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老蒂玛服兵役的时候,他被分配到战时的玻兰当汽车兵。

可惜被炸死了。

万幸的是,他是开着卡车被炸死的。这使得他现在能够做点开车摆渡之类的活计,积攒下点阴德补贴老家儿。

而我是这家伙的老主顾,或是说老主顾之一。之所以在开头写这个家伙,则是因为这家伙正好在我边上,而我也需要一个可以被理解的突破口来解释我的工作。

总而言之,老蒂玛是我雇来的司机。牛皮的不是他,牛皮的是我。

我现在正乘着这家伙的车,准备借这些活人见不着的东西偷渡过海关。这些年艺术品的关税收的真是越来越高,真不知道那帮家伙是怎么有脸面高喊出“文物回流”之类的口号。我心里头打着算盘,这一趟又该是多少入账和花销?

想想以前,我是说很久以前跑商的人。他们一路去又是一路来,路途遥远也是凶险异常,在危险这一点上我倒跟古人没差。我是个古物贩子,收进手的是古董,倒出手的也是古董。这些物什只一过手,就平白多出了千百十年的岁月且真假无论。

按这么讲的话,我是个卖时间的人。

这话说的真不要脸。

除此之外不得不提的,还有我的上家。

到了夏天文妮察的日子一天一天的来的很慢。慢到前天伊莉娜女士关了两只森林猫进厂房逮老鼠,而直到今天还没有逮到。等到她给我开库取货的时候,那两只长毛猫正饿得要死要活。

这座库房建在这镇上唯一一家麦当劳背后,所以伊莉娜从来都只给她讨厌的客人买麦当劳吃,并衷心祈祷着他们吃到有老鼠屎的肉饼。

说起库房,这个库房是最靠近火车站的一个,原本存放的都是些被发现就是完蛋的一类违禁品。比如我之前有个家伙倒卖过二十幅列宾的假画,就是从这个库房走的货。有些柏木的画框上有着霉斑和老鼠的牙印,再加上精细的描摹和逼真的做旧,就算是二十幅贩在同一个拍卖行走水都不一定会被发现。

老鼠就是从那时候就留存下来的。到了现在,这些二乍来长的玩意儿一个个肥得跟刺猬似的,而伊莉娜也在前两年买通了当地的文物局——这可省下了许多的麻烦!

老太太看起来还挺中意我的样子?她知道按我的路子走铁道更加方便。所以到了后来我认识了她老人家,这个靠近车站的地方还用来放一些需要销去科艺戴、或是从科艺戴流出的工艺品。

伊莉娜每次都会给她的客人买午餐。当然了作为一位祖母级的女士来说,终归会有点做料理的爱好。可她永远说是“‘买’了午饭给你。”而不是其他的动词。伊莉娜总喜欢将这种无条件的服务上升到买卖的级别,但真正的买卖却做得不露声色。要不是我是个科艺戴人的长相,我每周一次的到访都能让人以为是她亲孙子回家吃饭。亲孙子,好么!

但这孙子当的不亏。

老太太保持着过来人特有的勤俭,她带着一大串的钥匙叮叮铛铛地挤着电车过来。说起来今天她买了酸奶酱和番茄酱做的意大利拌面,还有一双贴心的一次性筷子。

我估摸着“她”现在看见红光闪闪的食物就会犯怵。

记得之前跟一个触不得的玻兰阔小姐结下过梁子,那个“她”指的就是这个阔小姐。在这位玻兰姑娘亲自登门拜访老太太的前夜,伊莉娜女士收到了从科艺戴寄来的礼物——那是一袋被描述成“中式预调味牛油”的川味火锅底料。老太太次日为她“买”了块不得了的鹿胸口作为午餐,上面浇着红灿灿的调味汁。

说实话,玻兰人的不吃辣算是欧洲之最。

我当着老太太的面装作很享受地吃完全餐之后,这次要走的货也已经备好了。

当然了需要确认一句,伊莉娜太太是个活人。不仅如此,她耄耋之年还健朗得很,甚至还掌管着乌刻兰本地最大的民间艺术品协会。死掉的是老蒂玛,而我则夹在他们之间。

我半死不活,是个拮据的混蛋。

走货的第一步是雇个首都的小混混,我需要他帮我敲掉中央车站某个出口的摄像头。老蒂玛就会在那里等我。

当然了,在那之前得把身上的物什都处理一下。这些被文创企业家知道的话一定会被描述成一种仪式,就像解开皮带拉屎一样。

但问题的关键是,拉屎才需要脱裤子,而如果是个屁,那自己憋着别出声就好了。就好比你走夜路戴块佛牌叫仪式,但浑身淋上鸡血,就有点的多此一举了。

这次倒的是一尊掐丝珐琅的母子负虎状香薰,这种东西往海外流的不少,老太太有时候收着了东西也吃不准真假。

要做成个别的器型还真不好说,但这一尊我晓得是真货。我这一套方法很难辨认佛像,毕竟佛像只要褪去鎏金的火气,自带的佛光也就遮三分眼;但兽型器就不一样了,自有那实打实辨明真伪的方法。

准备工作是在库房的值班室里做的。我有一条蜡染的长黑布,平时裹着巴掌大小一块阴生木放在真空袋里。这个东西阴得很,我自己都少与它接触。取那玩意儿先蒙住伏虎的双目,再缠在脖颈上,记得要栓接绳结。再得有一面小镜子,拿牢固的海绵胶贴在香炉的肚子里。还有要黏土,不用如何讲究,小孩子做手工用的陶土就好了!这个东西用来包住爪子和飞毛。板条箱四角垫上泡沫塑料,边缘拿花泥码放整齐。香炉内部用软木塞填满,我也是到了最近才发现软木塞的好处,尽管之前我对于自己是个木屑党的事实坚信不疑。等它完全地嵌进花泥里面,再垫上一层泡沫板就能钉箱子了。

老太太拿着一支华丽得过分的十字架与我祈祷。

我也照例拒绝了。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过路的说法。我半夜骑车回家的时候就曾遇到过,那看起来是个新死的小鬼要我载他通过昭明寺的地界。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中,我把这事情跟我祖母讲过,她还为我念经祈福,说我不像是衰面相做坏事的人,是断然不该遇上这种事情的。我已经记不起祖母的长相,如今越想越像伊莉娜老太太的样子。

话说回“过路”,其实就是有些地方鬼走不过去,需要借助人类的载具。凡是教过我的数学老师都夸奖过我的逆向思维,这一点我骄傲了整个学生时代。

不过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有一天会靠这个吃饭。

你说这人过不去的地方,不要比鬼更多么。

我打了辆黑出租在车站南北广场绕了一圈,他收了我五十刀还亲切地给我开了张七十的发票。这叫散财消灾。我从不交税,把海关视作无物。这点能耐更适合坑蒙拐骗,但我还是喜欢淘换古董。

老蒂玛很不开心、老蒂玛又十分开心。

地雷是在底盘下边爆炸的,一块钢板的碎片削掉了他左半扇肋骨。天气稍微一热他就会光着膀子开车,能看见一颗心脏在伏特加的浸泡下砰砰直跳。

“不!你不能带这个……额,物体。”老蒂玛的乌刻兰语十分生硬,他活着的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袪俄罗思化。(乌刻兰1991年正式建国,才把乌刻兰语当做正式语言。)

“你可拉倒吧,不靠你跑这趟车我扛着箱子过海关么!”

“我怕它载不住。”

“拴着锁呢,跑不了。”我安慰着这家伙,顺手将一瓶伏特加的瓶口磕掉一块。完整的东西对鬼不好,按蒂玛的话说那玩意儿烫嘴得很。“别走舍普琴科大街,从车站南边沿铁路绕过去……这次要走得安静一点,然后把我放在鲍里斯班就可以了。”

我看着他喝酒的时候咋了下舌头,于是递给他一支阴生木的木签。他打鸡蛋似的在酒瓶里搅了搅,示意我这是个好东西。

这简直是废话。不准备点什么,能叫得动这头老鬼开车么。

“这次是个什么东西?”老蒂玛酒喝够了话就说利索了,虽然是俄语德语混说。

“弄了只狗。当宠物养还挺时兴的。”我好不容易听正切了,拿手拍了拍板条箱子。

老蒂玛的肚子是漏的,他的狐疑都写在了脸上。

要没有那瓶伏特加,他是断然不会相信我这个活人的鬼话。

毕竟那玩意长得可一点儿也不像狗。

卡车不断在颠簸,当动作和意识开始有些不协调的时候,我示意老鬼我要坐到车斗后边去看箱子。

这毕竟不是人坐的车。早晚有一天三魂七魄都给它颠碎了去,我缓了缓神,点了一支龙葵香抽。

这烟实在是不错,要是少年新婚建议先屯上几条。这宛如是蒸馏过的阳间味道,一股暖气顺着小腹的气海蒸腾上来。车厢里老鬼开始大声叫骂,那种歇斯底里的口气宛如我是在一个,只住胡建人和玻兰人的宿舍里炒二荆条。

而我依旧自顾自的抽。

“别骂骂咧咧的了。”一阵恶心之后我把烟摁灭在后窗玻璃上。这条道能绕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实在是太偏了点。我感觉自己人气开始不足,擦了擦手上的扳指才总算舒服一些。即使保不准会晕死在路上,我依旧觉得做这趟活值得。

人得活着嘛,这单做完,又能混些日子了吧?

老蒂玛过来好一会才又来找我搭话。“我开这么一趟,也就保你个出关。到那头入关的时候怎么个搞法?”

“到那里也自然有人渡我呗。”我没用我自有办法这类暧昧的说辞搪塞过去。刚刚的烟是扶阳用的,在外头流通也叫事后烟。那烟气总熏得老鬼眼睛疼,说实话也怪不好意思的。“原本在海关有个搭子,后来调走了,只能再找人渡我过去。我怎么叫来的你,到那儿就怎么再叫别人……别鬼!”

“搭子?怎么找的?”

“科艺戴人管这些搞不懂的东西都叫‘缘分’,额,命运……诶反正就那个意思。”

“狗屁。”

“真的,他那天去考公务员来着,结果车胎爆了……搞得我追尾了他。万幸我车还能开。顺道就送了他一程,顺便给他算了个命……你看看这不就是缘分嘛!”

“吊去……你才不可能算命。额头铲成这样,眉弓比额骨还要突出,天庭泄而欺元神,无福无德,不可能看得了命运的。”老鬼打了个方向,道路正中有只对着我们狂吠的黑狗。

“你还懂相面?”

“科艺戴人多少都懂点。”

“可你又不是科艺戴人!况且也不是每个……”

“可我载过科艺戴人。”老鬼狡黠地低声笑笑,“你又不是第一个来这儿的科艺戴人,扫马(第一个去欧洲的科艺戴人据传叫做列般扫马)六百年前就来过了……你之前那个人还记得吗?刚刚的话就是他说的。”

能隐隐约约记得是有这么号人物,似乎就是那位列宾二十。我很好奇他还说了什么,毕竟我也在相经上读到过面相上压运的问题。说真的我觉得这很没有道理,毕竟非洲人的额骨一个比一个高。

“还有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觉的他是专门说给你听的。”老蒂玛瞟了我一眼。这个动作有他十足的个人特点,泛着青灰色的眼白从左至右逐渐占满了眼眶。但他依旧面朝前方,我总觉得他是透过自己半透明的太阳穴在看我。“他知道你会认识伊莉娜女士,也知道你会接他的班。他就是说给你听的!”

“什么?”

“他说。”老鬼一脚油门。“这运势,只压前三十年。”

日他妈的。我是说,日他妈的。

而乌尼昆的那帮神棍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