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科艺戴人很少出海了。一切都变得方便得要命,我坐上列车仿佛就与几百公里外的人比邻而居。

城市中出生的人很难在恢复这种认识,毕竟发展着实快的要命。铁路与高速让人开始遗忘,大地曾有着大地的边界,而曾经每一个城市都是一座地上的孤岛。

维丝娜的家离开利沃夫不远,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她点了点自己从罗伊那里得来的打工费,五十七个晚上每晚八小时,她一个人能跑五个人的单子,所以也理应拿五倍的时薪。总共是四万五千六百格里夫纳。她花钱买了辆新的山地车,一路骑去了乌尼昆。(格里夫纳 简称格或是格里 当地货币 对rmb四比一)

“小姐呢?”她走员工通道进了办公楼,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她那一身的战损涂装,没人对她这一身的伤痕感到意外。

况且这个丫头带着伤的样子反而更美。

维丝娜的伤口仿佛有种文学性的意味,就像是少年期的伤感文学,透过伤口反而能更加清晰地窥见她那股冒着热气的生命力。譬如昨天那匹马,它该感到意外,这家伙可是使出了能削飞天灵盖的力气,却在这小丫头的身上收效甚微,甚至连条肋骨都没踢断。维丝娜给人一种尺度上的错觉,她似乎非常擅长从常人难以承受的灾变之中幸存下来。

“小姐去总部了,可能近几天都不会回来。”接待员恭顺地看着她,样子比维丝娜面对曾今的同学时还要小心。

“你讨厌我吗?”维丝娜问道。昨天晚上那个点外卖的女孩儿勾起了维丝娜上学时的回忆,她生出一种想要蜷缩起来的欲望。要是这个接待员说的话多那么一点点人情味,都能叫维丝娜湿了眼眶。

“额,这……”

“算了!你讨厌我!我要用一下浴场,顺便……”她在那接待员犹豫的刹那打消了从这里寻求安慰的念头。维丝娜有副好牙口,她一句一句把这段关系撕咬扯断。

“把我的帐结了。”

她穿过乌尼昆古典且工艺风的长廊,路过忙碌的鉴定间和会计室,乘坐电梯直至人多得她喘不过气而夺门而出,攀登台阶直到被一扇上锁的门堵住去路不得不原路返回。

维丝娜就这样带着一肚子不愉快,走进乌尼昆顶楼的值班套间——她在那里有张床位。

“唔……”这小丫头一脑袋扎进了软绵绵的天鹅绒枕头。虽说她几乎不来这住,可房间依旧被每天打扫。天花板被削去了一角,能看出外边屋顶的形状。在乌尼昆干活的小姑娘们都喜欢住在这里,这种微妙的空间感十分对她们的胃口。房间是套间式的单元格,运气最好的维丝娜抽到了这件采光最充裕的屋子。她抬起鼻子闻了闻,隔壁那位森人姐姐的味道已经变得淡不可闻,她猜想估计那家伙也陪着小姐回皮亚斯特去了。

真惨,维丝娜本想着她软乎乎的怀里还挺适合扑进去哭一会儿的。

维丝娜放了一池子热水,丢下两颗奶香味的浴盐球。她扔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信步走去浴池。随着身上衣物的褪去,她点缀着淤青和血印的白皙肌肤露了出来。她捧了些水擦在左手腕子上,在那甜腻腻奶香的润滑下,维丝娜取下了手上的玉镯。

“可不能弄坏了。”她小心地把镯子包好,那毕竟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维丝娜伸手试试水温,对她来说,这水温烫的恰到好处。维丝娜曾经对那位随和的森人发出过共浴的邀请,不过由于对浴缸炸弹偏好的分歧而不了了之。森人们对于手工作坊充满噱头的天然植物精华有种天生的迷信,特别是那些一听就十分滋润的芦荟或是玫瑰露,森人认为那才是该用来浸泡全身的东西。而维丝娜偏爱奶香甚至是单纯的海盐,她对于森人那套理论不以为然。毕竟不管是芦荟还是玫瑰,所有的那些东西维丝娜都能自产自销。

“他们用的肯定不如我长出来的好。”她如此断言。

不过尽管如此,森人和维丝娜的关系依旧不错。维丝娜有时累过了头,会不自觉地睡在浴池里,这种时候都得靠着那位森人姐姐把她给捞出来。

“你煮汤呢?”森人第一次捞维丝娜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浴池被维丝娜开了最高温的加温档,森人伸手进去的时候被狠狠地烫了一下。维丝娜在这样的水里窝了一个小时,甚至那天为了过瘾还扔了四颗奶香球。森人被那泛白的水色和蛋白质香味吓到了,开始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已经被煮熟。

“你加碗洋葱就是炖肉。”森人每次都会这么挖苦维丝娜,每次又捧着维丝娜还露在水面上的脑袋把她拖上来。维丝娜要是能醒过来,说不定会笑嘻嘻地拿朵小花或是松塔作为感谢,而有些时候,她要是实在半梦半醒,她说不定真的会盲从着森人的挖苦,从身上发出洋葱的嫩芽——维丝娜后来醒来还特意尝试过,芽倒是能发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结不出洋葱。

今天比起那些时候来,也是一样疲劳。

可惜今天,没人过来捞她。

维丝娜撑着精神——其实也不必,心里梗着些什么让她无法入眠。她兀地从水中站起,胸前被尥下的伤口只留下两团淤青,其他伤口也在热气蒸腾间不见踪影。算好的账本也在这时被挂在了她的房间门把手上,维丝娜暗自算了算,二十七万七千五百格里夫纳,似乎还少了前几天抢回戒指的一次奖励金?她风风火火地跑去楼下,询问奖励金被扣除的原因。从科恩那里抢回戒指可是维丝娜最近一段时间的得意之事,她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没有奖励金。

这个可怜的小丫头这时候才知道,在自己走后不久与自己交接的人便遭遇了车祸,戒指也在那之后被进行了调换。假戒指的成色与原版一致无二,完成度之高甚至不影响它作为原版的替代品作进行拍卖。“除了不能用来施法、欧泊又轻了几克拉,其他参数完全对的上。”小姐当时评价到,“就像是盯着原版做出来的一样。”

但维丝娜知道,小姐要的当然不只是去拍卖一枚普通的工艺品而已。小姐甚至还怀疑,很可能在那车祸之前戒指就动过了手脚,说不定,维丝娜抢回来的时候,那枚戒指就是假的。

总之,维丝娜白白干了一架——她居然还为这一架白白骄傲了好几天。

那是复活节的前几天,那小丫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在利沃夫的街头。她打输了架,遇见了不想见的人,耍性子辞了职却没人能够道别,甚至连之前为之沾沾自喜的业绩也以失败告终。

她看来真的得回家。那个点披萨的女孩的出现像是个转折点,维丝娜的失落是在见到她之后才开始的。维丝娜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把一个春天的日子过成这幅鸟样。

“呼——”她憋了口气,深呼吸后搓了搓脸。

“也没什么不好的嘛!”维丝娜打起了精神,“反正还有家能回去。”

她心血来潮地编起了头发,维丝娜一直很想试试羽状编发和蕾丝单边鱼骨辫,可惜这两种都不是她一个人就能编好的发型。这个小丫头努力了半天,总归还是绑了简单的刘海辫——总比直接扎马尾来的好吧!

一切都被这个丫头装进了箱子——她可带的东西也实在不多,除了成套的汗衫和牛仔短裤,能穿出门去的衣装少得可怜。用评价女孩子的标准来看,维丝娜箱子里的甚至算不上衣服,只能算是她干架用的消耗品。

维丝娜的下一站就是利沃夫最大的商场。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为自己置办行头。这丫头选了一件轻薄的灰色羊毛制长开衫,上面纵条的针织缝隙让她看起来更加知性一些。里边称一件挂脖的绑带背心——挑这件似乎是她预谋已久,维丝娜在付款之后直接拆掉了挂脖丝带和前胸衣料之间的金属环,换上了自己带来的一颗复古肌理的黄铜扣,那上面用蚀刻的方法阳刻着维丝娜的名字。有了这次尝试,这个小姑娘更加得心应手地在店铺里拆解起了她刚刚买下的服装。她还配了一条锁骨丝带,开创性地将一块银质基座的孔雀石链坠系在上面。下身配了一条深杏色的亚麻长裙——居然真被她找到能穿皮带的款式。她选了条麂皮带,当着店员的面扔掉了皮带头,甚至自带了鞣制用的工具钳,用于换上了她自己设计的那块垂直穿的皮带头。很少能见到这种设计,皮带扣的形状像是两只互相垂直手掌的组合,一只朝前伸出,另一只的指尖轻轻搭在其手背,而皮带取代了手臂的部分,多余的前端部分自伸出那只手的指尖抽出。维丝娜的改造直到她选好了鞋子才结束,在此之前她给贝雷帽别上了银质帽徽,甚至还换掉了开衫的扣子——在营业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掏出了针线包,自个儿缝上更加独特且华丽的替代品。

她在最后换掉了鞋带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在那之后的一天我才知道,那天梳洗完毕的维丝娜最先来到了我家门前。她穿着一身新衣敲响了我家的门,满心期待着能进来坐坐。可惜那天我出门在外,她一定心头空落落地在门口站了很久。要是我那天在的话、要是我泡好正山小种又请她吃点心的话,她会不会心里好受一些呢?我直到后来才看出了维丝娜的伤感;才知道了她曾在学校中遭遇的事情;才知晓她在离开利沃夫时,那没有一人能与道别的孤独;才对她决定回家的无奈感同身受。

维丝娜在那晚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她提着皮箱打扮整齐,甚至为许久未见的父母买了一大束鲜花。

那烧着煤的绿皮车只用了两个小时便挪到了布斯克,她在一阵烟气和夜晚的余辉中,打扮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