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我就住在这个小区了。在父母从前讲起了那数十年前的记忆时,我有意无意地曾听到过,其实我们出身时并不住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居住要从我一岁或者是两岁的时候算起。我简单地做了计算,发现即便如此,我在这儿也住了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从未改变过的事情,现在却马上要改变了——家里买了新房,半个房子的东西都搬了过去,现在还留着这儿的,就只还剩下我和我哥两个人,以及一台电脑,和我堆叠着的正在看和已经看完的书了。

对于搬家,父母是很高兴的。新家的环境好,在他们的精心安排下,家里的装饰配置可是像模像样的了,可有了点“当代”的感觉。父母想到了许多,他们在客厅里放了张按摩椅,脚前是一张矮小的台桌——上面是用来放咖啡和茶叶的,只要我们开心,我们完全可以泡杯咖啡或者红茶,坐到阳台那儿去吹风——不远处的墙上打了孔,里面可以摆放些红酒和气泡酒,找个高脚杯,往里头倒些酒,然后走到厨房,就能通过墙上的按钮为自己点一首歌,也不用担心我们的肠胃会因为过多的液体摄入而产生什么过激的反应,因为家里特意安了两个厕所(当初父亲深受单间厕所之害,在他闹肚子时,母亲同样闹了肚子,还抢占了先机,他那时便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要买了新房子,一定要装两个厕所),就连马桶也是电动的,温热的坐垫与温水的自动清洗让排泄都成了享受。我对于搬家,同样是高兴的,因为即便我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可就现在来看,它还是太过于“现代”了。

但我并非是没有心,又没有记忆的。当我听见楼下传来的孩子们的嬉闹声时,我怎么不会想起我的童年呢?那建设在我们楼下的幼儿园,是我儿童时的回忆之一。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搭建在天花板下的悬空的床板,那是处多么迷人的空中岛啊!我们聚在一起休息,醒来后小心翼翼地走下那巴别塔的楼梯,围坐在小桌子边摆弄起幼儿园里的玩具。有个男孩儿拿走了我要玩的积木,我就伤心得哭了出来,希望老师能够来主持正义,把那玩具判决给我,但在我把头埋进手臂里几分钟后,我抬起头,却发现所有人都跑到了外面,玩起了跷跷板,我这不平衡的心转为了另一种的不平衡,赶紧跑出屋外去加入他们。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女孩儿,名字我至今记得,不过是小名儿。她是叫“小燕子”,人和她的小名儿一样可爱。我和她并不经常一起玩,我也并不总是去找她的,但我很喜欢和她一起玩。我们几个小孩儿站成一排,一个接一个搭住前面人的肩膀,像火车一样跑着玩。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她温热的皮肤,我那时是多么兴奋啊!可她不过是我普通的玩伴,不是我懵懂情感的启蒙,实际上,在我离开这儿,哭着去往另一个幼儿园之后,我们就几乎没怎么见过面了。小学的时候,我们虽然是同校的同学,但我们也完全没有了联系,直到有一天,负责教授科学的教导主任突然换了课,事情才开始改变。负责替课的班主任说,他是去处理“紧急事态”,而这个紧急事态,我在回到家后便马上知道了。母亲那时看着我,很悲伤地说:“楼对面的那个小燕子死了。”我听了后愣在了那儿,被“死亡”这件事给吓住了。小区里的人都议论这件事,有人说是因为她晚起迟了到,和爸妈吵了起来,一气之下跳了楼;有人说,那时候她爸正准备开车送她去上学,她心急,趴窗口那儿望着她爸爸,一不小心掉了下来。不论怎样,她是跳楼死了。目击的居民说,她摔在地上,没有流一滴血,到地上后还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第二天,母亲说,对面小燕子那家搬走了,而家里也来了做工的人,在我们的窗口造了不锈钢的围栏。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班里有个男生还喜欢那小燕子,每次听见小燕子的名字,他都会羞得脸发红。我不敢去想他听到这消息时候的心情,即便之后他的笑容依旧是很灿烂的。

近距离的“死亡”让我害怕了好一阵子,可我也没有害怕多久。小学的我正是被各种辅导缠身的时候。平时放学,老师留我在内的几个同学下来,教授一些关于语文竞赛的知识;周末,我去学书法、作文、象棋、儿童画(并不是同时学的,但我也确实分不清他们的先后顺序与同时与否了)。我们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但父母还是在这方面花了钱——在之后读初中时,他们似乎为了筹集每个学期一万六的学费,还向别人去借了钱——但我和我哥哥并非全心全意地回应他们的期望。书法课是那么的无聊,我们虽然认真学习完了横竖撇捺和几个字,却再没有兴趣再学下去了。一天,我们走去上课的路上,遇见路边有人在玩陀螺,便围上去看,看得津津有味。等我们意识过来,一抬头,却发现几个同兴趣班的同学从上课的地方提着袋子走出来——这是下课了!后来,我们就再没上过书法课,只是看陀螺,这事母亲似乎到现在也不知道,又或许她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有说。作文课是快乐的,绝大时候是这样的,当自己写的作文被老师表扬时,当然是这样的,但当老师评价不高,或者无视了自己的作品时,它就太无聊了。记得有一次,老师组织我们班上的同学共演龟兔赛跑,我们男生是“兔”,女生则是“龟”。兔子是蹦跳着前进的,于是,我们也就跳着前进;乌龟是爬着的,女生们可不愿爬,她们勾着腰,小跑着便开始了。结果显而易见,是“龟”跑赢了。当时的我认为这不对,认为她们没有当“龟”,她们是作弊的,但当我向老师说起这事时,她的回复则是“老师只是认为她们的动作有点不规范”,这话对那时的我而言,是多么的令人生气啊!我于是大哭起来,含着眼泪写了篇“批判”老师的文章,然后下课后,哭着走出教室。我哥哥和我上同一节课,也跟着我哭了起来,他当时应该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我们两个小男生,哭着挤进电梯,哭着走上了公车,然后一路哭着走回家里,进了家门,见了母亲,就又更大声地哭起来。母亲见我们这样,可吓坏了,问我们怎么了。我们含含糊糊地说明了情况,她却觉得我们两个好笑了。

至于初中之后的事,那又是另一个地方的事了,因为从初中开始,住宿制就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而那儿发声的种种快乐、悲痛、迷茫、心动,就与我们的家丝毫没有关系了。但属于这里的回忆,也深深植根在了我的脑中,在几十年后,等我的脑细胞死寂得同我的四肢一般时,它们依旧会在我的脑中富有活力地跳跃。

哎呀!过不久,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我的人生就要与这里分别了!当熟悉的街道变成了又一处终将熟悉的街道,我的灵魂也要从一个旧的灵魂变成一个终将要变旧的灵魂。别了!那棵种在我家门前的松树,即便你已被连根拔起,现在估计早已成了世界某个角落里的尘土。别了!那远处闪烁的直逼云霄的灯光,虽然商业的没落让你的光亮变得暗淡,再不见了你的影子。别了!藏在云层下的翠绿的山脉,即使崛起的高楼挡住了你的面容,我无法再看到你一眼。别了!别了!过去的一切的一切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