云、大地,除此之外,见到的还是蓝天白云大地,“于是我去请教过一个乞丐,问他失业后在干什么?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捡地板上的五毛钱硬币。”说完我就笑了起来,李先生也终于觉得我疯了,拿出手机就要拨打医院的电话,被我抢过来扔到地上踩了个稀巴烂,冲动的血栓随着脚掌猛烈的向下撞击逐渐流动,堵塞在脖子向上,膨胀得满脸涨红。

“李先生也涨红了脸,我们互相嘶吼着无法理解彼此的话语,叫着叫着,我都忘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扭打在一起;无论是被用力掰下的电车后视镜,还是鸣笛的警车,我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李先生怒吼着要我打一架,我也要和他打一架。”

“可你还是得努力想想。”关胜穿着白大褂坐在对面,面容憔悴,“你的情绪不像是会无缘无故砸手机的人。”

只是我仍然像前几次一样回答他,“我已经和调解的警察说了,他们都不信。”

他也仍然像前几次一样继续询问我,“说了什么?”

“说了那只黑猫就站在李先生背后。”

关胜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不知疲倦地生气,“刘兮,作为朋友我知道你很爱你去世的小黑。可你这样已经不像个正常的人了。”

我本来还想反驳什么,却到嘴边改了口,嘀咕着,“我知道。”直到推开门走出小屋也依旧嘀咕着,“我知道。”斜对面的小巷里就传来一阵刺耳的犬吠,和几声低声的嗤笑,一只伤痕累累的黄狗趴在地上,站在附近的几人手持棍棒往它身上敲打,像是刺进骨子里,从黄狗翻开的唇齿獠牙里淌下几缕鲜血。他们像极了李先生,像当初那个在厕所里殴打野猫的李先生,从漆满血迹的地板,到沥青路的小道上,都留下他们的脚印,他们全都以为自己是雄伟的汽车,可以在不经意间碾过路上看不见的蜥蜴。

“他们也只是一处可替换的轮胎,碾过的血液会溅射到身上,留下褪不去的气味。”一个星期后我在民安便利店的收银台前,笑着对一名女高中生说,“怎么样都会令人作呕。”

她却只是晃了晃青春的单马尾,递过一张纸币,疑惑地问着我,“你真的去揍他们了?”

“对。”我苦笑着用扫码枪扫过商品,递过找零的七十五块接着说,“我现在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做那么蠢的事,单挑一群人,被打趴在地上和快死了的野狗一起气喘吁吁。”我盯着她悲怆的双眼,觉得对一个小女生说些直面荒凉的回忆过于荒唐,“但我也不后悔,总得往前走出一步才能见到希望,我朋友总骂我蠢,收养了五六只猫狗还不停得喂外面流浪的,总不能置若罔闻。”我把装好的塑料袋递过去,最后露出一个自认为灿烂的微笑,“谢谢惠顾。”

她却没离开,指着橱窗里的三明治说要热一个,重新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你怎么知道是李先生呢?”

“我是从监控里看见的李先生,他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出现在下一层楼道里,臃肿得像一个肉球,前面就是被追赶的小黑。即使我听不到声音,也能从他狂妄的姿态中看出他的用意。”我盯着她怀里的小狗,笑着和她说,“所以照顾好她,美丽的小天使。”

她对我的赞誉有些不为所动,没有再回答我,也对事情没有了更多询问,只是抱紧自己的小狗快速离开了便利店,与此时进来的关胜擦肩而过,关胜摸了摸笔挺的西装口袋,从右手旁拿起一份今天的报纸,叠成更小的方块遮住左脸的红印,才走到我面前挤眉弄眼,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红印,——意料之中是一个纤细的女人巴掌,我叹了口气说:“玫瑰十元一支,概不赊账。”才从源头杜绝了套路。他一脸的讶异,问得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没看报纸吗?”

“没看,发生了什么?”

“你以前的邻居死了。”

我又问了一遍,“谁死了?”

“就是你说的李先生。”他又恢复了一脸谄媚,指着报纸的一角,“吊死在了家里,身上布满了抓痕,听人说冲进去像扎进了垃圾堆,跟着发现了几只猫的尸体。”

我忽然觉得店里的空调有点冷,他又递过来手机点开相册,里面挂出了几张网上找不到的现场图片,有的躺在客厅里,有的蹲在厕所的马桶上,都折了尾巴,身上爬满了猫藓,泛白红肿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大多闭着眼睛,连匍匐着都能感到一阵痛苦。

“你上次和我说李先生,见到了一只黑猫。”关胜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你看看里面有没有?”

“没有。”我下意识拿起抹布擦了擦桌角,觉得动作多余又把抹布放了回去,“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那只黑猫,它就死了。”

死在垃圾桶里,飞来的苍蝇黏在它的喉咙上,肉里;翻滚着透明的羽翼,嗤笑着说,找到了温暖的床笫,吮吸着骨髓,撕咬着心中悲痛的愤怒的情绪,它拖着腐烂的身躯从深渊里爬出来。我像看泛黄的旧照般摸着关胜的手机,里面昏暗的底片中挂着一对木讷的双脚,阳台的栅栏飘着一朵云彩,摔倒的板凳旁却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黑影像猫,与死在垃圾桶里的身影完美得重叠在一起映入我的眼中。

第四次见到它,是在关胜背后,白色的货物架之间是一团显眼的黑影,即使商品五颜六色,也无法剥夺它整个猫影的气场。它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无声无息地一跃而起,撞坏了所有的白炽灯,把我和关胜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