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雪茫茫远的白原上,公孙越又梦见自己的姐姐。她的姐姐倚靠在矮沙发里喝着热茶,脚边卧着一匹崴了蹄子的马驹。

公孙越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所以她在姐姐身后静静的站着。但梦的构成是潜意识,这幅雪日的晨景是,梳着黑色长发的姐姐也是,这都是公孙越见过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会就这样生活,也应该这样生活,点睛雪之外的地区她去过,只是给她的感受都不如家乡那般好。她对这里依然有留恋,她在梦见自己姐姐的时候会感到舒适。她喜欢自己的姐姐,这就是公孙越的潜意识。

那匹崴了蹄子的马驹也是。

公孙越绕到远离马驹的地方,来到自己姐姐旁边,她蹲下来然后趴伏在沙发上,面向自己姐姐的耳朵。她吐着热气说:“姐姐,我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杏北的校长非常热情,也许我不该那么简单离开这里。”

公孙雪喝了一口热茶,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自己的妹妹。受到小冰河侵袭的点睛雪已经常年寒冷,多一片还是少一片雪花都不会有影响。

公孙越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她一直看着自己的姐姐,有时候看那双白色的眼睛,有时候看醺红的脸颊,当她的视线落到细润的嘴唇时,公孙雪就把它紧闭着。只有鼻孔里有热气被呼出来。

“这样我就算是真的离开点睛雪了。我听说点睛雪的校方很生气,他们不希望我离开。”公孙越搓了搓手,然后开始摸公孙雪脑后的长发,她很容易忘记自己姐姐的头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所以她经常摸。但既然已经忘记了,那在梦里也感觉不到。

公孙越感觉有点可惜,于是她往矮沙发里凑了凑,蜷缩在自己姐姐身边。就像她姐姐脚边那匹崴了蹄子的马驹。

她带着祈求的神色,抓着姐姐的手臂,很轻微地发出声音:“姐姐,对我说点什么吧,我第一次独自离开你,又这么远。”

公孙雪将自己的嘴唇张开了一条细缝,气体通过喉咙吐出唇口化成热雾消散在空气里。她也许该说点什么,但仍然看着雪原。此时一个背着琵琶的面具人从屋子里大踏步地走出来,踩着雪停在公孙越面前。

她离开了点睛雪三天,也做了三天的梦,梦见自己的姐姐三次。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姐姐对自己说话。

“你该走了。”

崴了蹄子的马驹颤抖着站起来,然后迟疑的迈步,蹄子踏在雪地上发出声响,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可它最终还是不敢跑起来,只是焦急的围着三人打转,踏踏的脚步也急促起来。

公孙越望着自己姐姐的侧颜,嗫嚅着嘴唇还想说什么,那个背着琵琶的面具人走上来伸出手摇了摇她,于是公孙越合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公孙越看见柜子上的闹钟响个不停,围了一件薄毯的曹梦得站在自己床边,挡住了窗户外刺眼的阳光。

“醒了?”曹梦得伸手将闹钟拍停,然后从床边让开,看着公孙越坐起来,刚睡醒还显得有点迷糊,于是又提高音调接着对她说:“早上好,公孙越。你今天要去新学校了。”

公孙越顿顿地点点头,再沉闷地回了早安,然后把自己的睡衣脱下,叠好放在枕头边。接着她抬头向曹梦得出声问道:“现在是几点。”

“这是你自己定的闹钟,早上六点。不过现在的学校不像以前压力大了,你可以再睡一小时。”

曹梦得指了指闹钟,回答了公孙越的话。不过仔细看一下就能发现,闹钟上的指针并没有指到六点整,在叫醒公孙越之前,曹梦得还故意往后调了大概五分钟。

“不行,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后就会非常热,到时候我很难去学校。还是早点起来比较好。”

公孙越摇着头从床上下来,走到衣柜前面开始给自己挑衣服穿。她是三天前的中秋节假期时到的杏北,作为一个习惯了点睛雪寒冷的人,突然置身于炎热的环境里,让公孙越非常难受。大家也知道她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所以她的房间可以将空调开到很低的温度。曹梦得伸手把自己身上围着的薄毯拉了拉,从柜子上拿起遥控器将空调关掉,然后往门外走去,一边说:“记得穿杏北的校服,然后下来吃早饭。”

公孙越没有回答,她已经打开了衣柜,正看着自己在点睛雪时的校服。当初自己收拾行李时对衣服们的要求是好看的与自己喜欢的款式。这件校服也许就是这样被收进箱子的。

点睛雪的校服很好看,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安全,校方选择的是在雪地里最显眼的红色,但只是全红色并不能被接受,所以又参考当地的民族同胞服饰,添加了其他颜色的纹样与配饰。学生们都非常喜欢这套校服,尽管它依然是中国一贯的运动服模样,但已经能作为日常服装来穿了。

她把这件衣服牵出来,上上下下来回看了几遍,然后从衣架上取下来,折叠好放在衣柜底板上,重新拿出了一套崭新的杏北夏季校服。

她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想要走去楼梯需要轻手轻脚的路过其他房间。公孙越看见一扇门已经被打开了,房间内床铺上被收拾的很整齐,一套睡衣被折叠放在了枕头边上。

这是袁思意的房间。公孙越下了楼,看见餐厅里坐着一个女生,她的金发被梳成了单边马尾,脑袋另一侧还戴着一顶小帽子。

公孙越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向她打招呼:“袁思意,早上好。”

“早。”

袁思意头也不抬地回复道,她手里拿着一根金黄色的油条,面前的桌上还摆着一碗淡黄色的豆浆。

“这是你的那一份,公孙越。”曹梦得端着早餐从厨房走出来,将其中一份放在公孙越面前,另一份端给自己,将椅子拉开坐下。

“今天还是太早了,我只能做这些早餐。咯,你俩再吃个蛋,才煮好不久,还热着。”

公孙越和袁思意将装着鸡蛋的小碟拉过来,后者放到备好的凉水里滚了滚,然后拿出来两三口吃了。

豆浆的口感有些粗,明显是放进豆浆机里后没有仔细打磨够时间。六点钟之前就得准备好早饭的确太早了,不过油条的味道很不错,吃起来很酥脆也很有韧劲。公孙越在点睛雪并不常吃到这种晨食,所以吃的很开心。

袁思意比公孙越要来的早,吃起东西也没有那么矜持,将碗里剩下的豆浆全部喝光之后就抽纸擦嘴,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拿了一张塑料袋将撕成小块的油条装好,向曹梦得和公孙越道别:“那么我就先走了。公孙越,你自己去找交通工具吧。我可不希望看见你再吐在车里。”

“你不陪我一起去学校吗。”

“不陪。”

说完后,袁思意就将袋子放进书包,往肩上一挎就离开餐厅往门口去了。公孙越收回目光,将身体正过来,准备继续专心对付自己面前的早餐,然后她看见曹梦得眯着眼睛,神秘的笑着。

她忽然对公孙越说:“小越,你知道去学校的路吧?”

“嗯,前天的时候,袁思意就带我去过了。”公孙越的语气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知道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前天我在车上吐得很厉害,袁思意被吓着了。”

“放松放松,别那么紧张。她不会因为这种事讨厌你的,只是你的晕车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曹梦得放下手中的油条,摆着右手让公孙越放松下来,同时她的左手也没停下,从餐桌上那个盒子里拿出来一张被塑料袋装好的小卡片,拍在桌上用手指抵住推到公孙越的右手边,继续说:“来,这是你在杏北的公共交通卡。你可以用它去骑自行车还有机械马了。”

“好耶,谢谢梦得姐姐。”

公孙越露出开心的笑容,放下豆浆,伸手就想去拿,不过用力抽了一下,也没有把它从曹梦得手里抽出来,于是又疑惑的看过去。曹梦得依然是那副神秘的笑容,只不过这一次带了点危险的意味。

她很严肃地对公孙越说道:“好好记在你脑子里。摩托禁止。”

“电动的也不行吗……”

“电动的摩托也不行。如果你不是公孙越的话,我甚至只会允许你骑自行车。”

说完,曹梦得收回了手,看着本来很开心的公孙越沮丧的收起那张交通卡。表情一变,又回到了公孙越这几天的生活里经常见到的那种和煦面孔。

不过公孙越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交通卡了。点睛雪的交通卡在杏北不适用,因为她的家乡还会在停车场里提供四轮的越野摩托和不同种类的滑雪橇,而这些在杏北都没有。所以公孙越很开心,她没有注意到曹梦得的表情变化,迅速喝着豆浆吃完了油条,然后拿起自己的书包背在背上就往家门走。

“别太得意了,路上注意安全!”

曹梦得的声音从餐厅里传出来,而公孙越轻飘飘的回了她一声,然后打开门小跳着到路上去了。

已经入秋的杏北在凌晨六点半还没有全亮起来,东边地平线上有那么一些白色的亮光,但是环境里更多的还是暗暗的氛围。公孙越轻轻哼着歌,离开这条水泥路,踩着石砖来到了一条铁轨边上。

她住的地方是一套修建在郊区的日式风格建筑。是曹梦得义弟的父亲为了让他的生母在中国住的舒服才修建的。既然远离城市,那么也意味着公孙越只靠走路会花费很多时间。

而公孙越之所以走到这里,是因为这条铁轨上有一辆手摇车,本来只是用来玩的,但也能作为交通工具来使用。就比如现在,公孙越站在上面开心的压下去又提上来,不断重复这个过程。杏北的楼房慢慢的在视野中变大,逐渐变得清楚。

前面有一道灯光亮着,铁轨会经过附近,那是离住址最近的停车场。公孙越在没有拿到交通卡的时候也来看过几次。主要是看机械马。

她自从来到杏北之后一直想试试在这个城市里骑马是一种什么感觉。城市里最多的树木是银杏,现在又正是秋天,城市里各个街道都是一片黄灿灿的景象。她在来到杏北,离开火车站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这些黄色的叶片。

这和点睛雪那茫茫远一片的白花是不一样的景色。

“机械马!机械马?机械马……”

公孙越开心的走进停车场,按照记忆中了解的那样往里走,越往里面越是放缓了脚步。停车场里什么都没有,四轮的车没有,两轮的车也没有,四条腿的机械马更是一匹也没有看见。

她疑惑的喃喃几句,然后继续往里面看,一个角落里的雨棚下好像摆着一个马臀外观的机器,公孙越很熟悉上面那条装饰用的马尾。

她便慢慢的往那里走,耳朵仔细的听着,那里好像有一个人,在拿着工具,对着那块机器进行修理。她继续慢慢的靠过去,看见了一个没有马头,只有马身的机械马放在地上,一个梳着长长单马尾的女性正认真修理它的一支后腿。

“您好。”

公孙越小心翼翼地出声,那个女性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先把工具放到地上,然后才抬头来看向公孙越,可她在与公孙越对视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她带着询问的语气问道:“早上好,你是盲人吗,需要帮助吗?”

“额,不,我不是盲人。”

“可你的眼睛是白色的。”她说完这句后,又仔细的看了看公孙越的眼睛,然后带着肯定的语气继续说:“噢,你是点睛雪人。”

公孙越没有出声回复她,只是点了点头。

“抱歉,我是南方人,一般见不到点睛雪来的人。”

“南方人为什么会在杏北?”

“我在杏北上学。我看你穿着杏北的校服,你是今年高一新生吗?”

“是的,我是来这里找交通工具去学校的。不过……这好像没有交通工具啊。”公孙越向四周望了望,停车场里空空荡荡。

“昨天傍晚的时候这里就开始搬运车辆了。因为冬天快来了,他们要确保这些交通工具在冬天也能用。”

说完,她又看向了公孙越。

“点睛雪不需要担心这些吧,为了应对全年都是冬天的状况,交通工具都是专门设计的,所以并不需要频繁更换。”

“是的,不过一般的交通工具都很少被使用,多数人喜欢越野摩托和滑雪橇。”

公孙越又指了指自己,很兴奋的说:“我更喜欢骑马。”

“我也是。”她站起来,也指了指自己说:“我是张白骑,高二学生,你的学姐。”

“学姐好,我叫公孙越,是高一新生。”

张白骑平淡的脸色在听见公孙越介绍自己的时候,浮现了一点思索,不过她很快就停止思考,然后迅速收拾好地上的工具,将工具箱放在了雨棚后面的柜子里。

“上马吧,我带你去学校。”

张白骑拿来一张马鞍装在马背上,然后公孙越伸手撑着马背跨上去坐好。她还想问一下这匹机械马为什么没有马头,就看见张白骑将鞋子脱掉,放进马身的箱子里,然后从马肩部中间本应是安装脖颈的大口跳进去。脚尖触及之前,那个大口就开始亮起蓝光,张白骑的脚毫无阻碍的落了进去,接着是腿,然后是臀部,一直到自己的腰部才停下。

公孙越惊奇的盯着那里看,一层柔软的材料包裹住了张白骑的腰部,也起到了固定的作用。

张白骑扭了扭腰,没有察觉到不适,然后机械马的四条腿在她的控制下支撑着马身站了起来,她们开始向着停车场外面移动。

公孙越下意识的抓住了张白骑脑后的长马尾,很好奇的对她说:“这是什么,由人控制机械,还是这种用人代替马首来运作,所以是人马?”

“嗯,人马。”

张白骑依然是不咸不淡的和公孙越交流,她走出停车场后就开始沿着道路小跑。

此时东边的白光已经开始侵略黑夜了,所有的星星都在加快沉入西边的速度。公孙越的好奇心依然不减,她盯着之前被张白骑修理的那条马腿。

不仅仅是那一条马腿,两条马腿都有被修理过的迹象。于是公孙越慢慢的,慢慢的改变自己的坐姿,让自己臀下的马背调节幅度。她开始觉得两条后腿的运动稍微舒服了一点。

张白骑也慢慢的感觉自己动作更流畅了一些,她回头去看了一眼公孙越,发现她并没有稳定坐好。

“公孙越。”

“什么事?”

“好好坐在马背上,不要乱动。虽然我现在速度不快,但你也应该小心。”

“学姐,你的腿在哪?”

“不在马腿里,也不在机械马的胸腔。如果我把腿伸进马腿里,会因为运动过于激烈而出现损伤。”

“难道你的腿消失了?”

张白骑不再继续看公孙越,她把头盔合上,然后稍微提起一段速度。

“我要上马路了,不要说话,在马鞍上坐好。”

公孙越也不再说话,乖乖的在马鞍上坐好。直到张白骑在学校门口停下,她才松开自己抓着马尾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