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聽到了聲音。
那是宛如開山破石般的巨大轟鳴,是刺入膚表的細微異響。
隨着眼前的煙塵漸漸散去,巨大的藤蔓集束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而她的樹籬迷宮已然被貫穿出一條筆直的通徑。
離開位於樹籬迷宮正中心的紅頂小屋,稍有些富態的男人抬眼向上,銳利的視線直指循着藤蔓步行而來的五個身影。
何等的粗俗而又野蠻,何等的下賤而又做作。
從不顧及他人的想法,也不考慮他人的存續,只是無理地進入未名之夢,蠻橫地終結一個個有如碎片般的世界,絲毫不將生而於此的存在視作生命。
夢旅者,自說自話,令人作嘔。
“牆樹是無法被破壞的,你們做了什麼?”
湛藍色的視線閃過一絲疑慮,藍薔薇似乎並沒有預想到夢魘竟然會先行開口與他們交談,不過他還是選擇了予以回應。
“我把賦予這片牆樹的規則給剝離掉了,夢境不外乎是種虛偽的幻覺,只要看穿了本質,大抵上沒有什麼無法干涉的事情。”
“幻覺?你把我們生長存續的世界稱作幻覺?!”
男人的聲音開始顯得有些暴躁,藍薔薇小隊的眾人旋即擺好了戰鬥的架勢,慢半拍的董浮歌也趕緊跟上了他們的行動。
“你自己不也清楚嗎?夢魘先生。”
藍薔薇並沒有受到對方情緒的影響,仍舊自顧自的回應着他。
“夢旅者,這裡是我們的家,是不同於你們所在的另一個世界。”
以富態男人外表示人的夢魘稍稍冷靜了一些,但身後傳來咯吱作響的開門聲卻又讓他緊張起來。
“親愛的,又有客人來了嗎?”
稍顯有些滄桑的女聲從那座顯眼的紅頂小屋中傳來,董浮歌定眼一看,這才發現一個衣着華貴的中年女人正從屋內小心的探出視線。
看着那副繪有精緻妝容的面孔,董浮歌隨即就發現她正是那幅全家福相片中的女性。
“喂,藍薔薇。”
“我明白,那大概就是夢境之主了吧。”
藍薔薇小聲地對董浮歌做出回應,眼下的情況已經相當明朗。
夢魘顯然是在假借夢境之主丈夫的形象對夢境之主進行誘導,而且看起來創造這個夢境的婦女已經完全着了他的道。
再轉眼看向樹籬迷宮的中心,夢魘似乎在催促着妻子模樣的女性回到屋內。
“嗯,還是跟之前那些一樣的旅行者,你快回屋裡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就可以了。”
與之前相比,他的聲音明顯變得溫柔了許多,但在藍薔薇看來卻顯得虛偽無比。
“你就是這樣誘惑夢境之主留在這裡嗎?借用她丈夫的身份?”
藍薔薇毫不猶豫地戳破了夢魘的“謊言”,而被他擋在身前的女性似乎也顯得有些動搖了。
“親愛的,他們說的夢境是......”
“別擔心,快去休息吧。”
雖然說著溫和的言論,但男人轉而看向藍薔薇的視線中卻只剩下難以掩飾的慍怒了。
“沒錯,夫人還是回屋休息吧,我並不打算干涉您做場美夢的權利。”
溫和平緩而稍有些高挑的語調全然不乏譏諷的意味,董浮歌甚至都能看到那個富態男人的表情開始漸漸扭曲了。
藍薔薇在言語之餘背過手去朝着同伴做了兩個手勢,伯勞鳥和葎草心領神會地跳下了藤蔓,只留下擺好架勢又不知該作何行動的董浮歌茫然地留在藍薔薇身邊。
突然,董浮歌感覺左胸口一陣顫動,在肌肉都略感酥麻的感觸中,嚇了一跳的少女趕緊把運動外套內側的某件東西取了出來。
當觸感冰涼的白色玉盤被自己取到手中,董浮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原來一直都有把它帶在身邊——雖說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帶入夢境的就是了。
“要來了,快避開。”
藍薔薇的話讓董浮歌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正視線,只看到那個富態的男人甩手扔出了些什麼,但隨即就被破土而出的藤蔓所阻隔了。
“雖然只是碎片夢境,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神之夢旅的震動通常就是偵測到夢魘的訊號,不過只有對方的存在感較強時才會有劇烈反應。”
避險之餘,藍薔薇還不忘給她普及一下夢旅相關的知識,不過趴在藤蔓上的董浮歌似乎更關心對側的狀況。
藍薔薇無奈地嘆了口氣,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一抹碧綠的色彩。
葉片般的翠色在形色暗沉的藤蔓集束中顯得頗為惹眼,但他並不記得葎草的權能所創造出的藤蔓會生葉開花。
“糟了,董浮歌!”
“迷失吧,我們的世界可容不下擾人清靜的傢伙。”
董浮歌似乎聽到了藍薔薇的驚呼,但回蕩於腦海中的空洞男聲卻一下就讓她變得頭昏腦漲起來,甚至連來自外部的聲音都被瞬間屏蔽了。
深褐色的藤蔓突然變成了翠綠色,輕薄的綠色之中可以隱隱看到延展的脈絡,宛如樹葉般遮蔽了少女所有的視線。
片刻過後,董浮歌總算反應過來,一把掃開了自己眼前的綠葉,卻發現面前的情景已經發生了劇變。
藍薔薇小隊眾人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然消失不見,甚至連夢魘和躲藏其後的女性也早已不知所蹤。
仔細一看,她甚至已經脫離了那片複雜的樹籬迷宮,此時正身處於某個熟悉的房間之中。
踩過嘎吱作響的破舊地板,董浮歌撫過已經破開缺口的老式沙發,銹跡斑斑的彈簧瀰漫出一股好聞的鐵鏽味,將少女的心神又拉回到了懷念的時光之中。
“浮歌,你回來了?”
可以聽到聲音,是那個讓人心安的男聲——溫柔而平和,足以驅散所有恐懼與不安的男聲,這是父親的聲音。
董浮歌抬起頭,身穿格子衫的父親果然正佇立於不遠之外的地方,而身着家居常服的母親也在圍裙上擦拭着沾油的雙手,與父親一道微笑着看向自己。
一切都熟悉到有些不真實,董浮歌隱約感覺到這並不是應該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場景,可她並不知道這股懷疑從何而來。
沒錯,沒有什麼好懷疑的,這不過是普通的一天,自己仍舊沉浸於小小的幸福之中——少女對此深信不疑
“老爸,浮曲呢?”
沒有應答。
雖說只是董浮歌隨口的一問,但父母只是露出了淡淡傷感的神情,嘴唇輕輕開合著似乎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董浮歌完全聽不到那些細碎的聲音,她側起耳朵,本能地走向他們,卻全然沒有聽到頂燈搖晃的嘎吱聲。
“浮曲出去玩了嗎?你們倆在做什麼呢?”
一步,兩步,古舊的地板出發開裂的輕微炸響聲,少女仍舊對此渾然不覺。
戴着眼鏡的斯文男人張開了雙臂,董浮歌邁開了步子,剛想撞入父親的懷抱,卻突然被人按住了肩頭。
“醒醒吧,這不過是幻覺而已。”
董浮歌停下了腳步,眼前的地面旋即驟然開裂,父母所在的半邊樓棟驟然坍塌而下,而他們仍舊微笑着張開雙臂,有如人偶般誘惑着少女柔軟的思緒。
董浮歌剛想回過頭,卻感覺被人狠狠一拉,回過意識在發現搖曳的頂燈不知何時已經摔碎在自己腳邊。
周圍宛如停電般瞬間暗淡了下來,一片模糊的黑暗中,董浮歌只看到湛藍色的輝光悠然閃耀着。
宛如寶石般的光芒,卻來自於一縷冰寒的視線之中。
董浮歌晃開藍薔薇的右手,神色落寞地站起身來,聽着身後殘餘的地板漸漸碎裂墜落的聲音,良久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假的吧?”
藍薔薇的語氣相當確信,董浮歌也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
“我弟弟不在,老爸跟老媽......不應該在。”
“......走吧,該去了結這個夢境了。”
地板開裂的碎響聲仍在不斷逼近董浮歌的足邊,回頭只能看到一片令人絕望的黑暗,熟悉的身影早已不見,甚至連最後可以讓人立足的一方空間都快消失殆盡了。
董浮歌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而後有些憤恨而又傷感地微抿起嘴,邁開步子去往了殘存着光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