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碎片的梦境之间,女孩再一次看见了神明。她接了捧夜风搓了搓了脸,突然生出想要呕吐的欲望。手指甲已经好几年没有生长了,星霜屡变,她意识到这几年又虚度了光阴。

少女开始后悔。这并不能成为怪罪这个少女的理由之一,这一切都是这个狗屁城市的错。

她的美并不能让人看见,她是这个城市颤动的光。

橡在楼宇间游行,路过水坑和窗台的露水。像是雾气拥簇下,在丁达尔效应显形的光辉。值得再说一次,她是这个城市颤动的光。

橡想起民生时代之前的事。那时她正要长出智齿,下颚两侧的牙龈被两颗幼嫩的齿尖刺破,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芽。而新神的恩典,也在那个时候到来。她突然感到了悲伤,自民生时代起停滞多年的寿命仿佛有了向前蠕动的趋势。她觉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对牙医诊所的逃亡。

女孩急于寻找一个地方。她在几天前收到一封措辞浮夸的邮件,上面把她此行的目的地描述成“一个肮脏却理由充分,宛如垃圾堆积冲天”的地方。

她爱好琐碎且广泛,有着异能者特有的健康身体。代谢简洁且迅速,头发每周都需要修剪一次。这个活通常是她姐姐代为操作,毕竟她们这十年以来一直相伴着过活。橡接受各种需要打架的活计,她对破坏防御工事颇有心得。那些工事可能是某次局部战争中阻碍冲突的鹿砦,亦或是杀人游戏中,自认为万无一失的防护措施。

橡觉得这一切都宛如大学时期,那种为了消磨时光,包分配一般的教室恋情。只有在折断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干脆。

姐姐总觉得她们是在为新神服兵役。新神和旧神一样需要战争,但大部分厉害的异能者都不喜欢战争。她们算是在为那些家伙代行义务,这使得姐妹俩在异能者中人缘良好。

而赭,那时候她喜欢把橡叫成“橡子”,她们就是在那时候来到了林城。

再次睁眼的时候,男人意识到自己被反剪了双手。那是某种金属材质的,像是电缆或是其他掐丝编织的金工制品。背后是生锈的铁杆,他擅长把现状拆分成井井有条的步骤,发觉自己是先在哪里被用电线反绑,然后再运送至这里,手腕上拷着他自己兜里的,警卫司制式的手铐。双眼适应了黑暗——其实也说不上黑暗,只是灯火被尽数打碎,微弱的光亮从大片破损的窗框间流淌进来。这似乎是某个废弃工厂的半层架空回廊,男人感觉到自己身下的粗糙,地上铺着那种带着互相垂直长椭圆形花纹的不锈钢板。

男人在那之后才意识到了橡的存在。他看见这个姑娘被拷在他旁边,手腕上缠绕着厚重的锁链,像是受难的耶稣基督。“换了我就不会用铁锁。”男人心想。“如果真要捆女人的话,还是用麻绳更加合适。”他怀抱着善意猜测女孩能否挣脱。

橡白色的衣衫上好像有什么温吞的花纹,直到五分钟后屋外照进来明灿灿的月光,男人才看清那是被沾污的手揉搓过的痕迹。他由此揣测着,这个姑娘应当相貌可人。

“你什么时候醒的?”橡扭动着身体。她睡着的时候盘着腿身体前倾,手腕因此被拉的生疼。她感觉一丝口水顺着嘴角淌到了下巴,但此刻腾不出手去擦拭。这个女孩努力地扭动身体,歪着脑袋用肩头抹净了嘴。

“有一会儿了,是被药倒了带过来的。”男人解释道,嘴里仿佛残留着没能洗净的剃须泡沫,他怀疑是乙醚那甜丝丝的味道。“你呢?”

“哈啊——”橡打了个哈欠。她的舌头紧紧抵住下牙床,舌尖如猫科动物一样向上挑起。“看你还没醒,我就又睡了一会儿。”脖颈一阵酸痛,橡左右晃晃脑袋,肌肉在一阵细密的声响中准备就绪。后脑似乎有被殴打的痕迹,橡似乎想起了自己晕倒的缘由。“有谁跟我打架来着,我好像喝醉了酒,把自己砸晕了。”

“什么?”男人惊异了一下。女孩说的似乎都是他能理解的话,又似乎都不是。他觉得女孩处在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境地,尽管同被栓在此处,但真正被囚禁的似乎只有男人自己。他整理一下思绪,却发现脑子乱的要命。就像回家时走错了公寓,对着陌生的家具心生疑虑一般。他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去找某个人,但在途中被人绑到了这里。

“和谁?”男人问。

“不知道。像是流氓……好像又不是,有点像军人但没有武器。”橡回忆道。那会儿的场面就像一部过分压缩成本的科幻电影,只能凭着对话和声响解释一切。橡开始期盼姐姐能出现在身边,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她最不擅长搞定这种复杂的问题。“要是能跟姐姐一样能喝就好了……诶真是的!”

“姐姐?她和这事情有关吗?”

“有吧!不对好像又没有。”橡努力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她自觉现在状态奇差无比,这样的状态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应命运呢!“诶呀烦不烦!问题真多。”

她想起这事就莫名的恼火。

“那,最后一个问题。”男人想向面前的女孩询问情报的想法就此破灭,他有些自暴自弃。“你是怎么砸到自己的头的?”

“我……”

“框——”厂房废旧的移门在一阵锁链拖动的声响中豁然洞开,刺眼的车灯从门洞中照射进来。两副脚步踩着一层薄薄的的积水,踏上台阶渐渐逼近。

“哦……我想起来了。”橡看着那两个戴着面罩的家伙朝他们走近,拿着套头的袋子和看不出制式的武器。橡发觉那黑色的袋子只有一个,“估计是给你准备的吧。”她对身边的男人说。“那个——”她拿眼睛瞟了瞟那人手里黑漆漆的家伙什,“是我的。”

“也不尽然。”男人自嘲道,他这会儿看清了那阴影中的杀戮工具,出乎意料的是,那玩意是一柄带着锈迹的短柄斧。“林城的人口交易概不散称。”

“啊,我想起来了。”橡感到一阵清爽,酒精带来的负面影响在此刻消失不见。一种从四肢百骸滋生起的心痒叫她亢奋,橡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她【民生时代】最后终结的预告。

“我是要去林城最肮脏的地方。”

斧头砍了下来,宛如某个不可违抗条约中的一环。男人像是认了命,他琢磨着女孩刚才的话。他想起来自己好像记着一些作为监视战列司的嗅探之一获取的情报,可能就是这些战列司的负面信息引来了他的杀身之祸。“没准这就是林城最肮脏的地方。”男人想起监视战列司时的所见所闻,他意识到有种难言的恐惧从另一个方向支配了下半个林城。他想象这金属接触肉体的一瞬,并为还没瞧真切女孩的容颜而感到深切的遗憾。

“之前是没算清楚距离……”一个轻轻的声音嘟囔起来。女孩猛地站起,镣铐在金属的杆子上划拉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一头扎进那个举着斧头家伙的怀抱,那抡下的手腕磕在她肩膀上,斧子脱手而出,顺着女孩儿背后的栏杆掉落下去。

男人并没有看到,那斧头在栓着他俩的栏杆上磕碰出火星,随后落向厂房地面的积水。随后就是不可置信的一幕——

“【……】”

橡被揪起衣领,那家伙摸索着其他的武器。

不如来描述一下那斧头下落的轨迹,要是绘制出来的话,宛如坠崖一般迅速的平抛运动在碰见水面的瞬间结束,一种滂沱的力量随着与液面的接触喷薄而出。斧头换了一个角度向斜上弹射,难以通过加速上升化解的力量使得木柄带动着斧刃开始旋转,带起一阵宛若失衡的美感。这一切似乎都源自于橡念动的“咒语”,它们如此强劲,以至于斧背敲击在厂房的横梁,发出宛若洪钟的声响开始反弹回来时依旧力道不减。

“你不是问我怎么砸到自己的吗!”橡看着那家伙抡起拳头,语气中难以掩饰的亢奋。“就像这样——”

“铛——”斧刃切进了女孩一对腕子之间,铁做的镣铐被齐刷刷劈开,带着些微迸裂的缺口。女孩拧了一下腕子,生疼的触感随着清脆的骨质声响如烟消散。橡左手擒住了那家伙揪着她领口的手腕,不顾他挥来的拳头,右手扣进他手肘的关节。随着向内的拉扯,那家伙在瞬间失去了平衡。

男人又听见了那金属碰撞的轰鸣声响,他意识到之前斩断铁链的斧头被橡以一个微小的偏差再次扔下。

橡把擒住的手臂横按在面前的墙壁,斧刃再次飞来,一只断手自血泊之中横飞而出。她拽起钉在墙上短斧的木柄,借势旋身。她擦过口水的双肩带动起臂膀和双手,最后引着斧刃一路向上——像是高尔夫球的标准高杆,一路带起草皮般破损的肉片和红白混杂的黏液。

橡提溜着那从颧骨以下被切开的半拉脑袋,以及那把趁手的短斧走向了拿着黑色布袋的另一个家伙。

她后来会坐在那个倒霉蛋的尸身上向男人解释,自己之前是怎样地醉,又是如何地被弹飞的斧背敲了一下脑袋。以及她之前嘟囔时所说的内容,那是由她家乡语言所写就的,她异能的名字。

“然后是……”橡在利落的动作后举着斧头看向男人,她拿斧头平平的前端戳了戳男人的额头。“那个什么最肮脏的地方,我要找个人带路,愿意干我就放了你。”她说。

男人这时才意识到之前与女孩对话时异样感觉的来由,女孩从一开始就是以现在的姿态对着他说话。

他知道自己一点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这个时代最令人恐惧的洪水猛兽——面前的女孩,是一头活生生的异能者。

“唔,我叫橡,你叫什么?”橡解开了男人手腕处的钢缆,她问道。

“你……”男人惊恐地看着她,一腔愤懑的恨意随着种族的区别升腾起来。他是一个林城的人,甚至还是个警官。男人生出一种想要撕咬的强烈欲望,面前是敌人,他得贯彻自己的立场与身份。“做个林城人。”他对自己说。

“你是个异能者!”他对女孩说。

只有橡,能在一瞬间瞧出那情绪的有名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