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驻守在太阳系边缘的一颗小行星上,距离战争开始已经三十五年了。

这颗星球大致位于海王星和冥王星之间,自转周期约十一小时,半径不到月球的三十分之一,从高处看地平明显在向下“坍缩”,可以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站在一颗大球上。

这里是人类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我把它称为“世界的边界”。

小行星上缺乏大气,到处都是荒漠、坑洞和岩石,地表温度长年低于零下两百摄氏度。不穿防护服出门只有死路一条,要么窒息,要么被冻死,要么得上辐射病。

我自觉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决定要写日记,作为我活过的唯一证明。也许很多年后来自其他星球的文明会发现它,然后说:“噢,原来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啊。”

我握着钢笔写下:一切都得从这场战争说起……

战争开始得很突然。三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东半球的晚上,当人们像往常一样,吃完饭拿起手机享受一段愉快的闲暇时,一个身材矮小瘦削,肤色像石灰一样,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的外星人出现了。

全世界联网的电子设备的屏幕里都映出他摇晃着滑稽的大脑袋、最轻微的动作似乎都会把脖子折断、偏偏表情严肃得像是参加葬礼的样子。

“谨告地球人诸位,”冷冰冰的无机质声音钻入耳朵,“从很久以前我们就发现了这颗行星,从很久以前我们就在默默关注你们,直到最近我们得出一致结论:你们肆意破坏神明赐予的环境,虐待本事同源的动物,杀害同胞的生命,这般低等的地球文明不应该存续。我代表我的族人,向你们宣战。”

于是战争便爆发了,敌人使用高度自动化的无人兵器,一群又一群的战机像蝗虫一样扑来,最先失守的是火星居住区,然后是月面移民基地,最后战机像乌云一样笼罩住蔚蓝色的地球。

最初的五年内有很多国家毁灭了,世界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一,在文明覆灭的危机下,人类终于走到一起建立了联合政府。然而,根据专家的研究,敌人的军事科技领先我们至少一百年,正面会战绝无获胜的希望。

于是人类死守着最后的防线——大气防御圈,将大量针对自动化兵器的电磁干扰装置发射到电离层,密密麻麻像给西瓜套上一层保鲜膜,终于把绝大部分敌人挡在大气外层,却也把自己关在了名为地球的监狱里。我们失去了所有的卫星,通讯一度极为困难;我们也失去了头顶的星空——星光也穿不过电磁防御层,甚至平均太阳光照强度减少了百分之10%。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在历史书里学到的,我并未亲身经历上述事件,我们这一代人从出生的时候就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长年的战争消耗大量的资源,全球经济持续衰退,贫富差距日益悬殊,勉强维持的社会早已千疮百孔。

我们从小就在食物短缺的泥沼里挣扎,早上开始就为了今天份的面包而奔波一整天,到工厂打工、给富人家的孩子做跟班,晚上则因为肚子饿而睡不着觉。

没有学校供我们读书,名义上我们是网络学校的学生,但是所谓的老师是从各地来的骗子,从这里毕业的学生连三角函数都算不对。只有有钱人和幸运儿才可以接受真正的教育。

雪上加霜的,医疗物资尤其是药品受到严格管制。对于我们这些穷人,生病了就捂在被子里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若第二天还是不好,那就再捂着睡一觉。但是当心了,有不少人就此没有醒过来,他们都变成灰躺在医院后山的一个大坑里,混在一块不分彼此地享受永恒的安宁。

很多时候我也想变成灰,但是运气不好偏偏总是错过了机会,这都要怪她,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好几次我躺在破毯子上快死了,她忙前忙后地替我换热毛巾,握着我的手在耳边一遍一遍呼唤我的名字,含泪的目光彻夜彻夜地守望着我。

毕竟她为我做了这么多,让我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一死了之,所以我才勉强活到现在,所以我现在才被困在一颗太阳系边缘荒凉的小行星上,并且注定在此孤零零地度过余生。

不过,我绝对不会说”如果没有遇到她就好了”这种话,因为只有那个女孩,只有她是我暗淡的人生中唯一的光。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毕竟战争时期,像我这样的孤儿一抓就是一大把,更多的孩子还轮不到进孤儿院就在敌人的激光武器下蒸发了,就算幸存下来流落街头,要么悲惨地死掉,要么变成罪犯害死别人。

据老院长说我能够享此殊荣进入孤儿院,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在战争中阵亡的军人,受联合政府福利政策待遇。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光荣的背景身份,我早餐的粥总是比其他孩子的稍微浓稠一点,午饭的压缩饼干总是比其他孩子的稍微大块一些,晚餐还有加一次饭的特权。

如果说孩子是性情率真、毫无掩饰的,那么孩子仇恨的情绪也是高纯度、赤裸裸的。他们碰见我,往往斜眼往下一看,咧歪着嘴,再用混杂着嫉妒和藐视的视线向上一瞪,扬起头转身走开。

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玩游戏时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单纯的事实,我被孤立了。

我知道他们背地里说我坏话,但是我不在乎。

开饭的时候,那些孩子很快把自己的一份吃完,咂咂嘴,眼红地紧盯着我的碗。我故意吃得很慢,吃得很响亮,吸溜吸溜地喝粥,咔嚓咔嚓地咬着饼干,有时候我特意留下碗底一点食物,在他们的目击下倒进垃圾桶。

这是属于我的小小的报复。每次这样做后我就觉得很痛快,过了一段时间又觉得很悲哀。其实我自己也吃不饱,多的那一点不过杯水车薪,浪费食物也让我产生一种负罪感,我知道很多人正由于饥饿死去,就在我把吃的倒进垃圾桶的时候,也许世界上就有人停止了呼吸。

但我就是忍不住,因为他们的眼神,那些孩子看着我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在说:你不属于这里,你是我们中的异类,快滚出去!

我渴望逃离,但我还能去哪里呢?孤儿院的围墙外面是城市的围墙,城市的上空是布满电磁干扰装置的大气隔层,大气的外面是杀人蜂似的密密麻麻迫不及待想把地球人杀光的无人机。

最后我躲进了阁楼里。孤儿院由四层楼的主楼、一个两层的食堂、一间大浴池和一个小操场组成,四楼之上还有一个用作储藏室的阁楼,平常上着挂锁,但是年久生锈,卡槽不稳,一扭就开。

阁楼的储物中包括三大箱书,我便常常跑到阁楼上,打开这些书来读,最开始很多字不认识,后来生字越来越少, 到最后我已经可以离开字典了。我甚至开始自学初等数学,很多孩子抱怨数学枯燥,但我倒觉得他们比数学更无聊。

网校的数学考试题目很简单,而且因为是线上考试可以翻书还可以互相抄袭,几乎每个孩子都是一百分。 我不想被认为和他们一样,于是我故意只考到六十分,永远如此,不高不低,恰恰好好六十分。老院长看着我的成绩报告,再看看我,也并不多言,只说一句“去玩吧”,拍拍我的肩。

就像鸟儿找到巢穴,我在阁楼找到了我的家。正好最近同一间房的其他九个孩子吵着要换寝室,向院长诉说我是如何如何面无表情、说话冷酷、把他们当傻子看,我就打算向老院长提议搬入阁楼一个人住。

我在办公室找到了她,她坐在藤椅上听我说完话,凝视我半饷,叹了口气,皱紧的白眉毛舒展开,弯腰从办公桌附带的柜子里翻出一把钥匙,把钥匙放到我的手心,说:

“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会偷偷跑过去吧……我早就知道了……也罢,阁楼很多灰,我叫人扫一扫。”

自从有了阁楼以后,我就不再做故意倒掉饭菜的把戏了,我对他人的视线似乎有了一种免疫,或者说迟钝……不,更准确地说应该叫“不感兴趣”。我开始明白了,只要保持坚定的自我,他们就无法伤我分毫。

人心的隔阂比杀人机器更可怕——这是当代作家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中的一句,我很喜欢,就把这篇文章剪下来,贴在阁楼的墙上。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阁楼的四面墙都贴满了剪报。

“哇,好棒啊!就像作家的秘密基地一样。”

对吧,这些剪报我可是花了很多心血四处收集来的,毕竟已经没有多少人看报纸了,只有一些公共机构还遵循着传统习惯向出版社订阅报刊。

不、等等,这不是我的声音,而且我也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我猛然回头,正好和门边的一个女孩对上眼。

她眨眨眼睛,冲我一笑,露出白亮亮的两颗小尖牙。她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小圆脸,浅褐色皮肤,简单干净的小衬衫套着瘦瘦的身体,领口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朵淡黄色小花,下面是打着补丁的格子裙和略显大的黑皮鞋。女孩矮矮的,站在门边还不及门锁的高度,脸上挂着像镜子一样明净的笑容

我搜寻记忆,确信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她自顾自地走进屋子,惊叹地环望四周,然后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还使劲往下压几下检验床垫的柔软度。

“我叫做朱诺,”她看着我说:“虽然因为名字经常被误会成外国人,但我可是百分百的纯棉哦,‘朱’是红色的意思,‘诺’是诚实的意思,是爸爸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很好听吧。”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她向我伸出右手,黝黑的胳膊像是秋天的枯树枝。

我不答话,反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楼下看见你,本来想向你问个路的,但你不理我,匆匆忙忙就走了,像是要去哪里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跟过来了。”她态度光明正大,对于擅闯别人的房间似乎毫无一丝羞愧。

“你去那边等着,我给你看一样有趣的东西。”我指指门外。

她立刻跳下床,像旋风一样小跑过去,辫子晃个不停。

“在哪里在哪里,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好吃的吗?”她眼睛放光地说。

确认她完全离开了我的房间,我立刻把门“啪嗒”关上,插上插销。

“喂、喂!开门,开门啊!好吃的东西呢?”

她砰砰地从外面拍打着门,我不理会,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小说,坐床上读起来,渐渐地她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弱。

“……开开门啊,再不开门……信不信,我哭给你看……”

她果真哭起来,隔着门可以听见她小声呜咽的声音。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做过头了,但要是现在心软放她进来,她以后绝对会一直往这里跑,然后我就再无安宁了。

再过一会抽噎的声音也消失了,侧耳倾听,那边一片安静。我小心翼翼地拔下插销,打开门,于是她倚着门的上半身便往里面倒,她的头碰到我的小腿,吓了我一跳。眼前的女孩合着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哭累睡着了。

我姑且把她拖到房间里,要是让那些到处疯耍的孩子看到她倒在门口,他们向院长控诉我的理由就又增加了一条。

“妈妈……”她紧闭双眼呢喃着,睫毛里渗出泪水,她的睡梦并不是那么安稳,。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她抱到床上,帮她脱掉皮鞋盖好被子。对于孤儿院的孩子而言,生病是死亡的邻居,哪怕最微小的感冒都有可能发展成肺炎,然后带走一个年轻的生命。

她轻到不可思议,仿佛只有一副骨架子,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人生的重量吧,我们独自出生,独自长大,然后独自死去,很少有人关心。因为战争像一个巨大的轰响的机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无家可归的孩子,新制造的永远比坏掉的多,而众所周知物以稀为贵。

到了傍晚,金灿灿的夕阳涌入阁楼,墙壁反射出亮晃晃的光斑,房间是那么明亮,仿佛闭上眼都能看到光。

我们的睡美人睁开眼,眨一眨,伸个懒腰,小手遮住嘴哈欠连连坐起身来,让被子掉到了腰间。

她望望四周,然后看着我傻傻地微笑。

为了保护视力,我正坐在背对阳光的椅子上读书。我放下书狠狠瞪她一眼,说:“既然醒了,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我打断了她。

“新来的,我知道你不认识路。去找院长,这个时间她一般在二楼的办公室,不然你也可以直接问其他孩子——虽然我不觉得他们会告诉你,这里的孩子都有一点排外欺生的兴趣。”

“不是这个啦……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摇摇头,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盒曲奇,它是我在一次象棋比赛中得到的奖品。

“我可以吃吗?”她指着曲奇盒子问,缩缩肩膀,身体向前倾,装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乖巧可爱。

“不可以。”

她沮丧地把盒子放回原处,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

“喏,”我用下巴向她示意门的方向,“你该走了。”

“我不要,”她一把抓住被子把头埋在里面,“晒得好软,有阳光的味道。这里很舒服,我要多呆一会——让你刚才不放我进来。”她磨蹭着棉被一副很惬意的样子,露出一只眼睛得意地向我看。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她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我要不客气了。”

我逼近几步,她躲进被子里往后缩。

“你、你想做什么,要动用武力吗?我不怕你喔,我其实——是跆拳道十段!”她比划一下,裹着被子喝啊喝地出拳,打得棉絮飘飞。

给我住手啊,早上才把阁楼扫干净的。

“唉,盒子给你,快走吧。”

我实在受不了这家伙,把曲奇盒子递给她。

“你以为这点东西就能收买我吗?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她一边说着不知是不是从电视上学到的台词,一边听话地翻身下床,套好鞋,整理整理起皱的裙子,抱着曲奇盒子总算离开了我的地盘。

“下次再见~”她挥着手冲我嚷嚷。

最好是不见。

我猛然关门上锁。

果然,过不了多久她又回来了,使劲敲打着门。

“你骗我!骗子,大骗子!”她大喊,咚咚的敲门声一阵接一阵,急促似鼓点,“盒子里根本什么也没有,都被你吃完了!”

所以我才强调说是“曲奇盒子”而不是“曲奇”嘛。

“你耍赖,合同无效!快放我进去,我要重新钻回被子里。”她提出要让一切恢复原状。

“你做梦。”

我下定决心,这一次就算她哭着求我,我也绝对不让她进来。

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的事,想到她不久之前就睡在这里,靠着我的枕头,还裹在我的被子里四处磨蹭……我赶紧把枕头和被子都翻了个面。

“叮当~Lunch time.”

AI提醒我到吃饭的时间了,正好日记写到一段落,我停笔活动活动手指,从基地仓库取出今天份的压缩食物。巴掌大小的方形块,手指厚度,没有任何味道,口感像是在啃深层泥土。据说里面含有高糖、高蛋白、维生素和其他各种营养物质,一块就能满足成年男性一天的活动需求。

我用小刀把它切成两半,早上一半,晚上一半。早晚指的是地球时间,即使身处文明的边界,我仍然遵守着地球的时间表,只是习惯了,并没有更多的意义。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寻找意义也成为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我边吃着,边透过玻璃望向基地外面。耀眼的太阳忽然从地平线升起,缺乏大气的散射,阳光看起来像一团刺目的白球,岩石的影子棱角分明,黑色浓得可怕。一个只有黑与白的世界,白的一边正在侵蚀黑的一边,这便是日出,反过来就是日落。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星星永远悬挂在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