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明曾经有过非常璀璨的时光,我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只看他们留下的遗迹就能从一窥究竟。那些星罗棋布在大陆的每一片角落的遗迹向我们展示他们的智慧和力量,也同时展露着他们残忍的獠牙——“死光”、“瘴气”和“灭尘” ——把人类彻底从原先的家园抹消的致命威胁正出自自己的手。

千百年间,人类在无数次试错中找到了现有城邦和村落的位置。城邦人的祖先拔除了那些已经破败的废墟,在此上重新建立了家园。随着高墙重新耸立,比前文明更加古老的社会制度也重新回到了人类中间。我只在船上的图书馆里读到过,这种城主一人统治城邦全境的模式至少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而布哥涅自六百年前建立开始就一直都是保持着这个状态。

伽纳森教给我们随遇而安的性格,一个制度的存在既说明其合理,所以我们不干涉城邦人的交易和他们的规矩,无论他们是强盗、恶霸、奴隶贩子或者杀人狂魔。而现在,当我看到维莱娜被这些人抓去卖掉,我才觉得……只手遮天但不闻不问的城主有错,唯利是图的奴隶贩子佣兵有错,允许他们这么做的制度也一样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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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爵……

他的入局是必然的,我和教头都不觉得意外。我为他们对维莱娜做的事感到愤怒,只是听到保勒的转述就让我手脚发凉。那是人们处置游街死囚和畜生的方式,他们剥夺她作为人,或类人的尊严,把它碾碎在那间屋子里。

“如果她是个伽纳森,家族一定会要他们血债血偿。”我咬牙说着。

“我知道,孩子,我们会为她找回公道。”教头握着我的手,她的手热而稳定,像火钳一样紧紧拉住我,仿佛只要松开就会失去我一样。

除此之外,保勒没有成功探听到他们的交易时间和地点让人失望。

“对不起,伊拉,没成功。”保勒低头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阴影里。

“没……”我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在想怎么安慰他。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态,不要为此自责。”教头松开我,按住了他的双肩,“小子,你做的不错,我们先回去商量下对策。”

“真的吗?”保勒抬头望向我,眼眶里积着薄薄泪水。

“教头说得没错,你已经尽到了努力。”我也把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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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得继续收集情报。

根据保勒提供的细节,这场交易既可能发生在佣兵们所在的旅店,也可能在白塔爵的城堡,甚至还可能在那个叫哈金管家的私人住所或产业之内。影手教头在得知了他们的交谈细节之后立即决定去跟踪穿白衣的管家,而我则给保勒罩上我们的披风,择小路绕回营地。

回到营地之后没多久,教头也回来了。

“那家伙直接回了白塔城。”她抱胸摇头说道,双眉少见地搅在一起:“得想想办法,这样拖下去可不行。”

影手教头转头回帐篷中揪出了一个金发大高个和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

“达芒,居恩,你们去监视那些佣兵驻扎的旅店,如果其中有像信使的人来和他们传话的话,跟踪他们,具体细节问伊拉;居恩,三小时之后你把伍德兰和埃德蒙叫起来,和你们换班,再下一班你们换伊拉,让她去叫保勒。再之后还是居恩和达芒,循环。你们要是有什么发现,直接来叫我,我就在中央篝火边休息。”

“保勒,原来这个穿着花哨衣服毛没长全的小家伙叫保勒吗?”居恩斜眼看着我身边披着商队披风的白衣少年。

我真不懂他为什么对保勒那么大意见,但这个态度让我感到非常不爽。

“你是脑子有毛病吗?那天去酒馆的时候就说了,保勒,他是我们商队的成员。”我向前一步怼在居恩面前。他好高,我得努力仰头才能瞪视他的眼睛。

“哦,我喝多了,忘了。”居恩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别开目光。

“你们两个,现在不是搞矛盾的时候,快把该交接的信息交了,该睡觉的睡觉。”

教头说着在我们两个背后一人狠狠拍了一掌,居恩闷哼了一声,我直接被拍得趔趄了一步。

““好。””

命令不得不听,我决定扭头不理居恩,和达芒交代了必要的信息。

对方提到了“安全第一”,并且会再派人传话,那么蹲守在那家旅店之外就是最好的选择。我认为教头的战术非常正确,两人轮班蹲守,若是他们在夜深人静时商定交易地点和时间,会很利于我们的跟踪和探听。

按照现有的安排,六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半夜三点左右的时候我和保勒就必须起床替班。

“那咱就快去睡吧。”我拉着他的袖子就往商队篷车那边走。

“哎,哎,睡吗?一起?”那小子不知道一下子脸就红了,很明显是会错了意。

“喂。你想什么呐!”我用指节用力地敲在他脑袋上。

“哎哟!”少年负痛的叫声传彻热闹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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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六个小时实在不够睡,更何况我还不知道自己失眠了多久。

我没法把“失败”的可能驱离自己的思绪,鼻子里的臭咸鱼味更重了,甚至有点像血的味道。

一处小小的失败可能会带来全盘皆输,不,我不能去想这种灾难性的后果……意识因疲劳变得迷糊的时候,我又坠回到了楼梯下的小舱房,失败的我惧于面对外面的世界,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门底那道透光的缝。

现在我面前的一切就像这堵门,透过重重阻碍唯一能看到的是城邦人要和佣兵们交易这件事,其他的全部都在未知的黑暗之中——家族是否能帮助我,营救失败的后果如何,维莱娜受到了怎样的创伤;交易何时何地发生,干扰交易的可能,戒备如何……我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对这种不能把事态掌握在手中的状态感到恐惧。

但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有独自一人潜入旅店杀出一条血路的战力,也没有豪掷数千金币买断交易的财力,没有想出一条通向救出她的路的智力,甚至没有承认做不到的勇气。我太无能,太无力了。

不知不觉泪水就从眼眶中流出,越过鼻梁和脸颊,沾湿了粗麻布织的床铺。

我终归还是睡着了,不过当伍德兰悄悄戳我叫我起来时,我的眼睛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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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勒没经历过多少“紧急集合”之类的训练,我叫醒他的时候,他花了五分钟才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要做的事。

这小子的眼睛也是肿的,血丝围绕着他琥珀色的眼眸,让他本来那眉清目秀的模样褪掉了许多。换上普通商队的衣服,他也不再是盐商的仆人。

伍德兰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等着,脚尖轻轻戳着地面,发出嚓嚓的声音,在夜半安静的营地里听得很清楚。少年有些瘦削的侧脸上看不到什么疲劳的痕迹,昨天的那段旅程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埃德蒙留在原地继续监视,我虽然告诉伍德兰他可以直接去睡,不需要带路,他还是坚持回到酒馆那边。

“因为埃德一个人走回来会无聊的。”伍德兰小声回答,并走在了前面。

我们从一片黑暗跳到另外一片黑暗之中,穿梭在布哥涅如同树根一样杂乱的小街里。

“他是伍德兰吗?”保勒靠在小声在我耳边问。

“嗯?你认识他吗?”虽说我们在喝酒的时候同桌,但不记得他们俩有对话过。

“埃德蒙提过他,说他父亲是一个‘满誉者’,他也可能会被授予满誉奖章。”保勒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声音都小到听不见了。

这个词让我心里也刺痛了一下。“满誉者”就是指代那些受到了无法修复的巨大精神或肉体创伤,需要额外看护或者终身疗养的人们。通常只有那些身心俱疲的老战士、年老力衰的船工和病入膏肓的商人才会被授予“满誉者”身份,并给予满誉十腕海怪奖章,象征着他们为家族做过的贡献。家族会照顾好他们,给予比较轻松的工作,用药物安抚他们受伤的灵魂,若是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话,还有库拉瓦岛上的一张舒服床铺在等着他们。

也许会有人想:如果能不工作地静养度过余生也不赖。但留在库鲁瓦岛上几乎意味着不会再有机会接触海之外的世界,遇不到各种肤色和操着不同语言的人,看不到变化万千的山与河,也很难再见自己曾经的伙伴和家人。

曾几何时我也在这个名单之内,始终无法重新适应卡拉马里节奏的我面临着除名的危险。我不甘区区十三岁就放弃梦想,默默地每天领药,在不见天日的底层甲板当船工。现在想回来,我很惊讶为何布蕾塔给了我一条转去商队的这条路,她想要控制我,难道不是让我当船工更好吗?

保勒见我陷入思绪,戳了戳我:“我不应该提到这个,我知道你也曾经……”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苦笑,“伍德兰的话……”

“埃德蒙告诉我,他和教头都力争不让他们给他奖章。不然不知道哪次回岛,他就要被留在岛上了。”

咦?伍德兰的状态那么差吗?虽说他表现出两个不同性格的样子很奇怪……

“他们说他的训练已经落下很多了,如果不能获得称号的话,不能参加任务的话,他就会被留在岛上。可是这样很奇怪啊,他又不没缺胳膊少腿,完全可以做船工的,不是吗?我是说……”

“他们没说是什么理由吗?”确实,这说不通。

“没,埃德蒙没说更多。”保勒挠挠头。

伍德兰在叛乱之后精神恍惚了很久,被认作是满誉者候补很正常,他需要时间证明自己还能跟得上队伍,但直接把他投回到岛上不就是否定他的未来吗?他才十三岁,还有很多可能性在他前进的方向上。

默默走在前面的伍德兰迈着轻快的步子,一点也不像是需要静养的人。

谈起伍德兰,他、埃德蒙和达芒是我们小队中有确定父亲的孩子。他的母亲没有选择独立生下孩子并和其他年龄相仿的母亲一起抚养,而是选择了和男人组成一对一的小家庭。这样的家庭在家族里虽说常见,但也有一半以上的孩子像我和保勒这样,只有母亲。我问起过姐姐为什么我们没有父亲,布蕾塔答:孩子的血缘传自母亲,孩子的成长不需要父亲。

伍德兰的双亲都是勇猛的战士,索莱茵·铁雨和安德雷·战风。铁雨曾经是令人胆寒的狙击弩手,而战风则是持着双刀冲锋陷阵的先锋,然而在叛乱中,两人都负重伤,铁雨第二天就魂归大海,战风虽活了下来,却至今无法下床。

如果伍德兰也被授予满誉勋章,他家就没有人在卡拉马里了,对于一个战士的家庭来说,这是莫大的悲哀和耻辱。可以解释布蕾塔在我负伤消沉的期间产生的变化,她容不得我们的母亲伊芙琳·猎光的血脉断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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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小声点。”伍德兰像一只黑猫一样轻轻停在了光与影的交界处,他伸手阻止我们前进,“穿过这条小街,我们就到了。”

没错,这些建筑我都有印象,我们曾经在对面小街的尽头盯着那个旅店的入口。

夜半的城邦我昨天就见过了。寂静的视野里没有人走在昏暗的街上,有些街灯灭了,有些还在苟延残喘地跳动,但为它们加油的人去了哪?远远地,穿着盔甲在大路上巡逻的卫兵渐行渐远。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了这条五步宽的小街,再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了蹲在阴影尽头的埃德。

埃德听到我们来了,缓缓站了起来。

“没有收获。”他摇摇头,“那旅店里非常安静,我们来接班的时候就已经没人醒着了,连个起夜的都没有。”

我点头表示明白。

“那我们回去了,你们回去的时候叫居恩和达芒,居恩就在棚车下面靠着睡。”埃德蒙拍了拍我的肩,又和保勒握了下手。

“好。”我压低声音回答。

伍德兰站在另一端招呼埃德,埃德走到他身边后他们就并肩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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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啊,他们两个。”保勒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细声细语地说着。

刚刚变声的少年声音还很柔软,没什么穿透力,我不担心会有人听到,但还是凑到他耳边问:“什么好?”

“他们不是兄弟,关系却那么密切。”他听到我细语,也切换到了耳语模式。

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关系变得那么好的,因为以前伍德在和我、埃德、瓦蕾四人一起玩的时候,他是那个一直都会摆脸色给埃德的小家伙。也许是在叛乱之后吧,埃德的双亲都在战乱之中失踪,伍德兰也失去了姐姐和母亲。家庭瞬间破碎的两人心中要愈合的伤肯定也是巨大的,也许他们就像陆地上的走兽,互相抱在一起取暖舔舐伤口。

“我们本来就是玩伴,也许现在,玩伴已经变成了家人吧……”我向保勒讲了以前自己身边四人组的故事。

我和埃德同岁,他只比我小一两个月,而瓦蕾和伍德则是小我们一岁的双胞胎。年龄相仿,所以我们在卡拉马里训练营里是同期生,自然而然就成了玩伴。别看我现在这样,以前我也是四人组里最重要的核心——负责把每个人叫出来一起玩,然后决定玩什么;埃德是我们中最稳重的,他是一切游戏的最终赢家;瓦蕾是机灵鬼,若游戏内容和格斗或体术相关,没人能打败她;伍德兰则是这个小团体里的甜心,他做什么都要和埃德比高下,但很少能赢,输了就哭,所以我们其他三人都会暗中让他一把,使得这个小家伙不会那么不高兴。

“令人羡慕哎……”保勒托着下巴听着,不住地说着,眼里闪着光。

“什么?”

“我没有玩伴,因为我是祭司的儿子。”他歪歪头,无奈地说。

可以理解。唯一特权阶级的后代,就算是男孩,也被认为携带着海神祭司的血脉,所以从小学习的大多是祭祀相关的事。也许他也参加过卡拉马里的预选,但和我们生来便是卡拉马里的孩子不同,他本就没有我们从小在桅杆爬上爬下锻炼出的体魄,几乎不可能通过。

“现在你也有了,有我,有爱芙和阿力,还有很多前辈和后辈。”我拍拍他的背。我想如果保勒小时候加入我们作为儿时玩伴的话,他也会是我的兄弟一样的存在吧。

“可我……”他猛地抬头看向我。

叮铃……街里突然传出一串细微的金属声,打断了保勒的话。

我立即戒备起来,紧紧贴在墙角探头——一只花猫正在横穿小街,它停了下来,瞪着铃铛大的眼睛看着我们。

看来这里并不是只有我们,还有它在听着我们的对话。我吐吐舌头,转头问保勒:“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保勒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否认。

他真是怪怪的。

我没有继续追问,但猫儿的存在提醒我们要安静地蹲守,不然反而可能会被先发现。我们陷入了沉默。

等待之中,守夜人来添过灯油,把昏暗的小街照亮些许。但那旅店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从城门方向渐渐地有车轮和马蹄的细碎声响传来,那些为早集市忙碌的人们已经开始了劳作。

大约五点多的时候,我听到旅店里一些细微的响动,一扇较偏的窗里亮起了蜡烛的光。我兴奋地站起来观看,看到更多的火光亮起,烟囱中飘出了一缕青烟。

有人要出发了吗?难道是那些佣兵?

然而从始至终那屋里似乎只有一个人在活动,不久之后,烤面包的香味就飘了过来。是厨子,早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