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绝不是那种,年轻到连墓地都没有的城市。

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那是一个就算黄水仙和千日红最终也没能从古老战场的废墟上再生长出来,也依旧会到来的夏天。那年没有刮风,雨持续了整个四月,使得野草和泡桐树在整个城市里疯长。指挥所不得不抽调出多余的兵力,清理那些占据了下水道顶翻井盖生长出来的棉白杨和速生桉。野葛和威斯康辛芥菜从建筑物的缝隙迅速发芽,仿佛雨水中带着光线,这些垂直落下的水滴带来了生长所需的一切。橡曾打过架的地下城区多年之后泛了涝,人们不得不砸开了二楼三楼的落地窗,以便于划着皮划艇的客人从那里进入。这片地方本就是古老战争留下的一个巨型弹坑,戴胜掌权的时候,出于布防的需要林城的建筑大都有着高度的限制。“没有一座建筑,应当高于我们的城墙。”你曾说。

于是成批的商业和资本迅速把这个大坑填满,并私下叫这里下城区。他们让外地劳工提着铲子夯实土壤,打下地基开始建造一个方圆十数公里的商业区,甚至为了今后的客流量达成一致,互相签署条约去建造一片伪造的地面。这个地方就是块干商业的料,即使是伪造地面的计划还是一纸空文,劳工们期盼着能不能先造起天棚给他们遮阳的时代,每到晚上小吃街和集市便如同夜光的菌类植物一样生长起来。那些劳工死在了后来连绵不绝的战争里,留下来的成为了新一批的老林城人。他们的孩子开始仇富,当上警官和医生或是像他们父辈年轻时一样去另一个城市漂泊。信天开始意识到家族那宛如植物的寿命。林城没有那个能力,去吸引一个能拥有长达百年寿命的家族留在这片土地上。它自始至终,终究只是一个地方而不是谁的故乡——这是这个时代里每座城市的通病。

戴胜还下令建设墓地,颇具创意地,把某一处在异能者的爆炸中高度风化的老城墙堆成一座月牙状的山坡——这也一举解决了下城区渣土倾倒的问题。还有原本在城西北的老公墓,当时的警卫司做战后人口普查的时候,顺便清查了这些老墓碑是否还有后人打扫祭奠。再得到没有的报告之后,你挖空了那里肥沃黝黑的墓土,全副盖在了自己新堆砌的山头之上。“别让他们觉得那里闹鬼。”你说,“我们把整块地皮都给挖走了。”

在随后的一整年里,这座山笼罩在一片葱翠的热闹之中。香根草和金银花被培植出来,迅速地占领了这片荒芜的丘陵——只是它们在雨季到来的前后就被捣碎进了土壤。之后一批是栾树、欧洲板栗和白皮松,这些深根性的树种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迅速长成一片密林。其间还点缀着小寇花和胡枝子,以及只剩下发达的根系,却依旧再生出来的香根草。

戴胜在山顶上栽培了从周边挖来的红杉和木棉。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越过城墙像内张望只能看见那郁郁葱葱四时不谢的植物聚落。林城也是在那个时候,才被叫做林城。

只有信天知道,你对于这一切所付出的心血和各中奥秘。

在做完了这一切——直到最枯败的那棵木棉也长出新叶子时,戴胜拿着小枭的遗物盒,命人开辟了一条上山的道路。

“你看,我们在这儿。”你指着地图对死去的妻子说,你们曾一度住在这附近。“我们就在这儿,我们哪儿也不去。”

人们可能会把信天也埋在这里,由再下一任林城的指挥官带头唱起悼亡的诗。信天很多次很多次地参加别人的葬礼,人们总对戴胜建造新公墓赞赏有加。信天的母亲,也被他埋葬于此——虽然他自始至终,也没能找到她的遗体。

“我来看你了,妈妈。”信天带着香炉和贡品,独自走上了上山的路。“您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小鸢,健康的很。老婆这两天出月子了,也不是说不能来,就是……诶,我带她问您的好。”他点上香,将一条小毯铺在墓前的石砖上。“以前……”他脱下鞋子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没见你喜欢什么花,我也就不买来了,反正山上种的不少。烟倒是偶尔会抽两口,不过现在林城的烟草差的要死,就闻起来香,抽起来跟嚼稻草似的,还没有我们那时候住老房子的时候卖的那种白滤嘴好抽。雪茄是一年比一年好,但是你老觉得那是当官的坏人才抽的,我听您的,要当个好人,也就不抽它了。”

“好久没来了吧?以前有谁死了要埋在这山上的时候我都会顺道来看你,好久没来不是也说明好久没死人了么……这是好事。”他按着太阳穴,感受着一种早已释然的哀伤和孤独。“不过戴胜走了……就是堆这座山的那个。不,也不是说他死掉了,挺难讲的。你知道的,战争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他就是不做指挥官了。我不瞒您,本来想让老婆带女儿来给您瞧瞧的,可是战争又来了……又要打仗了……”

“那几个傻子又要开始争权了。戴胜刚走他们就管不住!就一个家伙原本觉得还算聪明,额,两个。一个现在躺在医院里,还有一个现在看看也还是需要点……”

“嗯……”他搜肠刮肚,准备挑选一个合适的词汇。“时间。”他说。

“我知道妈妈你最爱的是钱。”信天掏出火机,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倒出大沓大沓的纸钞。“那时候没钱!吃饱饭也不容易……你看看,都是新票子,刚取来的,比烟味都好闻。”信天腼腆一笑,看着这些足钞票化为灰烬却毫无不舍——那是够一个最背运的林城人在牌桌上挥霍一个星期的量。“不怕您用不了,您瞧瞧这颜色!闻闻这味儿!我都奇怪了那些鼻烟厂怎么不出个钞票味。您拿它糊墙、垫在餐桌的玻璃底下,天天瞧着它!”

“您就待在这里吧。已经和军舰鸟袭击那会儿不一样了。虽说出了城戴胜就会想着弄死我,在这儿还有傻子想抢我的权!还有异能者……她们以为朝着戴胜的脑袋开一枪就能解决问题?”他看着香逐渐烧完,站起了身。“那时候我太固执了……现在说‘是我的不对’这种话也于事无补,我就当它是命好了。”

“总有什么东西想把我拽回去……您知道么?那场【万物被提】的火焰依旧再烧!我知道的,只要有他在,我就再不能前进一步!他就是我的宿命——已经在我耳边逼逼叨叨讲了二十年的宿命!”

“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再拜而去,像一只一意孤行的鸟张开翅膀。

“这是我家。从我母亲一辈就住在这里!由我来,守我的城。”信天下定决心。

“喂——”他走过一个转角,一排杉木长成的围挡掩盖住了他母亲的墓碑。他自由活动到此结束,接下来是工作时间的开始。

“怎么?我才出来两分钟,就耐不住性子了?”

“嚯,您放着安全的指挥所不待,不就是在求着我们动手么?”一位打扮整齐的女士举起了手枪。她与信天保持了足够的距离,这位司长隐隐地让她感到不安。信天能看见她毫无褶皱的西装外套和春季新款手包,还有她那条精致的领带,酒红色柔和的珍珠质哑光似乎在说明女人的价。,信天知道那是后勤司定制的柞蚕丝领带,能看出掐成丝线的贵金属套扣出的复式锁边,流光似的小乱针切出来的氤氲贵气。面上有春秋窃曲纹的打底,精巧的针法堆绣出修狭的字体,宛若别着一枚银质的领扣。他看出来,那女人是后勤司姬鹬司长的副手。领带上的那个堆绣的汉字就相当于士兵的军衔,信天想起来姬鹬给它取了个名字,说那是‘淑女绶带’。

“你们?你们能有多少人。”信天问道。

“比您留在车上的守卫来的多。”女人的微笑标准且冷漠,“不可能比零再少了。”

“你就不怕在这里惊扰到死者?”

“您在质疑后勤司的造林成果么?”

“这怎么讲?”

“请允许我在这里先开枪,毕竟这是您倒下的先决条件。按如今的绿化成果,这两下声音传不出五十米远。”她摆出还能拿出更多数据佐证的姿态,她曾在新闻部任职,拿捏出令人信服的腔调简直信手拈来。“一声枪响,而另一声——您倒下。”她说。“而我们今天……”

“留了五千米的空余。”

一百颗激光瞄准的准心落在了信天的身上——他看见女人放下了枪。看来这家伙真的留足了五千米的距离,但考虑到五千零五十米有人的可能性,她并不准备冒险。

一百个人整齐划一,信天感觉自己正在同时接受接受一百份的枪决。

“司长。”一个声音从耳麦中传来。那一个瞬间有二十颗脑袋落下,有人开了枪,一群人影围在了信天的面前。有些人中枪倒下,而另一些人在下一秒进入战斗。

女人看见无数的人如同潮水般涌来,甚至那一百个战列司的士兵中间也有些调转了枪口反戈一击。她终于觉出了看着信天而感到不安的缘由——盯紧这家伙看的时候,仿佛能看出那只是一个燃烧的躯壳。她看着信天朝她走进,告诉她因为情报司什么都知道,所以并不需要留她下来问话。

“死者面前不可喧哗。”信天冷哼一声,他意识到未来在他面前铺成开来——

“装上消音器,用刀子的时候——”他打了个响指,无人注意的时光里涌现出他高昂的气势,“别忘堵嘴。”

“哦对了。”他话锋一转,意识到周围的生命宛如退潮一般安静地消失。“别把那条领带给我弄坏了。”

“……”女人那双干净的双手从手肘处齐齐切下,脸上沾着碎肉的下属握着还没来得及发僵的残肢托起领带呈到了信天面前。

不错,很干净。信天非常满意。

他知道属下们会迅速地在山下挖好巨大的埋骨坑,随后的一切宛如一幕哑剧荒诞情节的落幕。

那无数的人排成长长的一列,最后在埋骨的坑边围成一圈。一三五七退后一步,二四六八人头落地。

赤裸的身体被丢进坑中,一辆卡车开来,剩下的一班人卸下酸性菌土和用于分层种植的植物球根。一层尸体,一层土壤,再之后剩下的人重新排队。

第一层的尸体中塞进了洋水仙花球,

第二层的家伙们口含着郁金香。

第三层番红花和葡萄风信子一一间隔,

第四层是雪滴花握在每个人的掌心。

信天看着最后一个人——那家伙正帮忙把死人的衣服和枪械堆上货车。他踩实了土,向信天报告说如果今年降水丰沛,花芽将在一个月内破土而出。之后是货车司机举起了枪——霰弹枪喷洒出两百三十一颗滚圆的子弹,比起埋在这里的人来不多也不少。

他代替这所有的人,躺进了情报司的墓穴。墓碑上落着情报司的款,它向世人宣布,第七十二次外勤任务,现已圆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