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着脚步,我再次回到了口水河谷的悬崖上。爪印先是沿着峭壁向下,而后追随着鳄鱼人的踪迹,向着先前小溪的一条的支流再次向上走去。

我已经看不到山坡下的队友们,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围巾又扯下一块之后就变成了方巾,我学着那些行商一样把方巾堆在脖子前,阻挡渐渐凛冽的寒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燧发枪,这是匕首以外唯一的防身用具,它沉甸甸的手感令人安心。

那个细小的足迹变得越来越怪异。它跟在鳄鱼人身后,却走着之字形,很小心隐蔽的样子。我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逐渐成型,但还无法确认。

这条支流比较平缓,它所在的小河谷一面是连接着猫牙山的山脉,另一面是不足百米的丘陵。虽说和苔原是等同甚至更高的海拔,植被却繁盛很多,针叶林不知不觉就出现在了两岸。

逐渐茂密的林地中空气更加潮湿、沉重,静谧之中甚至没有虫鸣。鳄鱼人的足迹渐渐杂乱,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脚爪,但我追随的那条却突然变得坚定,向着林子深处延伸。

那是发现了目标的猎手的脚步。对方变换了隐蔽方式,甚至不再试探,直接出击!

……为何先前躲在洞穴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它,尾随了捕猎者并尝试将两者的关系扭转呢?

我急急跟了上去。

针叶林中只有我前进时踩在杂草和陈年枯叶上的细响,起雾了,不仅让我看不清林间扑朔的光影,更阻隔了周围的声音。

七八米高的峭壁从灰色的雾中渐渐浮出,在暗下来的天光中像一道铺天盖地的巨浪,而那爪印在这里消失了。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峭壁下不自然的一个角落,散在地上的碎石不像是自然落下的样子。

来吧。这不就是你一直渴望的冒险和战斗吗?我对自己说,然后迈出步子。

走近几步,就看到一个毫无生气的庞然大物卧在那堆碎石之中。我蹲在原地听了很久——没有呼吸声,周围也没有其他脚步,这里发生的事也早已结束,应该也不是陷阱。

我掏出匕首以防身,缓缓接近那具鳄鱼人的尸体观察。这里并没有太多的血腥,看起来它被数块来自峭壁上的大石砸倒,而后近距离中了数枚弩箭,失去了抵抗能力,最后致命的是射入眼窝的弩箭。鳄鱼人看起来已经死了半天左右,周围也没有别的同类脚印,应该还没被发现。

如果说这是那串细细蜥蜴脚印的主人做的,那也太漂亮了。因为体型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生物,若是近战完全没有胜算。利用落石削弱对方、迫使露出弱点,然后用远距离攻击彻底解除抵抗能力后致命一击,是很聪明的战法。

可是为什么要去挑战鳄鱼人?难道是寻仇?这是我脑中唯一合理的解释。

我很想用令箭通知同伴,但那玩意会产生很大的噪音,就像是昭告我们的到来一样,很可能会把这个追踪鳄鱼人的暗杀者吓得躲起来。好奇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咬咬牙,我还是决定继续在渐渐黯淡的天光里搜寻最后的答案。

我回收了那些射在鳄鱼人身上的弩箭,它们制作精良,箭头有些许损毁,不过锋利程度仍然不容小觑。箭羽小也没有关系,对付有鳞片披甲的敌人我不需要远距离精确射击。

那串细的爪印断了,我循着鳄鱼人的脚步找寻。因为感觉只要找到那些鳄鱼人,我就能找到那爪印的主人。

走在昏暗浓密的针叶林里,我先是感到一些细碎的水滴落在肩头,而后就是点点冰晶。雾更浓了,雪花像是从水气中直接冷凝一般落下,将视野染上星点点白;或是林间的微风刮到我的脸上,化成滴滴冰得刺人的水。

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手臂。融化在身上的雪沾湿了袖子,浸着冰水的布料贴在身上——身上的斗篷和长罩衫都不是抵御风雪的衣物,这样下去迟早会冻死。

冻死?这个荒唐的结果在腹中绞成一个疙瘩,让我僵硬地笑起来。无论代表佣兵团的海怪还是商队的骆驼,都不是会被冻死的生物啊。

我可以原路返回,或找个避雪的地方生火,还是冒险继续追踪?选择前者就是前功尽弃,雪后找回原路就很困难了,一切脚印等痕迹都会被雪水带走;生火保暖的话,挎包里有用来取火的油脂块、火棉和打火石,针叶林中不乏可以用来生火的材料,不过独自一人在山中生活也不安全;后者完全是赌博,而且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又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让人暖和起来。

我质疑了自己的选择,但人不就是会做出荒唐抉择的存在吗?我身处自己梦寐以求的山林之中,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而不是按照别的什么人的要求行事。

单调的针叶林在雪中变得更加单调,一眼望去只有不同调调的灰。手脚在渐渐失去热量,冷空气刺入鼻子,恍惚间让我想到驶入北海后光荣号的甲板——湿冷,但暗含着温暖的感觉——像是焦炭和烤肉的气味……

这不是肉烧焦的味道吗?!我一下子清醒起来。

反复确认后,我确认这并不是幻觉。

篝火和烤肉,光想想这两个词我都能感受到温暖和满足。但此时我不这么想。因为鳄鱼人很难维持体温恒定,在气温过低时他们会生火取暖。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它们袭击人类的报告都出自春夏,冬天的时候他们要么冬眠要么被冻僵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我寻找的答案并不远了。只要调查完毕再往回走,我还可能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回到走过的路上。

我顺着气味摸了过去。

火的味道带我回到了岩壁,我看到了一片被火光照亮的雪。就是那里了。

薄薄的雪吞没了大部分杂音,我没有发现有任何生物在附近和我一起观察那光源。为了安全,我还是先往回走了一段,借着高大的针叶树爬上了岩壁。

趴在石涧从侧后方的岩壁上,我首先看到了一个胡乱堆砌的篝火堆,它的主人毫不吝惜地堆了一人高的松枝,熊熊的火焰旁插着几根粗犷的树枝,挑着几块被烤得焦黑的骨头。

一想到那些不成模样的骨头可能曾经是人,我就感到胃中一痛。那么…那串爪印的主人是还没来,或是挑战失败已经成为鳄鱼人的盘中餐了呢……

如此想着向前小心地挪了不到一步的距离,看到的景象让我松了一口气:围着篝火有三个背披棕绿色厚鳞的大家伙,一副呆滞的样子盯着挑在树枝上的东西;这个小石窝中虽说有很多陈旧的残骸和血迹,但没有近半天产生的。

变种怪兽“鳄鱼人”,画册之中的描绘和真家伙差距很大,它们其中两只弓腰的样子就很明显比我高很多,这是看画册完全感受不到的。这种在世界广泛分布的变种怪兽有着和鳄鱼类似的身体结构,手脚更壮硕以支撑可以直立的身体。据说它们会用简单的嚎叫沟通,会把猎物的皮毛或是硬质皮肤披在身上扎成防御用的衣物,而我现在看到的它们似乎正披着不同颜色同类的皮。

既然我所追踪的对象不在这里,鳄鱼人被困在雪中,我应该就此撤退带着小队过来……

我所在的峭壁对面传来了一小阵骚动。

抬眼,目光捕捉到的是一对黄绿荧光的纺锤形双瞳,像猫,像蛇,也像蜥蜴。我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到那里的,也许在我到的时候就已经在了。

看到的那一刻就知道它就是我在等的那个生物。不,也许应该用“她”?和人类女孩一样的面庞,亚麻色的长卷发披在双肩和脑后,她身上披着的粗毛长衫上沾着已经发黑的血,其下伸出的手脚都如爪,覆盖着蓝绿色的鳞片在微光中荧荧发光。她跪坐起身,望着崖下的篝火,掩嘴发出无声的绝望尖叫,眉眼之间满满悲愤。

我不认得她所属的物种,但她一定是比起崖下的那些东西来说更像人的,因为我所看到的全都是人的感情。

那变种人女孩没有流泪,默默从身后拖出一把臂展两尺多的十字弩。

在那武器的衬托下,我才了解到她是多么瘦小。细弱的肩膀甚至不足那弩臂的一半宽。

对方是三只成年鳄鱼人,即使她能先发制人,也没有任何胜算。但她在我的注视下架弩上肩,娴熟地瞄准,手爪扣上扳机。

等等!我起身,想用手势制止她的自杀攻击。

她抬眼和我对视,眼中丝毫没有惊讶,只是对我的制止漠不关心。

那双眼睛就像在说:这是我想要的一切。

随着弩弦的破空声,我听到鳄鱼人的愤怒嘶吼。她站了起来,张开长着利爪的手,露出仿佛完成了重要任务一般满足地微笑,随后义无反顾地跃下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