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某一个天气阴沉的傍晚,从远处的稻田里传来蛙群不安的聒噪。

虽然只是傍晚的五点,但是由于位居深山,榆荫堂里早早就没了光亮。

【这天气阴沉沉,可要下雨呐。】

说这话的是父亲朋友的儿子阿武,和我年纪相仿。托他的帮助,我才能将两个月的生活用度从好几里地外的村子搬到这里来。

此时,他正在低着头察验从扁担上卸下的货品。

阿武是个精壮的青年,头发黝黑得像是刚蜕下的蝉壳,手上是常年劳作养成的褐黄色的茧。

他的双亲是养蜂人,常年漂泊外地。

【不是我说,住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晚上不害怕吗?晚上说不定还有熊。】

【进到房里来是不可能的吧。】

【那可不一定,我听讲之前就有成精的野猪拱开别人家的门栓,进到人家的堂前去了。】

【那可真是糟糕啊,有出什么事吗?】

【就丢了几箩筐红苕,那畜生也就贪个嘴,对人还是害怕的。熊就难讲咯,一巴掌能把人的头盖骨都掀掉。】

【说的你好像见过似的。】

阿武哈哈地笑了,一项一项地查点着物品的清单。

【烧煤的时候要注意通风,晓得不?还有粮食记得放到不会着水的地方,别被雨水泡烂了,这种老房子呀,最难办的就是排水,那一下雨啊,地上就湿漉漉地泛潮。】

【行了行了,路上都说了多少次了。】

他将货物的清单揉皱了塞进口袋,环顾了一下四周。

【哎呀,老爷子也真是厉害,我在村子里十几年了都不知道山里有这种房子。我说啊,放着城里的大房子不住,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找活罪受,你们读书人还真是稀奇古怪。】

他不等我回答,就手脚麻利地将空箱子套在扁担上,再将拇指粗的麻绳系在腰间。

【那我就先走咯。啊,等一下,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东西。】

前脚已经踏出门槛的他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腾出一只手在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摸索。

他从里面拿出一面梳妆用的镜子。

【镜子?干什么用的?】

【我奶奶听讲你要到这里住,非得要我给你带一块,她说这榆荫堂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照壁。】

【照壁是.....】

【古时候的老房子,什么地主家的大院啊,祠堂啊基本都有的,好像是讲大户人家防止妖魔鬼怪进到宅子里,就在大门进口的地方修一堵墙,毕竟都说小鬼只能走直线的嘛。我奶奶说,榆荫堂这么大,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照壁,不吉利,但是把这面镜子啊挂在正大门的门框上,妖邪就进不来了。】

【净说些有的没的,这世上哪来的鬼啊,迷信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老辈嘛,你也知道的。不过反正也没有坏处,你就收下吧,当成古董玩玩也不难受嘛。哎哟,天都要黑了......】

他仰头看见天色将晚,心里估计也急着回家,于是就把镜子往我的怀里一塞,然后风风火火地往山下走去,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山路蜿蜒的尽头。

这时候,天边响起沉闷的雷声,像是有人在云层上方一遍一遍地擂鼓,有时还发出几声水牛般的喘息。

天色则变得更加黯淡了。

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我煮了些菜粥作为晚饭,然后就挑亮了煤油灯,把藤椅搬到天井前面,坐在正对大门的地方晃悠悠地读书。

书是从外公的书房里淘出来的,名字很古怪,从内容上看,大致是讲述书生被荒野里的狐狸妖精所魅惑的故事,感觉和《聊斋》有点神似。

不一会儿,雨就噼里啪啦地降落下来。

从山麓逐层逼近的的啸叫,萧萧飒飒的风夹杂着雨滴掠过树梢,漆黑的杉树林像是剪纸一块一块地浮现出来。

雨滴在堂前的水渠里哗啦啦地溅起水花。

我惬意地呼吸着山间被雨荡涤得鲜甜的清新空气,拿出阿武走之前留下的镜子放在手上细细地把玩。

是很漂亮的复古风格,镜面被打磨得很光滑,边沿还有细致得仿佛全新的鎏金纹,拿在手里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拿着这种古意盎然的东西,在深深的老宅里沉默地听雨也别有一番滋味。比起都市生活的灯红酒绿,果然我的骨子里还是向往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啊。

然而就在我听着雨声赏玩古物的惬意之时,榆荫堂漆黑沉闷的大门突然响起了的敲门声。

像是春蚕沙沙地咬着桑叶一般的轻柔声响。

我被吓了一跳。

【是谁在那儿?阿武吗?】

敲门声停了下来,只不过依然没有说出身份和来意。我沉思了一会儿,想到有可能是在山间迷路的旅客或者离家出走的孩子,在这样的暴雨天气将人拒之门外并不是道德的行为。

门打开了,站在屋檐下的是一位打着伞的妙龄少女,穿着似乎是很久远的民国时期的女子校服。水蓝色的宽袖短袄上糯糯地趴着整齐的琵琶扣,腰之下则是刚好及膝的黑裙和白纱袜,以及朴素的圆口皮鞋。

她撑着漆黑的雨伞,湿漉漉的麻花辫惹人怜爱地贴在胸前,濡湿了很大一块,可以看见里面白皙的肌肤。

此时,她大大的圆框眼镜后面,清澈仿佛山泉的眸子正向我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您......不是,请问,榆荫先生还在吗?】

“榆荫先生”是我外公的雅号,也是这座堂得名的原因。想到可能是外公认识的人,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她这样仿佛是从古装剧中走出来的形貌让我吃了一惊。

【外公他,已经仙逝十余年了。】

【啊,是啊,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先生已经......】

她很伤心地低下头去,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一些话。

【那么,您找外公是为了什么事呢?】

她红着眼眶抬起头来,嘴唇刚动了一下还没有说出话来,便看到了我手里一直拿着的镜子。

黯淡的夜空里,镜子却像在发光般出奇地明亮。一瞬间,她的身躯便像是被电击般颤抖了一下,随后摇摇晃晃地连伞都握不住,踉踉跄跄地退后,不料一脚踩空,整个人朝着后面仰躺下去。

我没有多想,立即冲上前去抱住她的腰——如此绵软无力,轻盈如蝉翼的身体我之前从未触碰过。

就像是在手里捧着一抔雪花,扑簌簌地从指间落下。

她昏了过去,在我的怀里。

这对于我而言是极其惊异的,我尽量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客房里,然后去厨房开始煮据说对补气很有效果的红糖水。

刚开始的时候,我一门心思地想着这可能是她在攀爬泥泞山路时筋疲力竭,加上天气微寒导致的虚弱症状,就和贫血类似,但是当我盯着灶膛里噼里啪啦作响的木柴以及上下蹿跳的火苗之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武临行前的话:

镜子的功效正是驱逐妖邪,而我清晰地记得她正是在看见镜子的反光后昏过去的,即便是巧合,也不可能不引起我的猜疑,再加上她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装束,榆荫堂又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呆愣愣地看向手边那柄做工精巧但是裹着神秘气息的镜子。

【您在想,我是非人之物吗?】

耳畔突然传来温柔而细腻的话语,我一抬头,刚才还脸色发青不省人事的女子已经像没事儿人一样站在房门的阴影里,像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镜子的光亮透过圆框眼镜的镜片沉默地注视着我。

【能不能恳请您将那面镜子收起来呢?这样的话,我就能面对面地和您说话了。】

看见我迟疑不决的样子,她又补充道:

【还请您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是人类的族群,但也丝毫没有怀抱着伤害您的想法,而且,如果榆荫先生是您的外公的话,我就更没有伤害您的理由了。】

她低下头去。

【榆荫先生是我的恩人啊,我怎么可能亵渎这一份恩情呢?】

我看着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毫无疑问是动了真情实感的,我便不再怀疑,将镜子塞进炉灶边的柴堆里,再用干草密实地铺盖好。

确认镜子的反光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从门后走出来,在我面前端庄地坐下,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上。

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插在白玉瓷瓶中的水仙花。

她看着红糖水咕嘟泛起的泡沫,用一种怀旧但是严肃的语句轻轻地说道:

【这也许是个烂俗的故事,毕竟文学家们已经将这世界上可能发生的情节都描述得淋漓尽致了,在他们的加工下,鲜美但是质朴的食材已经数次被不同的作料和调味剂锻造成各种滋味,而食材本身也许只是枯燥而乏味的东西。但是由于和您的外公,也就是我的恩师榆荫先生有关,我想您一定不会觉得很无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