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阿姨好,郑叔好,我是羽轩,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吧?”

与我所料的一致,在熟悉的人面前,他们还是不得不收敛。

“记得!肯定记得!上午我才和你妈通了电话,得知你要带你女朋友过来,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但我知道叶阿姨并不是真的高兴,话中明明带着梗咽。

很难受吧……看着自己朋友的孩子长大成人,而自己的女儿却永远停在了十五年前失踪时的那一刻……

我自然不能再在叶阿姨面前流露出这些念想,赶忙给脸上挂上笑容,并招呼着还站在几米开外的筱水过来。

不过她正埋头弄着自己的手机,像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好在彼此间的心有灵犀还是让她察觉到了我的招手示意,欣慰地看着她慌里慌张地一路小跑过来。

“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我女朋友筱水。她说她也想见一见子玲和叶阿姨,于是我就带着她一块来了。”

“知道知道!你妈电话里头都说了,你们还是连夜赶火车来的,真是太有心了。子玲她要是能知道你们这番心意,绝对很开心!记得当年,你们还是一对青梅竹马……可能阿羽你都记不得了……”

“是啊羽轩,太感谢你们了,子玲的在天之灵……”

叶阿姨的丈夫,也就是我妈常让我叫的郑叔,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叶阿姨狠狠地用手肘捅了一下。

大概“在天之灵”这四个字,是叶阿姨不想听到的吧。

“叶阿姨、郑叔,你们太客气了!倒是我要替我爸妈说声不好意思,今年没能过来。”

“没事,别这么说,我们还寻思着明天上你们家作客,看望下你妈呢。这季节冷热交替,湿气又重,确实容易感冒发烧。”

唠起家常来,叶阿姨倒是精神了不少。只是这气氛,始终透着点古怪。

“就是啊……可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郑叔又开口了,还顺手给我们指了下身后那块挡路的小土坡。

“你也知道前天晚上那场暴雨有多大,结果这儿就出现了局部的山体滑坡,虽然听说不怎么严重,但是陵园也怕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要担责,就把这路给拦起来了。子玲的墓就在那头不远处,可惜今天是见不到面了。唉……”

听着最后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哀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这种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相见一面的痛苦,还是发生在阴阳两隔的家人身上,真的是莫大的悲剧。

“要不是你!都是你这当父亲的不称职,非得……”

“够了!”

叶阿姨气还没消,听郑叔一开口,又忍不住责怪了起来。显然郑叔这边的情绪也很不好,被叶阿姨一刺激,几乎是要爆开了。

刚刚这一声怒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就连身旁的筱水都害怕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爸爸!妈妈!”

意外的是,下一个开口的人是方才的女孩,从刚才的了解来看,她应该是叶阿姨的小女儿。若不是今天见了这一面,我还真想不起她。

但……又记得我妈曾和我提起过?

估计是孩童时期子玲给我的印象太深,让我一直忽略了叶阿姨这个小女儿的存在。就是有点奇怪,自己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你给我过来!”

还没等我回过神,叶阿姨已经拽着她小女儿的手往边上走去了。

郑叔也连忙合着手掌向我们赔不是:“真是太抱歉了,让你们接连着看笑话。我先去顾下孩子,劳烦你们等一会。”

“嗯嗯没事!”

我及时回以微笑,郑叔也匆忙朝着叶阿姨她们走去。

但愿没事吧,可别又吵起来了。

在心里祈祷后,转念也觉得算是庆幸,我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这时筱水突然扯着我的衣袖,示意我走远点。

“抱歉抱歉,没把你吓着吧?这真的是意料之外。”

“唔,都说没事啦!”

筱水撇了撇嘴,但很快又抱紧我的手臂,然后将她的手机放到了我面前。

“就是刚刚有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事?”

我诧异地盯着筱水,以为她是想开个玩笑让我放松放松。谁知看她的脸,既是疑惑,还透着股紧张。

“我手机里有一个应用程序,但我忘记它是干什么用的。刚才手机突然就震动着弹出了应用界面,还怎么都关不掉,紧张死人!还好进了设置里头把它给关掉了。我研究了下,像是个定位的应用。”

我听得犯迷糊,但筱水也没光说,而是摁亮了她的手机屏幕。

于是——现在我一眼就看到了类似导航软件的地图界面,以及飘在正中间的小红点。

“这个红点……”

我认真看了眼地图,红点所指的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像是个很普通的定位软件?”

“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啦,可是查了一下才发现这个应用是用来追踪芯片的。也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装的它了,真奇怪。”

我皱了皱眉头:“该不会是流氓软件吧?不是你自己安装,而是它主动悄悄地装到你手机上。”

当我以为找到了这件事情的真相时,筱水却很肯定地给予了否定。

“才不是流氓软件,我有印象是我自己装的,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我快要被筱水说糊涂了,不过来不及细究,叶阿姨那边又有突发情况。

“都说了让你不要跟过来,你这孩子怎么就一点都不听话呢!在家好好看书不好吗?你个小孩子来陵园干什么!要我说多少次,我跟你爸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学习就行!现在我都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了,让你自己回去万一丢了要咋办!怎么你就这么不懂事!”

叶阿姨冲着自己的小女儿大骂了一顿,郑叔在一旁想要拦都拦不住。而且很快,叶阿姨的怒火就从子昕牵扯到了郑叔身上。

“你看你这个父亲怎么当的!把女儿教成什么样子了!”

“那你不说是你不教好?要是你能对自己女儿上点心,当年会发生那种事情吗!每次都拿那件事埋怨我,你有自己反省过吗!”

“我反省?你让我反省?”

连站在几米开外的我都能看得出叶阿姨浑身在不停地颤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要不是……要不是你当时喝了酒又和我吵,结果不小心打到了子玲,她会失踪吗!她会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吗!”

我正鼓足勇气想上前去劝劝他们,可当听到叶阿姨这么说时,却听愣住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子玲当年失踪的真正原因……原来在那之前郑叔喝了酒……还打了子玲?

难怪这些年来每每听到叶阿姨和郑叔吵架,都是叶阿姨单方面地训斥郑叔,郑叔顶多也就顶嘴几句,实在是忍无可忍时才会大声地对骂。

如果真是如叶阿姨所说,是郑叔的原因导致了子玲的失踪,那……

思绪顿时有些恍惚,深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顿时翻涌而出。虽然……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是啊,即使是到今天,我还依稀记得子玲有多喜欢她的家庭,有多爱她的爸爸妈妈。每当和我玩耍、玩过家家时,总要忍不住地在我面前炫耀一下她的妈妈或是她的爸爸,说他们对她有多疼爱。

那忍不住带着炫耀的神情,仿佛历历在目。是啊……未曾想,那个得意和天真的笑容,自己已经忘却了十几年了。

偶尔也会有想起童年、回忆起她的时候,但对于她的失踪原因,自己并没有过多地追究。也许是那时还小,对于“离世”这种事情,还没有清晰的认知吧。

可十几年后的今天,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子玲的失踪,竟是因为她最喜爱的爸爸醉酒以及争吵后的暴力……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想竟是“讽刺”,当时子玲的内心肯定很不好受吧……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幸福家庭,自己一直四处炫耀的、让其他孩子眼红的爸爸妈妈……美好的一切却在那一天变了样。

这无异于是自己幸福的梦在突然间变得支离破碎,那种心理上的强烈冲击,怎么可能是几岁大、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所能承受得住的!

我突然间理解了,正是对爸爸妈妈绝望了的子玲,才自己选择了离家出走……

啊哈……

大概叶阿姨和郑叔都不会想到,那天的那一场醉酒争吵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吧。以至于彼此都难以从失去爱女的痛苦中抽出身来,一直在用无休止的指责和争吵惩罚自己。

原本还关切地望着叶阿姨他们的双眼,有些不适地躲闪。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子昕的身上。顿时间,一股无奈涌上心头。

是啊,这种残酷的惩罚甚至也在影响着他们的另一个女儿,明明在失去之后应该更加疼惜自己的小女儿才是……可从刚刚的这一幕可以看出,这些年子昕的生活绝对过得很不幸福。

但姐妹两人不同的是,子玲因难以忍受一时幸福破碎所带来的巨大打击,最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之后出生的子昕,则是在可怜的“习惯”中,在努力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尝试着唤醒迷失的爸爸妈妈。

想不到,一场看似平常的家庭争吵所带来的结局和意外,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忍不住吸了口气,也无可奈何地抽回了自己的视线,不知所措地望向筱水。

一时的情绪激动、一时的心境代入,让我莫名窒息。

 

直到筱水递给自己纸巾,才缓过回神,意识到眼角已经湿润了。

然而叶阿姨和郑叔的争吵还在继续,可怜的子昕只能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孤独无援……自己的父母都这样子了,还有谁能关心她、保护她……

心中的感伤开始转化为愤怒,有股强烈的冲动在鼓动着我冲到叶阿姨和郑叔的面前,好好地将子昕的痛苦、将这一切他们习以为常的悲剧所引发的后果,好好地细数给他们听听……就算听完之后无动于衷都好,至少能让他们明白、明白他们的女儿生活得多么不容易。

不停窜动的愤怒让身体充满了动力,我知道我真的忍不住了——

“不要冲动!”

骤然,一只娇小的手掌抓住了我的手臂,虽然这力量不足以将我完全拦下,但还是令我迟疑了。

是筱水,她注意到了我的反常。

“别冲动……肯定还有办法……”

筱水的话如同一缕清泉,浇灭了我心头上的怒火,一时的情绪涌动在下一时变成了犹豫。

突然想透彻了,要是我冲动地跑过去,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恐怕还会让争吵进一步加剧吧。

但此时情况却再次发生了变化……

我的视线一直断断续续地关注着子昕,所以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一举一动。

她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也不再无助地望着她那正在争吵的父母,而是低垂着头。

我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子昕在忍耐,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忍耐。而且怕是……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