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那天内福依旧没听我说完故事——这让我很不开心。他借要回去做戒指的理由迅速离开,并话不饶人地埋怨我放“漆目”的位置实在差强人意。

内福利科似乎已经习惯了眼中埋着法器的感觉,这股子适应性真叫我嫉妒。我不由地怀疑,若是我有他的天资来做现在的事情,是否会轻松很多。我泡了杯党参,没了扳指,昨晚夜行气血双亏的难受总算浮现上来。说真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要注意保养身体,若不是时间不凑,我绝不会在半夜乘鬼车出门。

你能想象在正午时分在人民广场闲逛的鬼魂的感受吗?我的感受差不多就是如此。甚至还不得不在阳气生发的半夜一点半,用法术把自己的生气压下。我抓了一大把枸杞扔进炖着羊汤的电饭煲,又顺带点了几颗花椒进去。维丝娜上次来的时候给我捎了一兜苹果,我拿起一个刚想下嘴,又怕它太凉,转而拿微波炉打了一打。

人呢,特别是这种跟鬼物打交道的,一定要注意养生。

我得赶紧补补自己,一会儿还得去找伊莉娜老太太——文尼察在东部,利沃夫在西部,我得赶早班的火车才能及时赴约。

今天的身体糟得似乎格外严重,浮着热油的羊汤倒进喉咙,我甚至一下子没喝出它的烫——干完这一票我似乎真的得好好歇息几天。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只要不是伤到肺,其他的嘛,都无所谓了。

可能是羊汤的好效果,老太太那边谈得异常顺利。就是她老人家不知为何,也不想听我讲那个“替死”的故事。

好吧,不讲就不讲呗。我才没有失落呢。

顺便一提,内福利科的左眼里,埋着一颗名叫“漆目”的东珠。“漆目”其实本有一串,只是当它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便只剩下了十八颗——刚好能凑出串罗汉珠。而当我鉴定出那是吴婴河穿的珠子之后,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拆了。而其中品相最好的那颗就在内福利科左眼里了。

什么?你问其他的?当然是在展柜里了!只不过,是乌尼昆的展柜。

没有什么,比看着实物造假更方便的了。

这个家伙只花了一个星期——我便拿到了那枚以假乱真的黑欧泊。

十天前,林鸽在大泽区的古董商店找上了我。我在当晚联系上了内福利科,同时就计划好了那个戒指造假的计划——那是吴婴河的“双”,就算不用它施法,我也想将它据为己有。就在那个晚上,我乘着鬼车去了乌尼昆的仓库,内福利科的“漆目”就是在那时放置的。

而九天前,我和内福利科造访了病房中的林楚楚,她求生的意志让我不得不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我决定为她使用“替死”的法术,可这个法术实施的条件苛刻,我不得不找些人手过来帮忙——而老太太的“民协”正是最好的人选。

之后的日子内福利科投入了几乎不合眼的工作,我也开始寻找合乎施法条件的场地,顺便沿途做好了便于鬼车行进的准备——为了逃过监控。

一周后,也就是三天前,内福利科的戒指完成。我在那晚第二次去了乌尼昆的仓库,真假戒指的掉包就在这时完成,同时还回收了内福利科的“漆目”。

内福利科开始了长达两天的昏睡,而我从三天前开始,就开始寻找用于施展这替死法术的最后材料。

而老太太的人马在今天临晨一点介入,科恩在林鸽的帮助下潜入了乌尼昆的仓库,将那枚被掉了包的假戒指当做真货偷走。

不过乌尼昆的反应也实在是迅速,即使有着林鸽的扰乱,科恩也只争取到了一个小时的逃跑时间。

今天临晨两点,那个活力充沛的女孩儿接到了她顶头上司打来的电话——“小姐”的来了命令,需要她去追回乌尼昆丢失的一枚黑欧泊戒指。这件事情帮我牵制住乌尼昆整整一天,让我能不受影响地进行法术的最后部分。

我知道,维丝娜会在科恩逃出城之前截住他。而召集了人手的科恩会把那个小女孩儿逼上玉米山。

在此之外,内福利科似乎还有他自己的计划。据他的话说,一位古老群演的加入会让科恩这场追逐的戏份更加完美。

这一切简直顺利得要命。

话说,你们真的不想听那个“替死”的故事么?

我在三天的忙碌过后与内福利科见面,那招续命的法术,实验了好几个才找到合适的人选。

“都搞定了?没被拍到吧?”

“你们国家的监控覆盖率,还需要我说么!况且就算真的入了镜,也没有能拍着鬼魂的摄像头。”我笑着对内福利科表示一切顺利。利沃夫的地脉宛如铁板一块,而欧洲的星宿宫位又与国内的不同。我好不容易从这个城市的脉络中抠出一块,让做法的地方能参与进阴气的流动。

“我试了好几个人。”我说。“原以为会要更久的,没想到第三个就成功了。”

“这样一来……”两人看着卧在病榻的林楚楚,我眯着眼睛,能看见一丝生气从她小腹的气海处开始蒸腾。我感到一丝好笑,先前甚至还准备找个孕妇与这小姑娘同房居住,靠着胎神镇住场子,免得她的魂被简单地勾走……我有过各种各样用来修修补补的计划,幸好整件事情并没有哪里出错。这事情终于是结束了,我感到三天来蜷缩在墙边而导致的腰酸腿疼,以及维持中阴身太久而导致的气血亏空。我从内福利科手中接过了瓶子,本以为那气泡还充盈的饮料能解一解心乏。

“啧——”

“这酒真淡。”我喝了一口便抱怨起来,而内福利科也有同感。有些习俗全世界通用,没有道理让结束工作的男人们喝这样没劲的酒。

在林鸽看来,这个时代寡淡如水。这话是否正确由未可知,只是我和内福利科一致认为这酒实在是过于儿戏。

我们决定拿它兑伏特加喝——甚至都不是“拿伏特加来兑它”。

那一天复杂的事情都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这个城市平静得就像是病榻上林楚楚的睡梦。

哦,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再提一下。

倩儿在那之后一直尝试着烧断手上的绳子。她示意男人打着一根又一根的火柴,忍着皮肉上通红的疼痛期盼着绳子断裂。

但直到男人用完了整整一盒五十根装的火柴;直到她的手指和腕子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下一次灼烧和绳子的摩擦;直到她终于觉得从男人的表情中读出了厌倦;直到她终于觉得自己挣扎地足够了,可以放弃了的时候,她才叫男人停手。

倩儿看了一眼表,她们已经断断续续用掉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距离那个所谓的老板来还有半个小时。她现在甚至开始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这样她就不用为了逃跑而痛苦地挣扎了。

“你不再试一下吗?”男人问,“再试试就能挣开了。”

“你……会不会在骗我啊?”倩儿埋怨起来,她准备把苦水一股脑地倾泻在男人身上。“我都试了这么久了它根本没有反应!你这什么火柴!根本没有用!”

“我没法说谎,因为某些原因。”男人看着她开始有些撒泼地吵闹,不急不慢地说道。“没有骗你,这绳子真的只要再烧一会儿……”

“那怎样啊!凭什么我一定要经受这种事情不可?明明都是那些抓错人的家伙的错!为什么要我来为他们的错误来买单?”她似乎得着了理,对着那些天降的不幸大肆抱怨。她愈讲愈气,甚至开始描述自己的坏运气。

“我从来没有抽到过奖!但人家一下子就能抽到!”她控诉道,“你看我长的也不差吧?你都有说过我好看!凭什么我看上的男生却不喜欢我?就是倒霉!”

“你就没有一次走运的时候吗?”男人开导着她,“想想那些事情,感觉应该会好很多吧?”

“可是别人来的都那么容易!我有过走运的时候又怎么样?”倩儿想着,“就今天早上去琴房的路上捡到过一个戒指……但下午就被带来了。”她感到胃里一阵不舒服,突然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走运捡来的戒指也不在身上,说不定已经被那些人拿了去换钱。说不定就是因为那些家伙去换钱,才能空出这么多的时间!她感觉要是男人一会儿被谋杀,一定得让他在死前感谢自己让他最后多活了三个小时。

“你何必为了别人的好运而苦恼呢,说起来你真的不准备试试绳子吗?相信我,它真的就快……”

“我不要!我不想弄了!它就是这样呗,运气差到极点了就会这样。”倩儿骂了一串脏话,脏到就算用首字母打出来,依旧能看出那浓烈的恶臭。“不然我也犯不着在这里被你烫得那么难受!”

“其实你现在也犯不着对着我抱怨。”男人说,显然那一段话他听起来也有点牙碜。“你看,我一直有扮演一个好狱友,你不知所措的时候是我在安慰你吧?开始闹腾的时候有好好地帮你分析利害吧?甚至还讲了个故事来哄你。”

他看了看表,倩儿已经抱怨了十分钟了,还有最后二十分钟。

“行呗!就你厉害嘛!”这下子可好,倩儿完全把矛头对准了男人。都说瞎子失去的视力会增强听觉,瘸子下肢的力量会往胳膊上长,这个女孩儿被绑上了双手,现在她一张嘴已然继承了她在网络上打字吵架的速度。就和现在打开手机随时能看见的骂战一样,她剖析人的技巧十足得厉害。

“不劳您烦心啊,我要你管我了么?”她以此为理论,随后开始对了对男人身份的揣测和对男人道德问题的探讨,中间夹杂着对于他亲属的慰问。

“你要是真厉害就不会在这里了!”她说,“你就是自己作呗,欠了债!搞不好就是因为你以前勾搭过音乐学院的女朋友才搞的我被抓进来,呸!要是我……”

“还有十分钟了。”男人说。“最后一次问了,你真的不准备再试试绳子么?”

“你他妈的烦不烦啊!”

“呼——”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难以名状的阴气从他身上滋生出来。他的耐心也快被磨没了,不过反正也只剩下十分钟了。“消停会儿。”他说。“你就不想知道,那‘替死’故事的结局么?”

“结局?”倩儿突然从男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汗毛倒竖的恐怖。

“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吧?只是给山神供奉就能换来长寿。”男人说道,“难不成是借衣冠来骗过鬼神?很多衣冠冢就是起的这种作用,可简化成这样也没办法有效果的吧。”

“大家心照不宣,都说这只是个仪式而已。而且每年也就几个老人,这个事情根本没在人心中留下多深的印象,说白了,没人对这些事情这么上心。”

“但你知不知道,要是捡了这些衣服回家会怎么样呢?那些贴身的衣物,若是被人贪便宜穿回了家……或是说得更直白一点,那些施过法的、将死之人的衣服,被人穿在身上的话……”

天光已经黯淡了下来,现在算是这个东欧小城真正入夜。在阴影中,倩儿看着男人的脸上浮现起难言的诡异笑容,像是一部恐怖片的开场。

“你在……说什么啊……”

“讲个故事而已,何必紧张呢?还有五分钟。”

“你……”

“你得对生活中的事情抱有兴趣,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往下深思一些都会很有意思的,得对生活抱有期待啊,怨天尤人可不行。”男人说道,他好像大不了倩儿几岁,这话语却显得老迈。“你都不跑的吗?感觉你之前烧绳子什么的都只是做个样子,感觉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

“那他们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啊!都是他们的不好!关我什么……”

“啊,就是这样啊,抱怨!就不能等事情结束了以后再想办法抱怨吗?要我是你的话就一鼓作气烧断绳子再说。三分钟。”男人哼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将他与之前那个和倩儿甚至开始调情的家伙联系起来,他的感情似乎相当有条理,在那之前,他尽心尽力地扮演好一个同病相怜狱友的角色。

“你到底是……”倩儿感觉胃里的刺痛感越来越轻,取之而来的是一种宛如虚脱的漂浮感,体温像是随着捆着双手的绳子被抽离,她感觉男人背后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影子的中心还有一团……她睁大眼睛,却看不清楚。

“你不妨问问我那绳子为什么烧不断。”男人自顾自地说起来,“你要是问的话我就会告诉你,毕竟我这个人从不说谎。绳子里头有一根施过法的死胎毛捻成的阴线,有它在绳子是点不着的。但这玩意毕竟作用有限——我都怀疑这一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死胎了。那阴线,烧个十分钟左右就能断,已经很给机会了吧?”

“是你!你……你在骗我!”

“说多少遍了,我从不说谎的。”

“你说你欠了赌债……”

“我说我‘欠了他们的帐’——那是事实,我是他们的老板,他们的工钱我可没给呢!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欠他们赌债而已。”

“你说他们会听见……还给我分析他们的目的……”

“那都是假设而已,而且你不也没领情吗?”

“你还说他们的老板之后会来……啊!是你……”她惊讶了一下,却似乎在瞬间失去了全副的力量。她望着男人目光呆滞。

“是我呀!都说了,我就是那个老板呢。”男人说。“在此之前,我这不是,一直在扮演一个好狱友么。”

这个男人还能是谁呢?让一个毫无铺垫的人物轻易出场实属外行,他只能是我了呗。

我站了起来,双手一抖便打开了镣铐。

“帮我把不该在东西都请出去。”我说着,一边敲了三下胸膛。“然后,把该来的家伙们都请进来。”

“时候到了,我给过你机会的。”

“你自己说的不逃了,这不是尊重你的选择嘛。”

“没能耐解决问题的时候,把这些厄运都当做‘天灾’好了。诶,老一辈的思路,人活着就是要克服困难的,比如,亚洲人天生不会弹舌头,而如果因为这点而放弃练习,之后说俄语时被别人抱怨听不懂也没理由反驳吧!都是一个道理。你看,死前也顺便让你体验了一下生活哦?人生就是看人如何去应对这些操蛋的玩意,你就是真的活一辈子也会和今天一样半途而废的吧?毕竟遇见事情,你宁可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设,也不愿意自己再想想办法啊!你说这不好?你也知道这不好的啊?诶,这就是人生,这么个小事件你就当个人生缩略版过一过算了。”

“啊,说起来,你能看见吧?看不见了?那听一听,那个门其实拧一下就开了。一个能帮助你烧绳子的狱友,和一扇开着的门都把你关了那么久。这不说是你的选择呆在这里等死都说不过去了吧?”

“你觉不觉得这很像由于厕所的门打不开而投马桶自尽呀?别紧张,笑一笑。下辈子注意就好了。”

“胃疼?嗯,法术要入了夜才会发动,为了防止你拿下来,那枚戒指就放在你胃里呀。逃不了?不,你看不见这些东西,要是换能看见的人的话,这玩意就像夜空里放烟火那么显眼。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的烟火就在这个小房间里放,你只要出去一步,就能活命——最多被我打晕了催吐把戒指要回来而已。”

“你问戒指和法术是什么?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叫什么吗?”

“不如再猜猜这个故事的结局,你觉得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