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呼唤我的名字吧,我的爱人啊,你离去的地方,那里原本绚烂。。。”

“请呼唤我的名字吧,我的爱人啊,你将去的地方,是星空,是海洋。。。”

“走吧,走吧,从地心走向太阳,。。。”

“走吧,走吧,我从此仓皇。。。”

“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

“我在大声地呼唤你啊。。。”

酒馆里响起零星的掌声,吊顶上的烛火应景地跟着晃了两晃。

游弦倚靠在吧台边,指尖的琴弦渐渐不再震动。今天的歌唱完了,游弦向往常一样看向吧台里站着的喜大先生,示意今天想喝的和平常一样。稍等了一会,喜大先生笑眯眯地推过来一杯混着苦艾酒、清酒、柠檬汁和糖浆的“长安城之夜”,这是喜大先生的酒馆里卖的最好的特调。

游弦一边看着酒馆里形形色色的人,一边悠闲地哼着小调,盘算着自己的下一首歌该唱些什么,酒精顺着血管被运送向大脑,两颊微微透出红色,这是游弦每天最自在的时光。“长安城之夜”一杯饮完,杯子里的冰块也恰巧融化殆尽,顺着最后一口酒滚进了游弦的喉头,杯子放在吧台上,手却有些无所适从了,百无聊赖地搭在桌角。

总有人觉得搭在桌边的手意味着邀请,也乐于回应这样的邀请——一段温热的指腹划过游弦的手背,在微醺的意识中像小舟划过水面一样荡开一道涟漪。

“嗯?”游弦抬起头,发现是一个女人,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头不能发声了。

喜大先生的酒没有毒,女人的指腹也没有毒。

女人本身就是世间最烈的毒药。

我该怎么在我的歌里形容她呢?游弦心想。

这个女人让游弦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与水相关的美好的词汇。清澈的、冷冽的、纯净的、甘甜的。。。接着女人抬起头,视线从自己的指尖转移到游弦的脸,他们对视了,烛火映在女人的脸上——便有了跳动的火种,有了炙热的灵魂,有了人类一切昂扬的情感。

游弦承认自己的全部感官在这一时刻停滞了。

“好看。”女人说。

“啊。。。我?。。。”游弦愣了一下,紧接着发现女人说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上戴着的一圈手链。

“可以给我么?”女人看着游弦。

游弦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为什么自己所歌唱的那些英雄史诗中总有为了女人而战争的荒唐故事,因为如果是面前的这个女人的话,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做任何事。

一笑倾城?不,有些人的是会改写历史的。

“不可以。”游弦礼貌地、慢慢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你。。。”女人转过脸去,娇嗔地看向别处。

游弦用指尖敲了敲杯子的边缘,示意喜大先生该续杯了。

“别的事情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游弦想了想说,“我的琴也不行。”说完,他把怀里的三弦琴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可是你说的。”

游弦听到这样的话,有了不祥的预感,在游弦歌唱过的故事中,听到类似台词的角色接下来都遇不上什么好事。

果然,酒馆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披着破袍子的男人带着长安城夜晚的凉风闯了进来,使得所有人都比刚才清醒了一些。

“喂!”一位靠近门边的大汉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搅乱了心情,把手中的酒杯猛地一摔,站起来就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男人瞪了大汉一眼,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咧着的嘴角里露出参差不齐的后槽牙。

大汉通过男人漆黑眼眸的反射看到了饲料一般的自己,把桌上的酒杯扶正,安静地坐了下去,喉结上下一动,整个酒馆里都能听到“吨”地一声。

男人不再理睬大汉,转而将目光锁定在女人身上。酒客中的很多人这时才发现女人那般美貌的容颜,不经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胆大的还趁这会往自己嘴里丢了几颗花生。

“跟我回去。”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拉了拉游弦的衣角,说:“带我走。”

游弦没有反应。

女人用力拽了一下:“你说过别的都可以。”

游弦的眉梢向上抬了一下。

“嗯。”游弦点点头,“走。”

女人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游弦紧紧攥住,身体在空中被带着飞跃起来,游弦的红色围巾在眼前翻飞,像是远海落日时分的潮涌。

转眼两人便出了酒馆。

酒馆里的男人以身为箭,从酒馆的门口直向两人掠去,所到之处人仰桌翻。

喜大先生端着刚刚调好的新一杯长安城之夜,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酒馆,也不恼,从吧台下边的抽屉里取出纸笔来计算游弦下次来的时候该赔多少钱。

窗外。

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游弦举起自己的琴,琴弦不偏不倚地格挡住了男人来势汹汹地一爪,二对一相向分开。

“你是狼还是狗?”游弦问男人,转而又问向女人:“你是狐狸还是猫?”

这绝非是侮辱人的玩笑,而是相当正经的、又带有一些抱怨的责问——你们这些大森林里的灵族不在森林里好好呆着跑出来闹什么事?

男人以一声极为高亢的嚎叫回答了游弦的问题,随之而来的是新一轮的爪击。男人向前进攻,游弦便护着女人向后掠,如此反复了几次,便不知不觉离长安城的闹市越来越远。

“你们有谁能多说两句么?”一味护着女人却不知道所为何事的游弦,此时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淌进了怎样的一滩浑水里。

“先带我走,你说过什么都行的。”女人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都说秦人很守信的。”

“以后不要听信这种传言。”游弦一边挡下男人的爪子一边说。

“喵~”女人表示自己知道了,顺便透露给游弦自己在灵族中的所属。

猫啊。。。游弦心想,难怪。

游弦将琴往身后一背,麻利地将三根弦中的其中两根抽出来绕在指尖,琴弦在夜色下荡漾出微微的银色光芒,像是远海中银色巨龙在海面下摇曳的尾巴。

“秦人,这不关你的事。”狼人指尖的利爪又伸出来一些,恶狠狠地说。

“嗯。。。”游弦露出为难的表情说道,“这事关秦人守不守信用的问题。”

“那就别怪我了。”

狼人再一次飞扑起来,强大的反冲力崩碎了房顶上的几片上好的瓦,他的身体带起一股微尘,双爪齐出奔向了游弦的面门。

然后他就被定在了半空中。

准确地说,是被挂在了半空。

游弦指尖的琴弦在离手指两三厘米的地方没入虚空,又在空中某处凭空出现——变得更长,像是空中有锚点一般,探出的琴弦将狼人的身体牢牢捆住,更可怕的则是游弦对力道的控制,狼人被那样纤细的琴弦绑住竟然丝毫不觉得痛。

“你。。。”狼人气急,“我要带我的妻子回家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是你丈夫么?”游弦回头问躲在自己身后好一会的猫女。

猫女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喏,那就没办法了,”游弦耸耸肩,“等我把她带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自然会被松开,如果你想挣脱。。。”游弦的手指向里扣了一下,琴弦瞬间向内收缩勒紧狼人的皮肉里,这让他感受到了被好几把长刀同时切割的痛楚。

游弦在捕捉到狼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之后,将猫女搂紧自己的怀里,抽出琴上剩下的一根弦向着天空甩出去,在空中毫无道理地缠住了一团夜风,于是游弦住着琴弦的一端,搂着猫女荡了出去,如此循环往复,很快就出了长安城。

夜空中,猫女看着搂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看那根神奇的琴弦,问道:“你确定自己不是蜘蛛么?”

穿过长安城高耸的城墙与环绕都城的护城河之后,便是城外零星的农家和大片大片的树林。

游弦看准了树林中一片开阔地缓缓落下,怀中的猫女在确认了自己的脚尖接触到地面之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明显是认识的吧。”

游弦找了棵树倚靠着,树干凹凸不平的表面按压着疲劳的背部肌肉实在是让人愉快。

猫女没有说话。

游弦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棵树,走到离猫女很近的地方,高挑的身材使得游弦可以自上而下地看着此时垂着眼睑的猫女。

“狼人是追着你的气味来的吧?”游弦说。

“他叫铁牙,”猫女终究是开口了,“是我的未婚夫,可我不想嫁给他。”

“哦~”游弦饶有兴味地等着猫女接下来的发言。

“对……我们灵族是出生在大森林里没有错,可没规定不能向往人类城市的生活吧?”猫女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我喜欢长安的街道、烟花、酒,喜欢这里的一切,我就是不喜欢大森林里的潮湿和泥泞。他不愿意和我一起来就算了,还妄想带我回去?做梦!”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快被追上了才向我搭讪的吧。”

“我可是猫,感知力很强。”猫女仰起脸,骄傲溢于言表,“你的真元是这条街上最充沛的,我一下就能明白。”

“不愧是猫。”游弦点点头。

“男人都这样,拒绝不了我的请求,秦国如此,大森林也如此。”猫女说。

游弦很罕见地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那你让他回去不就行了?”

猫女瞪了游弦一眼,嗔怒道:“你傻不傻?”

“你接下来怎么办?他追一辈子你逃一辈子么?”

“找个好长安人嫁了,比铁牙强的那种。”猫女说完看了游弦一眼。

这一眼看得游弦打了一个冷颤。

“我可不是什么好长安人。”

“谁说你了?”猫女白了游弦一眼。

游弦没有反应。猫女心想难道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坐怀不乱,一点打情骂俏的兴趣都没有么?她看着游弦,发现游弦在盯着自己的手指。

“你的这个未婚夫,是不是脾气很倔?”

“废话,不倔的话他能追到长安来?”

“可是再倔下去他会被琴弦切成好几块的。”

猫女瞪大了眼睛再次向游弦的指尖看去,只见缠绕在那里的琴弦越收越紧,与虚空连接的一小段已经被拉扯到了极限微微颤抖。

“他在挣脱。”游弦一边感知着传向自己指尖的震动一边认真地说道。

猫女赶几步上前,按住游弦的手,她的感知力沿着琴弦缠在游弦手指的一端来到长安城内绑缚住铁牙的另一端,她很清晰的感知到,铁牙在努力地挣脱,即使全身的皮肤就这样被琴弦剥下也无所谓。

“放开他。”猫女说。

一改刚才的娇嗔,猫女的这一句话不知为何说得很是决绝。

游弦听到她语气中的变化,没有多想,指尖一动将琴弦松开并从虚空中抽了回来,灵巧地在手中翻弄了一会,三根琴弦很快就重新被绷在了琴身上。

“舍不得他死么?”

“不,我不想欠他什么,”猫女看向长安城的方向,“他快来了。”

果不其然,破风声响,带着一股血腥味,铁牙披着他那身比早先更加破旧、在风中猎猎的袍子以极大的姿势飞掠在树林之间,伤口处的阵阵疼痛让他无法发挥自己平素的实力,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最终一步踏空砸进了树林里,巨大的惯性使得他的身体连续撞断了好几课树才堪堪停下。

幸好,最终落在了猫女脚边。

“你看,不用杀了他,他也会把自己弄成这样。”猫女淡淡的瞥了铁牙一眼,对游弦说。

“绮罗……”浑身是血的铁牙勉强抬起自己的眼睑,喃喃说道。

原来你叫绮罗。游弦心想。

“你还挺无情的。”游弦对绮罗说。

只是此时的绮罗并没有再理睬游弦,她径直走到铁牙身边蹲下,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指尖锋利的铁爪正对自己最柔软的喉头。

“杀了我,或者别再跟着我。”

游弦直了直自己的身体,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两位灵族。

树梢上的落叶被路过的风牵着在空中打旋,整座森林里被铺上了一层静谧,树木、苔藓、菌落此时都按着同样的节奏呼吸,静静等在铁牙的选择。

他的爪子向内扣了些。

绮罗察觉到痛苦,但是没有出声。

她最外层的皮肤即将破裂,血液朝着喉头涌去,时刻准备着将她的生命倾泻而出。

绮罗闭上了眼睛。呼吸。

铁牙的手颤抖了,再然后,松开了。

他果然做不到。在最后一刻他察觉到的是更强烈的痛苦,那并非是肉体之痛,而是由内而外,从心脏遍布全身的失落感,他快窒息了。

“承认吧,你根本毫无办法。”绮罗离开了铁牙身边,再不看他。

弃之如敝履?好像是这样说。

“走吧。”绮罗对游弦说。

“就这样不管他了?”

绮罗觉得自己是不是高看眼前这个人了,好像比自己想像中要笨。

“你知道喊山么?”绮罗顿了顿,“对着山谷大喊,山谷中会有回声。可那终究不是山谷的回应,仅仅是喊山人的自我满足罢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又何必在意与我身处何地呢?”这一句是说给铁牙听得。

说完,绮罗再不回头,轻盈地一跃没入了森林的黑暗中。

铁牙躺倒在地上,喉结微颤,但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身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毕竟是灵族中的狼,身体的机能是一般人类不能比的。

“你早该想到是这样,”游弦不忍就这样离开,“下次请爱上一个愿意爱你的。”

是的,铁牙明白,他早想到了是这样。

绮罗是家族为他安排的未婚妻,见第一面时他们的婚姻就已然是被定下的事。一见而恍惚,铁牙从一开始期待着他们今后在大森林中的生活,露水、花朵、果实……可当绮罗看向他时,眼中只有失望。

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毫无用处,他喜欢大森林,而她向往长安。

终于,她逃婚了。

作为狼人这是最大的耻辱,他要来寻她,即使他知道她的心意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他早就想到了。

一见便明了。两人视线若是在相遇的第一个瞬间没有开出花火,那今后也不会再开。这些都是注定的事。

可驱使他身躯的从来不是对改变结局的渴求,而是胸膛里燃烧的冲动牵引他循着绮罗的气味一路北上来到这里。

现在燃烧完了,都结束了。

游弦在最后拍了拍铁牙的肩膀,准备转身离开。

“对她好一些,”铁牙直直地看着头顶的星空,“她很少亲近男人的。”

游弦很奇怪,说道:“谁告诉你我是男人的?”

“你是女的?”铁牙惊得差点坐起来。

“我也没这么说。”

游弦眨眨眼,也消失在了森林里。

“请呼唤我的名字吧,我的爱人啊,你离去的地方,那里原本绚烂。。。”

“请呼唤我的名字吧,我的爱人啊,你将去的地方,是星空,是海洋。。。”

“走吧,走吧,从地心走向太阳,。。。”

“走吧,走吧,我从此仓皇。。。”

“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

“我在大声地呼唤你啊。。。”

后来当游弦再一次唱起这支歌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也许狼能发出那样悠长的嚎叫也许只是为了无谓地呼唤谁的名字。

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