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的是，温妮赶上了市场结束前的最后一刻。她随便买了件旧衣服，回到小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待威尔换上干净衣物，他们便在温妮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旅店，正在温妮工作地方的不远处。
一栋白石砌成的三层建筑矗立眼前，宽大而高耸，青月的光辉波泛在冰冷的墙壁上，为整栋旅店披上一层淡淡的银纱。窗户透出灯光，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特别明亮，门边有一条沉甸甸的链子挂着盏华丽的油灯，外面盖着加铅的红玻璃灯罩。
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秃顶，矮胖的老板坐在柜台后，身后的墙架上挂满了钥匙。
“一间双人房。”威尔走到柜台前，说道。老板从众多铜钥匙中取下一串，交给威尔，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现在需要晚餐吗？”老板问。
大厅里置有许多张旧木桌椅，其中几桌正有人用餐，饭肴的香气勾起人的食欲——除了威尔与伊耶芙特，他们的食物是用餐之人的灵魂。
“不如我请你们一顿吧。”温妮提议道。“即使填不饱肚子，品尝味道总可以吧？或者，喝几杯酒怎么样？”温妮没什么能报答他们的，但至少希望表示点什么。
“好吧，就小酌几杯。”威尔同意。
于是他们坐到靠近窗户的位置，向老板点了两杯红酒，一杯甜酒，还有一个葡萄干面饼——除了红酒，其他都是为伊耶芙特点的。
“好困......”威尔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哈欠。他饮下一口美酒，手拄下巴，视线朝向黑漆漆的窗外。此时，旁边的伊耶芙特正把脸埋在面饼里。
“昨晚没睡好吗？”坐在对面的温妮问道。他的困意强到能传染给别人，而且保持了一路。
“嗯......”他含糊不清地说，视线回到温妮身上。“你看起来挺精神，温妮小姐，卖甜品的工作辛苦吗?”
“如果每天都有你们光顾，就不辛苦。”温妮轻押一口红酒，开玩笑道。
“饶了我吧，我现在连衣服都换不起，钱都进了这家伙的嘴里。”威尔叹了口气，看着像松鼠一样双颊鼓鼓的伊耶芙特，她的绿眼珠子也像松鼠一样对着威尔眨了眨。
温妮见状不禁笑道：“实际上，我和你的情况差不多。”她望向窗外，皓月当空，满天繁星像一条条银色的丝带。
“我想成为画家，但精细的画布不像粗麻布，拿它们当消耗品的代价可不小。”
她顿了顿，眼前划过一颗明亮的流星。
“所以我必须努力赚钱，为了有朝一日实现梦想。今天也是，如果你们没来，我的晚餐就是那点剩余的果酱了。”
半晌过后，依旧没有回应。
温妮看向威尔，发现他已然趴于桌上，沉沉睡去。
她无奈地笑了笑，这时，伊耶芙特终于解决完了那个对她来说过大的面饼。她端起小麦酿成的甜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汝，”伊耶芙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两朵盛开的蔷薇。“吾中意汝，就给汝讲个故事吧。”
伊耶芙特在酒精的作用下兴致高涨，不等温妮回应，她就自顾自地说道：
“听好了，这故事吾可没给任何人讲过。”她又饮了一口甜酒，然后娓娓道来：
“从前，有个爵士的女儿，她聪明伶俐，可爱动人，无比招人怜爱。但她的父亲贪婪而残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抢劫，勒索，侮辱妇女，无恶不作。抑郁的母亲生了病，最后死于孤寂之中，那时，女孩才8岁。”
“女孩憎恨父亲，她认为母亲死去全是父亲的错，于是她下了毒。那是令她后悔终生的事，因为父亲并未死去，反倒对女孩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中了毒，最后不治身亡。”
“她犯下了罪行，于是灾难找上了她，要她赎罪。她逃走了，并且打算独自死去，因为她被剥夺了人类的身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她顿了顿，语气和缓下来，就像回忆一些令人怀念的陈年旧事。“而现在，她依旧活着。”
故事结束，伊耶芙特看着眼前快喝尽的甜酒，似乎还沉浸在故事中。
温妮被深深吸引住了，此时的伊耶芙特像回顾旧历的老者，又像颂咏诗篇的诗人。
“伊耶芙特小姐，那是你......”
“吾乃【闇冥之主】——列伽勒迪斯。”她突然抬起了头，光亮如镜的绿瞳一如既往的高傲不羁。
“吾的经历即是永恒。”
伊耶芙特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年轻的光采，同时也饱含长者的智慧。她的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伴随着坚定的信念。
温妮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小女孩年龄仅有自己一半，会因为甜品眼睛发光，连弄脏的脸也需要别人帮忙擦净。
但她也拥有难以想象的苦涩经历，并且面对过去，傲然依旧。她或许会永远傲然下去，无论发生什么，就算世界毁灭。
因为她是【闇冥之主】。
【闇冥之主】——列伽勒迪斯。
“呯！”，一声沉钝的响声传来，木门被粗鲁地推开。几个摇摇晃晃的男人踏进了大厅，他们大声说笑，醉气熏熏，喧嚣的吵闹声充斥整个空间，经久不息。
“安静点，无礼之徒！”伊耶芙特倏地拍案起身，嗓音低沉，熊熊怒火在碧眼中猛烈燃烧。“没看到有人在休息吗？”
温妮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也惊讶于她生气的样子——原本可爱的面貌此时尽显怒意，气势逼人。
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数道惊讶的视线集中在伊耶芙特身上。男人们征住了，但他们马上反应过来，脸上带了一丝羞恼的怒色。
“这倒好笑，”其中一个面相凶狠的男人狞笑着走近，对同伴们的劝阻充耳不闻。“我能听听其中的理由吗？这所旅馆是你开的，还是说你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他走到伊耶芙特面前，健壮高大的躯体完全挡住了她，看上去就像棕熊和白兔，对比鲜明。
“这位先生，请你......”温妮刚想劝架，她的话还没说完，变故就发生了。
男人伸手想抓伊耶芙特的兜帽，但手还没碰到她，一阵青光闪过，冰蓝的小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肚子上。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空气凝重得透不过气，冷酷的寒气直从伊耶芙特身上弥漫开来，冻结整个空间。
男人呆在原地，显然被吓傻了。
“别这样，伊耶芙特小姐！”温妮慌忙劝阻，男人不知道眼前的是谁，她可比谁都清楚。“旅店大厅本来就不是给人休息的地方！”
伊耶芙特冰冷的眼神直直盯着男人，良久，她终于放下刀刃。
温妮清楚地听见长松一口气的声音。
“抱歉，是我冲动了。”她低下了脑袋。
“她是个疯子！”男人向后踉跄几步，大声咒骂。咒骂声一直不绝于耳，直到他被同伴们拉走。
大厅平静了下来，人们的的注意力也从伊耶芙特回到食物身上，特别是老板长松了一口气，方才他的心估计都提到嗓子眼了，毕竟若是闹出人命，他兴旺的旅店生意就算到头了。谁都不会愿意住在曾出现过猎魂人的房子里。
只有伊耶芙特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兜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宽大的灰袍将她埋在里面。温妮突然发现，她真的好娇小。先前伊耶芙特的成熟使温妮忘却了对方的年龄，但此时，褪去那些称号组成的盔甲后，她只是个受了委屈，脆弱无比的普通女孩。
“我只是......只是想让威尔趁现在多睡会。”她的声音微弱，像犯了错的孩子，而不是之前那个高傲的【闇冥之主】。
“嗯，伊耶芙特小姐，没有任何人责怪你。”温妮以教导孩子的温柔语气说道。“只是，你看，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为什么一定要动刀子呢？”
“嗯。”伊耶芙特听话得点点头，温顺得像只羔羊。
无论经历过什么，她也只是个孩子，这种时候就需要大人给予关怀。
这时，在刚才的骚乱中依旧睡得死沉的威尔突然弹了起来，他左顾右盼，慌乱无神，直到注意到温妮和伊耶芙特的存在，才渐渐镇静下来。
“我睡了多久？”他问。
“一会而已。”温妮回答。
他停了一会，接着将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
“感谢你的招待，温妮小姐，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温妮没懂他话里的意思，露出疑惑的表情。
“先前说过，我们是有罪之人，不是适合打交道的对象。既然已经两清，我们最好从此断绝往来，就当彼此是陌生人。”
她更疑惑了，之前他们不是还像朋友一样谈笑风生吗？怎么转眼就要断绝往来？
“但是......”
“汝是个明理的人，”这时，伊耶芙特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姿态。“应该清楚，所谓的罪孽究竟为何。”
温妮看着两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竟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个聪明又勤勉的女孩，一定会有个光明的未来。”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就像实践他说的话一样。
“光明注定无法与黑暗往来。”
说罢，他们走向楼梯。悬垂在梁木上的明亮吊灯下，两人拉长的黑影拒绝着整个世界。威尔与伊耶芙特没有回头，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只是这次，他们恐怕永远不会再见了。
温妮轻举起酒杯，望着窗外的夜空，饮尽杯中红酒。
有些苦涩。
***
暗夜的路上，温妮低头行走。
清凉的晚风拂过，路边的翠绿柳木发出窣窣声响。明月洒下温柔的银光，照亮温妮的每一步路。她走的很慢，将沿路的石子全部踢飞。
威尔与伊耶芙特孤独的背影始终回荡在温妮脑海里。他们到底在向什么赎罪？她心里隐约知道答案，但她不愿意接受。
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严酷？他们内心明显向善，难道曾经犯下的过错需要花一生来偿还？
她不能理解两人的想法，因此心烦意乱。
突然，温妮停下了脚步。她并非豁然开朗，理解了两人。只是——
我忘了把钱还给他！
温妮记起了原本一开始就要做的事，可惜稍微迟了点。夜色已深，现在不是适合叨扰的时间。
看来，他们的交点还没有完全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