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故事其实相当复杂,那股子热闹劲儿实在是百年难遇。这就让我不得不对自己身处的这个圈子进行思考,总算有些东西开始证明它并不是一潭死水——我原以为靠着自个儿年轻时的冲劲和不逊高考生的记忆力,真能对这乌刻兰古董圈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这种自信是有根据的,那段日子我总感觉自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成熟,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段在情报意义上养尊处优的年月。我那会儿特别享受从睡梦中被一通电话惊醒,随后被告知一件我早有耳闻的“急事”的感觉。

“别急,这事情其实还有余地。”我习惯性这么安慰打来电话的家伙,随后倒头继续睡去。这么一看其实就很明确了,我享受的其实正是这种由丰富的信息所营造出来的安全感。

而内福利科却是个总给我带来新消息的家伙。我要是个女孩儿就绝不会找他做男友。

我还以为是谁的怀表弄丢了呢,仔细一看原来是内福利科。

那天早上我和内福利科约着见面。那是“替死”计划的最后一天,先前繁杂的工作累得要命,让我俩对生而为人这一点都颇为无奈。不过总算,总算!这该死的计划终于走到了尽头。不止是那个病榻上的小姑娘,我和内福利科也终于能从这劳神的工作中得救。

诶,不错不错。牺牲她一个,拯救千万家。

我有没有说过我内福利科对这家伙很不爽?要是没有我就再说一遍。他坐在我面前,往我泡给他的正山小种里丢方糖——这对于科艺戴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要不是老蒂玛在基辅,过来一趟利沃夫实在不容易,我绝对给那老鬼发信号,叫他直直地从我面前这家伙身上开过去。

我有一句金玉良言请诸位静听——千万不要当着科艺戴人的面羞辱他的茶叶。

否则会被卡车碾。

“日安。”这家伙说。他端起那杯糖水喝的十分享受,似乎一点也不害怕那老鬼的卡车。我老感觉这家伙的脸皮是假的,要是拿玻璃弹子往上面扔,会发出“啵——”的一声清脆的响。

“最近过得如何?”这家伙又说。

仿佛是见内福利科的例行公事,就像是接头用的暗号。我想想,我的那句应该是——

“诶!你知道的。”我想起来了。“就凑合!混混日子罢了。”

我看见那副精准的脸孔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看来是觉得我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颇为自洽。内福利科苛求细节以至于偏执,这套话他见每一个人都会问一遍。我们不妨将这称之为“内福利科的秘密”——简称“内秘”。似乎按照这家伙的理解,全世界有多少个国家,就有多少种回答这问句的方式。

“嘚国人会无视问话,他们会直接打个招呼便离开。”他后来跟我解释道,“而玻兰人一定会说‘啊!最近没出什么大事,我觉得不错。’你知道的,玻兰人小富即安的腔调。”

“而本地人,我是说乌刻兰人和俄罗思人,会拿一个‘好’字一语带过,那很好理解,我们语言里的‘好’和日安的‘安’是同一个词,所以这上下两句听起来像是同一套社交辞令。”

“而科艺戴人会说‘哎呀,凑合过呗,没什么起色。’”

“这会不会让你们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很糟?”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发出了疑问,对这话的评价在一针见血和隔靴搔痒之间摇摆不定。“这种皮里阳秋的说辞……会不会是要你们过得很差劲的时候,才会说出来顾影自怜的?”

内福利科摇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他比我稍小一些,长着一副斯拉夫人的标准面容,眼窝深陷眉弓高耸,眼睛像是一对深沉且单薄的玻璃容器。金棕色的顶发服帖地梳在一边,两边倒是铲得很光,露出他哥萨克民族干练且清爽的颅骨线条。他平静得可怕——吹毛求疵以至偏执。甚至迫切地认定,他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他的问候下给出恰如其分的答案。

我其实不该讨厌这样的家伙,这种性子的家伙实在是好用之至——只要他不往我的茶水里加东西的话。

我在他又一次端起杯子之前劈手抢下,这个钟表一样的家伙停顿一瞬仿佛机簧卡壳,我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把杯子一横。那加了糖的液体缓缓倒下,随着杯子的倾倒一滴不剩。真可惜我家的好地板。

“啊我忘了。”我说。“头一泡不能喝。”

我再次给他斟满了茶水,并在他抬手之前将糖罐子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嗯,不错。

爽了。

在十天的准备之后,这一幕“替死”的故事在人前缓缓展开,热闹得简直百年难遇。这帮不人不鬼的家伙们都得是忙起来好!在内福利科的计划下各司其位。这块儿东欧的地界鱼龙混杂,而没什么,比混在一群妖魔鬼怪中更刺激的了。

没有人的时间观念能比得过内福利科。在条理性方面,与这个做珠宝的家伙相比无人能出其右。

而今天,内福利科看起来兴致高昂。他卡在太阳下山的三个小时前,去买了全城最好吃的烤肉卷。我们暂且不说他看着肉卷出炉的个中细节,毕竟这家“牛头罗伊”美味到令人发指,提到它的机会还有很多。他带着七个——那种罗伊招牌的一磅半烤猪肉卷饼往市中心走去,甚至还打了瓶五升装的淡啤酒。

一切的开始都像内福利科酒瓶中带着啤酒花香气的泡沫,在不幸发生之前优哉游哉。而只有内福利科知晓,厄运就像是珐琅彩的overheat(导致色彩偏差的过烧),在降临前从不做预先的知会。

牛头罗伊的肉卷能在出炉后的三个小时以内达到美味的巅峰。其中奥秘除了店长本人无人知晓。

“三个小时。”内福利科平静地说,并从踏出店门的那一刻开始计时。

“还有三个小时。”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小姐”今天也在利沃夫。

一个女孩儿正在进行一场绝赞的逃跑。她健步如飞,从芭蕾舞剧院直到利沃夫银行,跨过卵石铺就的街道和来往的车流一路躲避。她腕子上带着一枚三指宽的玉镯,懂行的拿眼一打就能知道那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料。那似乎是取自俄七号坑的老坑种碧玉,料性浑厚且温润,最难得的是居然能开出如此之厚的一只镯子。欧洲人其实并不擅长欣赏玉器,如果不算上伊莉娜老太太在利沃夫的保险柜和乌尼昆利沃夫分行的拍卖品,这枚玉镯绝对能算得上整个利沃夫最好的两块料子之一。

“只要上了山……”女孩儿自言自语道。

“喂?”女孩拨通了电话,“告诉‘小姐’,我把戒指抢回来了。”身后的马达声追着她不放,她听见有一伙人从右后方包抄过来。

“真要命……”她暗骂一声,拐进了教堂区错综复杂的小巷。

“他们咬得很紧,去……”她喘了口气,钻进了做礼拜的人群甩开围堵她的车辆。她听见那些家伙关车门的声音,知道在对方如此之多的人数底下,自己灵巧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去玉米山!”她喝道,并由衷地期待着那些东部的家伙听不懂玻兰语。

“在山顶等我!”说这话的时候,手机已经被她狠狠地砸了出去,正打在离她最近那人的脸上。

“维丝娜!”那人吃痛中喊道,这一句话引得不少路人回头观望——倒不是可怜她的遭遇,只是在东欧,这重名的概率可太高了。大家都习惯于用这些美好的事物给女孩命名,譬如,索菲亚其实是智慧的意思,安娜意为上帝的礼物,叶莲娜则是暗含了对青春永驻的渴求,而维丝娜其实是斯拉夫传说中掌管春天和生长的女神的名字。

当然,并不是每个叫索菲亚的都很聪明,但维丝娜——特指这一位维丝娜,她可是货真价实。

男人们把她赶进了圣母升天总主教坐堂背后的小巷,不枉这帮男人这样费尽心机地驱赶,这条小巷理所当然——是断头的。

“咯咯!”男人们笑着发出赶猪的声音对维丝娜挑衅。他们就那样围在维丝娜的周围,等着她自己露出破绽,同时等待着同伴开车过来堵住巷口。这是一套堪称教科书式的围堵流程,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唔……”维丝娜就这样看着情况越来越糟糕,她甚至没有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带在身上。“喂!‘小姐’只是派我取回她自己的拍品而已!没必要搞到撕破脸皮吧?是你们偷了乌尼昆的东西!而且这一次还被我抢回来了,你们已经输了好吗!再这样下去就有点不要脸了吧?”

维丝娜搬出自己的老东家,她在尝试交涉。

“咯咯!”男人们似笑不笑地嘲讽道,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懂了,是伊莉娜老太太的人。”维丝娜暗骂一声。“小姐”和乌尼昆的名头唯独吓不走老太太的人马,看来她手里拿着的这枚戒指,是伊莉娜老太太的“民协”也想抢夺的宝贝。她暗自庆幸来的不是那个乘鬼车的家伙。“幸好来的不是国姓爷……那么,‘事情还有余地。’”

“那,你们总该知道这个戒指的来历吧?”维丝娜小心翼翼,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戒指原本的主人!那个小女孩儿无依无靠的,唯一的养父都失踪了!她现在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所以才当了这个戒指卖钱治病的……你们这是要她的命呀!我虽然给乌尼昆做事,可我把老太太敬得高高的!她老人家不会干出这种事情的吧?”

维丝娜企图靠着自己的演技动之以情,她在尝试求饶。

“嘁——咯咯!”男人们笑得更起劲了,他们呼喝起来,就差开始跳哥萨克骑兵舞。

“……该死!”维丝娜啐了一口,她当然也认识伊莉娜老太太——在卢瑟尼亚股东圈,老太太的“民协”才是老大。只在利沃夫这样的边陲小地方,乌尼昆才能和她分庭抗礼。话说回来,要事实真如她说的那样,老太太绝不会插手。她老人家估计是知道了那女孩儿的手术费已经被预付到了三个疗程之后——这趟是小姐难得的先付款再收货。

“咯咯!”

“咯咯咯——”男人们开始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这种策略缓慢且有效。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只是维丝娜看不出来。

“你们……”维丝娜开始焦虑,一抹黔驴技穷的尴尬充斥着她杏仁色的瞳孔。总是在这种时候,她过去出丑的场面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譬如七年级时在校园里被人录下跑调又破音的歌声,又比如她难以启齿明明十九岁了却还是从来只穿运动内衣……就好像她自己在这危难关头已经先行开始否定自己,又好比春天真正来临前的那场倒春寒。

“丫的!”她破口大骂,从口袋中摸出了那枚要命的黑欧泊戒指。脑子是不可信的,它除了在这时候打退堂鼓外毫无用处——还是维丝娜的身子更懂她的需要。维丝娜这才发觉自己所预想的动作已经完成,那戒指上已经拴上了一根半米长的棉线,一头栓牢了戒指,而另一头已经在她不知不觉的小动作下系出了一个绳圈儿。

维丝娜张开嘴,她将那戒指一口吞下。

那个绳套拴在她的虎牙上,宛如船的锚。

“咳……”她顺了口气,跃跃欲试。一棵嫩生生的幼芽从维丝娜的脸颊上长出,难以名状的活力从四肢百骸生发出来。维丝娜感觉自己的手指上零零落落开出了风信子的小花。

“现在是春天啊,是我能耐正盛的时候!你们怎么敢在这种时候来触我的霉头?你们有、能、耐、的……”维丝娜开始叫阵,她放肆地笑,并准备通过干他一架来解决问题。

“就来抢啊!”

不是每一个叫索菲亚的都那么睿智,也不是每一位叶莲娜都能青春常驻。但只有她维丝娜货真价实,她是这一世代的昭节与万物股长之神。(索菲亚:常用女孩儿名,意为智慧 叶莲娜:常用女孩儿名,意为青春永驻 维丝娜:常用女孩名,意为春天或春天之神)

斯拉夫的文字起源于古老的卢恩符文,这种符文由未通晓其奥秘的人来进行仪式时,生效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们不妨认为那概率是千万分之一,而维丝娜就是这千万分之一。再说那些所谓的仪式,流传至今的也是十不足一,而维丝娜出生的那会儿她家恰好中了张彩券,让她的父母能心血来潮地为这个小女孩儿举行一场合乎传统的取名仪式。

先是恰好买了一张中奖率万分之一的彩票;奖金又恰好被用来进行一场七拼八凑的取名仪式;而这场仪式恰好成功;又恰好是那能被神明听见的千万分之一。

这已经不是运气的问题了。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快被人遗忘的古老神明,祂们在十九年前那个百无聊赖的日子突然收到了久违的祈祷。于是顺手降下了祝福。

总之,得益于此维丝娜才成了维丝娜,她是【生长】与【活力】在大地上的投影。

男人们突然出现了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他们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就像某些属于他们的东西突然被抢走,我的意思是,就像一个华裔留学生突然遇见了比他更懂炒菜的老外;一个来自川渝的家伙看一个南方人吃辣椒看得心惊胆战,某些本该属于自己的特质在一瞬间被夺走,正是这种被掠夺的感觉让他们在瞬间失神。

男人们总觉得,自己才是更有力量的一方,或者说,他们才是追赶的那一方。

只是这种情形在一瞬间反转了。

维丝娜龇着牙,她纤细的身躯却反射出一种结实的印象。男人们开始理解,结实这个词并不一定要与肌肉和体格挂钩——维丝娜的动作是结实的动作,她的跑动就是跑动,看起来仿佛蒸汽驱动;她抡起拳头就是抡起拳头,甚至瞧不出半点的震颤;甚至眼尖的能看清她的牙,甚至连那种白都是结实的白,它们让你想起汉白玉,而不是单薄的云母片。

为首的那个家伙,在这失神的一瞬间就被她一拳放倒。

维丝娜自那家伙面前跳起,她攥紧了右手自上而下斜抡过去。她感受到了男人外强中干的颧骨,力道似乎能就这样贯穿他的面庞,挫伤他的脸孔,扭脱他的下颌,砸得他的后槽牙在碰撞中吱呀乱响。

男人踉跄着后退,可维丝娜比他来得更快,她落地之后轻巧地滑步,顺着步伐在男人吃实了重心的脚上一绊。左手这时已经抻做了掌,一记不讲道理的掌根打在男人的胃口。男人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仿佛贯穿般的力道,他事后想起的时候依旧不免地害怕,他觉得要是在那一个瞬间剖开自己的胸腔,一定能轻轻松松地取下他的人字骨。

打架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维丝娜更快。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她第一下打脸叫人目眩,又一下打在脏器——让体腔内翻江倒海的响动盖过传入耳中的声音。一方面,你看不清楚又听不真着,只知道自己在被殴打,另一方面,这一下子隔绝了光和声,而没有了声和光,剩下就属她维丝娜最快。

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是她的勇气,可对付这些家伙,别说勇气,靠维丝娜的脾气就不够他们吃的。她贴着面前的男人再进一步,随着身子的前进,右手反过来一捞,结结实实地拽住了男人的衣领。一股升腾的扭力自女孩儿的腰肢间迸发出来,她将那个男人大出她几圈的身躯就这样挥舞了起来,在一阵旋转的沉重风声中,这个家伙朝着他的同伴横飞过去,宛如一枚三百三十磅的肉制炮弹。

要是内福利科在这里,他一定能从这小姑娘的动作里看出那个家伙的做派。不知不觉间,甚至连那个打架时热血上头的维丝娜,都能靠着身子回忆起那家伙的招式。

这小丫头靠着这一下子对面前的男人们发出宣告,这是她的干架宣言。

甚至都不用她说,男人们的心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今年的春天……来的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