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躲藏在山里搂着彼此颤抖,恐惧地聆听敌人的飞行器撕破空气的轰鸣声,每当飞行器经过我们的头顶,山林就是一阵震动,仿佛大地都在呻吟。

城市驻扎的守军驾驶战斗机升空迎战,给我们带来了些微的希望,但是,他们立刻就无形的武器击落,仿佛要与流星相伴,战机的碎片变成火流星砸向地面,若是撞到建筑,便是一系列的爆炸和火光,若落入森林里,便冒出黑烟,迅速蔓延成熊熊大火。

我们不敢回家,也来不及逃到附近的防空洞,只是默默忍受寒冷潮湿的环境和蚊虫的叮咬。也许下一刻我们就会被路过的敌人的AI锁定,然后轻易地变成蒸汽——这可怕的念头在我脑袋里始终挥之不去,只有她的体温给我带来一些慰藉。最糟糕的情形,如果与她一起迎来生命的终结,这样的结局倒也不算太坏。

直到天快亮时,防空警报才解除,黎明的微光照着变成废墟的城市,远远地就能看见冲天的黑烟和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我背着她,不时谨慎地往天上看,沿原路回到我们那小小的住所。

她看到的第一眼就哭起来——我们的家没了,眼前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堵断壁,歪歪斜斜倚着两根柱子,扭曲的钢筋裸露在外面,残砖碎岩堆满一地,半截飞机翅膀嵌入其中,而我们辛苦了一整年的成果也都被埋葬在这层厚厚的砖石里。

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家又再次化为废墟。失去了建筑的遮挡,风呼啸着从远方刮过来,灌入衣领和袖口,冷彻心扉。

我带着她去找老院长,院长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值得依靠的人。一路上她一直在哭,把我的后背哭湿了一大块。我找不到安慰她的方法,任何言语和行动都是苍白的。

当我在孤儿院门前找到坐在台阶上的院长时,她已经哭累睡着了,毕竟一晚上没合眼,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期望她能够有一个好梦。

我向院长说明来意,院长缩紧眉头,满脸为难。

“孩子呐,我也想帮你们,但是……”院长看看身后被烧得发黑、只剩骨架的主楼房和操场上扎堆躺下不断呻吟叫疼的孩子,额头皱纹越来越深,“……对不起你们啊,都是这里出去的,能帮我肯定帮,但实在是顾不上……很多孩子受伤,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接下来这几个月才是最难熬的时间,吃、穿、用的全都烧得一干二净,政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送物资过来……”

“院长,我知道你不喜欢网校,你想要一个真正的老师教孩子们读书,而现在老师就在这里。”

院长惊讶地望着我,说:“你想留下来教书?”

我摇摇头,侧身让院长把伏在我背上熟睡的她看得清楚些,说:“是她要留下来。只有朱诺一个人的话,还是有办法的对吧?”

院长沉吟着,犹豫不决。

“拜托您了!我会永远记得这份恩情!”我向院长深深地鞠躬。

“你这孩子啊……”院长眼角下拉,神情复杂,“我看着你长大,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向人低头……你真的长大了……就让朱诺住我家吧,虽然也是上顿不接下顿的,但有我一口饭吃,就有她的一口。”

“谢谢院长!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我再次深深鞠躬。

“你准备怎么办?”院长严肃地看着我,“朱诺可以住我这,但是你呢?军工厂已经毁了,城市也都没了,几个月都不会有工作,你要怎么养活自己?”

院长的表情似乎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说:实在不行,还是来找我……”

“我……没事,毕竟身体健健康康,能熬就总有办法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我实在不可能再厚着脸皮从院长的碗里抢食物,更不要说这也会分走她应得的一部分。

在院长带领下,我把她背到院长的家,院长没有进去而是在玄关口等我。

我把她轻轻放到卧室床上,摆成半侧卧比较舒服的姿势,盖好被子,再用手指小心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她睡得很熟,像是伏在巢里安眠的小云雀。

想到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贪婪地凝视着她的脸,仿佛要把她装进眼睛里带走。我很喜欢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的样子,也喜欢她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真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可惜我发现得有些晚了。

我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嘴唇向她的脸颊凑过去,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她应该会原谅我吧,在西方一些地区,朋友间就是像这样告别的。

不料她突然翻了个身,于是……

“你脸色有点发红,不是生病了吧?多喝点热水……这个关头不要出事才好。”出了玄关,院长担心地看着我。

“不,这个不是……没关系的。接下来的事就都拜托院长了,她也许会去找我,希望您能稍微看住她。”

“这听起来,你是决心要走了?”

“嗯,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

“心里有着落吗?”

“嗯,我准备到第七军区参军——啊,这件事还请不要告诉她,只说我去别的城市找工作了。”

院长扬起眉毛,上下打量我,好像第一次见似的,长叹说:“你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啊……”

在我们生活的那个战争时代,军人是最常与死神打交道的职业,新兵前三年的阵亡率达到十分之六,参军就意味着一方浅浅的坟墓和单薄的十字架,以及寄给家人的一枚暗淡的勋章。但与之相对,军人也受到人们广泛的尊重,能拿到很好的工资,足够一个两人家庭生活,还能让家里的女孩子上一个好的大学。

“院长,再见了,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祝您健康长寿。”

我最后一次向院长鞠躬,脑中掠过小时候的事。

蓝天下,小小的操场绿草如茵,院长领着孩子们玩捉迷藏,我躲在树丛里,暖风送来迎春花的香气,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我卧倒在松软的泥土上,渐渐进入梦里。醒来时,她蹲在我身边正拿一根狗尾巴草戳我,夕阳如杜鹃花一样红,印着她娇嫩的笑脸。

院长拉长声音远远地呼唤我们的名字叫我们吃饭,她咯咯直笑,拉着我埋伏在树丛里,坏心眼地想吓院长一跳。数三、二、一就一起跳出去,她说。于是我屏息等待着院长的脚步经过身边,等待着她低声的默数,等待着跳出灌木丛那一瞬间满目的霞光。

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只是那么等待着,而我现在已经厌倦了等待,所以我不得不走。

“你,唉……去吧,去吧……去了就好好的,一定要努力,努力了一定要回来。”

院长伤感地笑了笑,站在原地目送我走远。

我两手空空身无分文,趁安保人员不注意扒上到第七军区的送货火车,坐在车厢顶上,就这么开始了我的军旅生涯。

部队的训练很苦,但如果习惯了也就算不得什么。

经过两年的操练我获得了正式兵的待遇,寄给院长的装着工资的信封也变得更厚了。

院长在回信里告诉我,朱诺考上了世界顶级的大学,学习飞行器设计工程专业。我就像为自己的事感到高兴一样为她高兴,我早就发觉她很有学习的天赋,虽然比起我这个老师还差一点点——我也上了大学,不过是军校,我在里面学习信息隐形理论,简单点说就是要怎么样看到敌人,同时又让敌人看不到自己。

这点非常困难,如果一个人想看到什么东西,他就必须观测各种形式的信息,比如激光、无线电波等等,可是一旦进行观测就会对信息产生干扰(比如你让光进入眼睛,那么光就会变少了),敌人就可以从微小的扰动推断出“那里有人”,于是他就会被激光蒸发。

我们和敌人的战争说白了就是信息战,一旦被锁定,以激光的速度根本无法闪避,只能硬抗,而人类的科技水平又做不到完全防御,最后只落得被摧毁的下场。我们自己的激光武器还停留在实验室研究阶段,远达不到实战标准,没法与敌人正面对抗。

在这样的情形下,人类集中一批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学者钻研信息化武器,取得了很多突破。我读的学校正好有一个隐形武器方向的课题组,我也在里面,平常给教授们打打下手,做些边缘的工作。

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些事,要是让她知道我在军队,她八成会放弃大学跟过来,但我不想让她遇到危险。那些和我同期入伍的战友死的死伤的伤,留有音讯的没几个,我是因为会读书算数的缘故,被选入士官学校,离开了前线才幸存下来。

我无法想象傻乎乎笑着的她有一天会拿起自动步枪,对着敌方机械兵扫射的样子,我也绝对不希望看到那一天——不过应该是我多虑了,她还没有步枪高,就算想入伍人家还不要。

她一直还以为我在西西里亚山挖矿呢,院长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害我不得不读了大量关于的采矿的书,生怕通信里露出马脚。我本想把寄过去的钱说成是院长收到的慈善捐赠,但是这年头少人有搞慈善的兴趣,感觉会被她识破,我就改成其中有五分之一是我的工资,掺杂一点真话作为烟雾弹。

夜里睡不着,我就会想她的事。有时会想她是不是在大学里和某个帅小伙搭上线了呢?不像我们这里充满了紧迫感,出入还得接受哨兵的检查,一般大学的环境一定很漂亮吧。课余闲暇时,湖边树下,恋人们手拉着手出游,也许她和她的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对……这样想觉得很难过,胃里好像有什么卡住了,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但转念一想这样其实也好,虽然我现在好端端的,但司令部一声令下,我就得立刻奔赴前线。按民间开玩笑的说法,当兵的半只脚都踏在黄泉水里,保不定某一天我就会变成石头上刻着的名字,和我的战友们重聚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每次拆开她的信我都是心惊胆战的,像是等着宣判死刑的囚犯,等着信里即将出现的“男朋友”。但不知是值得高兴还是不幸的,从来没有发生我担心的事,于是我只好每次都悬着一颗心读她的信。

由于军队的保密性质,我还在敏感的项目组学习,我对外的交流受到严格限制,不允许拥有手机等通讯工具,信件一个季度只能收发一封,还必须经过机关的内容检查,所以信里写不了太私人的话题,也就是聊聊生活琐事。

尽管如此她的信也给了我很多安慰,小小的可爱的、像是浣熊尾巴一样的字迹,我如饥似渴地读着,拼命地从字里行间寻找任何与她相关的最小的事。

“你这是病啊……得治!”

曾经与我关系很好的战友,Kevin嘲讽我读信的样子。

我对他耸耸肩:“我知道,但早就没救了。”

当天夜里Kevin死在敌人的突袭里,这场对话就变成了我们最后的交谈,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在我十八岁那年冬天,军队高层有了大动作。

我们一直在分析敌人机舰残骸携带的数据,就在最近成功解析了一艘旗舰,我们才首次知道敌人的真正目的。

他们是为了“星之路”而挑起战争的。“星之路”是指空间跳跃技术需要的奇异点,把它理解成具有魔法力量的传送阵就好了,这样的“星之路”就相当于连接不同星球文明的枢纽,是文明发展的脐带。按照星际惯例——这也是人类第一次知道还存在地外文明缔结的条约——星之路归属于最接近那片星域的高级生命体,也就是说本来应该属于地球文明,然而敌人认为人类只不过是连走出母星的能力都没有的猴子,对人类不管不顾,直接霸占了这条航线。

直到最近几百年,地球文明高速发展,达到了让敌人担心的地步,于是他们决定在其他文明发现地球之前,先将人类消灭, 这样“星之路”就名正言顺归属于他们了。

说白了,就是十六十七世纪海上霸主战争的翻版。

消息公布之后举世皆惊,世界各地无数人走上街头游行,触目惊心的标语贴满墙面,无数的请愿书递上议员的案头,悲愤的群众纷纷要求政府付诸行动,与敌人开展战斗。

迫于舆论压力,也为了转移公众视线,总统公布了一项计划:派遣精锐部队前往“星之路”,向其他地外文明求援。

这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得到了议院全票一致通过,公众也像脖子上顶着颗榆木脑袋的人偶似的点头欢呼,于是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新年般的氛围中,计划正式启动。

该死的是,我偏偏被选进了这个计划。

“你的表现很好,你参加过大小三十五场战役,后方科研也做出了优秀的成果,根据组织研究决定,将这个伟大而光荣的使命赋予你。何晓洁上尉!”

“是!”

我只得立正,举手敬礼。还上尉呢……军衔连升了两级,这已经是死人的待遇了吧。

长官拍着我的肩膀,向我祝贺,但我分明看见他眼睛里满是同情的色彩。

走出长官办公室时,我听见背后他们的私语:

“可惜啊……像他这样的人才……”

“没办法……上头看他资料,谁晓得就挑上了。”

“……接手职位……档案撤走……”

我听到自己被选进这个计划的消息,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得想个办法把我的死讯传给她,不能太突兀,挑一个天气好她的心情也好,容易接受的日子,再和院长统一好口径……

最后我决定伪装成矿难,既然她相信我在西西里亚山挖矿,正好上个星期那里发生了严重的塌方,那就让院长告诉她我卷入事故,被埋入了地下一千米,深到连尸体都挖不出来,再给院长寄点随身物品作为我确实被埋在了底下的证据。至于官方公布的遇难者人数和姓名……我有一个战友在那边当管理层……如果他知道我被选入这个荒唐的计划,马上就要死了,作为我最后的请求,他想必会答应的。

然后是矿难的抚恤金……就用我的阵亡津贴补上!我敲定计划。

我对自己的冷静毫不惊讶,从决定参军的时刻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但是死是平等的,并不存在特别高贵或特别卑微的死,那只是人类擅自赋予死亡的附加价值罢了,这是在战场打滚挣扎时我得到的可贵的经验。

我发了一份长长的讯息给院长,交代了包括银行卡账户密码在内的一系列琐事,不如说是后事比较恰当。检查机关破例没有进行讯息的审查,他们也没有看人遗书的兴趣吧。

飞船预计在半年后发射,载着包括我在内总共一千人的倒霉蛋,去执行这个愚蠢的计划。

一旦知道快要死了,就觉得心里反而明亮轻松起来,一直挡在面前的叫做未来的烟雾突然就散开,天看起来更蓝了,树叶也绿的发光。

至于之后的事,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我们一千人成功变成宇宙垃圾,而我,比幸运者更幸运,比不幸者更不幸,逃过死劫,开着伤痕累累的飞船迫降到一颗小行星上。

储粮还够三个月,能量还够用半年。

我决定到死为止都要一直想着她的脸,这样我就能自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因为这颗星球上只有我一个人嘛。

啊,窗外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