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午的巴尔扎克城异常热闹。

尤其是市中心的集市——

许多张陌生的面孔穿行在这儿,大部分都行色匆匆,仿佛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穿着五花八门,有的穿着一百多年前的西装,大多数都裹着羽绒服,也有些人叫不出名字的布制长袍。手上戴着宝石或者手表的,总而言之,什么人都有。

集市没有固定的店铺,所有的摊子都是临时摆起来的,看上去很是简陋。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被新鲜感所驱使,我很享受这种环境。繁杂的人声萦绕在耳边,加之冬日遥远的阳光,很容易营造出一种让人沉浸于其中的氛围。这儿什么都有的卖,不过我倒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挑选物品,再加上手头并没有钱,也只是稍微瞄一眼,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做成鸟的形状的布玩偶,看上去蛮漂亮的。

但也只是扫过一眼,大概很快就会忘了吧。

包括那一个又一个擦肩而过的面孔。

只是这样漫无目的的想着。然后,我把目光放到走在我左侧的鸸鹋身上——

「你为什么走路一直要踩着线?」

道路上的雪早就被人清扫过一遍了,所以能清晰的看见地砖缝之间的线。

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正是这个——

「嗯。」我试着轻轻叫了她一声,鸸鹋才缓过神来,她刚刚大概是一边发呆一边走路吧,

「走路的时候,脚一直踩着这个线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愣了一会儿,她轻声回答。而且声音越来越轻。

但我依旧感到很奇怪——

「这只是习惯吧。」

「嗯。」

鸸鹋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接着漫不经心地走起了路。虽然一开始她并没有踩着地砖上的线,不过大概一两分钟左右,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了。

虽然这样做没什么大碍。

但还是有不好的地方——

「对不起。」

鸸鹋时不时会对着被她不小心撞到的人道歉。尽管我非常怀疑,这么小声道歉,是否真的能被别人听到……

1.

要问为什么,我和鸸鹋两个人会走在巴尔扎克城的大街上,还得追溯到那天中午。

那个时候,我们一行人刚刚来到像教堂一样的巢穴基地支部。站在门口,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我认出了站在里面那位大叔——

就是上次我在地铁口碰到的那位。

「请问您是——」

「啊,我们是不是好像在哪里见过?嗯,让我想想……是不是在地铁站门口?」

「你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叫终于嘛,我一开始就记得。」

大叔一边回答着我的话,一边带着我们走向通道深处。

这个建筑虽然从外部来看很像教堂,但内部结构却迥然不同:一条笔直而宽阔的通道向尽头延展,两边都是紧闭着的铁门,似乎都是些不同用途的房间。通道里的光线很好,光芒柔和得恰到好处。

「我是『巢穴』指挥部派来的特遣员。」

还未等我提问,大叔就先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书。

「你们可以叫我长官。也可以省略称呼,随你们便哈。」

接着,他打开了通道尽头的铁门。似乎是在门上刷了卡,卡的形状和刚刚鹊在门口刷的那个卡相似,但是如果仔细观察,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的。

铁门背后是会议室。

会议室不是很大,但看上去也足够宽敞了。桌子并不是想象中的长方形,而是一个标准的圆形。不得不让人想起圆桌会议。木质的圆桌加上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的、有柔软靠垫的黑色椅子,让整体的气氛看上去庄重了许多。

会议室两边都有窗户,能看见窗外无边田野上的白色。

「那个,长官……」

我们都坐下来之后,我首先提问——

「为什么我们上次会在地铁站碰到?」

——显然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个时候啊,哈哈,答案是你中了我的圈套啊。」

「嗯,怎么回事?」

「实际上,自从上一次失败之后,巢穴就一直有人手不足的问题。我自然就亲自出马,在地铁站等着送上门来的猎物。」

「都是安排好的吗……」

「我说,小刀。」大叔用手托着脸颊,手肘撑在桌子上,这样对我说,

「难道你没有发现,在你离开之后,我立刻就打了一个电话。啊,不过通话内容是用密语来说的……至于密语嘛,你以后当然是要学习的了。当时听不出来很正常。」

「密语吗……」

「总之,在看见你之后,我很自然的就给鹊打了一个电话。接着你就加入我们了喔。」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不过,这件事——应该和我们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没有什么关系吧。

「好吧,那开始正式讨论计划。」

大叔一本正经了起来。

有些突然。

我们围着宽大的木制圆桌坐了起来。不得不说,这个座位因为有靠垫,坐起来还是蛮舒服的。柔软的触感从脊背上传来。

室内采光很好,即便没有点灯也还算明亮。

「首先——」

大叔把目光转向我这边。他的神情和一开始很不一样,完全没了搞笑的气氛。

取而代之,是绝对的严肃。

像利刃一样的眼神。

这转变还真快。

「你是新加入我们的人,所以关于很多事你还不太清楚。不过不要紧,你只要跟着就行了。你现在还只能充当辅助战斗的角色。」

总之跟着就行了。

新兵一开始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至于武器的事,巴尔扎克产的地下仓库,带着这个去领就是了。」

大叔递给我一张纸条。

上面似乎写了一些武器的型号、日期和代码。

我把它收进口袋。

「明白了。」

我也相对正式地回答了一下。

「好。」

大叔收起了眼神中的锋芒,把头转向鹊和鸸鹋那边。

鸸鹋似乎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要坐在鹊的旁边。身穿东方服饰的她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其次,自从上一次失败……」

大叔又提到了『上一次失败』,但是我对那件事仍然一无所知。

窗外是茫茫的雪原。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们就面临着人手不足的问题。除去必要的劳动力,可利用的战斗力少之又少。虽然你们721小队原先的任务,只是负责弗吉尼亚村的安全,但是现在情况变了。就这样安排吧。

鸸鹋,你带着绘土刀前往巴尔扎克城北郊,务必在一天之内,除去三十个核心造物,核心还是像往常一样交付到支部;

鹊,你回到弗吉尼亚村东,和大雁会合,调查附近可能存在的盗贼集团。注意尽量,不要引发争斗,得到情报立刻回报。听清楚了,现在我们要保存重要力量,请一定不要发生冲突。」

「明白。」

「明白。」

相当干脆利落的回答。

大叔站起身子,接着换回了轻松的表情,以居高临下的微妙视角问我,

「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我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发现,你到现在还没有代号吗?」

「这么一说确实。」

「让我想想,721小队员原先阵亡的6人……就给你个代号吧,乌鸦,怎么样?」

一旁的鹊忽然插话——

「乌鸦?」

「怎么,感觉有点不能接受吗?」

大叔扯了扯上衣的袖子,转身看了一眼鹊。

鹊似乎想要争论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了半晌——

「没事……」

「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忘记就行了。」

我盯着天花板上未曾点亮的灯,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也站起身子,准备离开这里。

突然想起一件事——

「长官,你刚刚不是说……『大雁』?」

「对啊,怎么了吗?」

大叔把一张白色的卡递给我。他对我说,这就是城市外地区的身份证明。

「那也是我们队的队员吗?」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大雁』是一个很优秀的战士。」最后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而且现在比以前更优秀。」

仅仅是听他这么介绍,脑海中依然没有任何轮廓浮现。

再者说了,既然是同队队员,总有机会见到的吧。

我也就没再追问。

接着我们走出会议室。零零散散的脚步声,显得很是空洞。

走出支部。门外是完美的白色。

再度踏进苍茫雪原之上的道路。依旧是一览无遗的原野,覆盖着纯洁到刺眼的白雪。除了路上有一些零散的脚印和车轮,再没有别的痕迹。大概是因为冬天,人们都在家里躲避严寒。

不得不说,这件黑色的长袍抗寒能力还不错。

正当我打算跟着鸸鹋,一同前往未知的巴尔扎克城,她忽然停住了。

「为什么带着你……」

好像被嫌弃了。

还是说,只是单纯的不愿意和鹊分开。

根本没法分辨。

「没办法,这是安排。」

我也表示很抱歉。

「就这样出发吧。」

她只好这样轻声的回答我。我们和鹊走了一会儿,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分道扬镳。

我们走向各自的路。

尽管每一条路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都被大雪覆盖。

2.

巴尔扎克城的中心建筑是一栋五层的大楼。

建筑物通体呈白色,牛奶一般的颜色几乎完美融入了雪景中。单从下方仰望着市政厅,会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大概是因为在附近根本没有可以与之媲美的建筑物。当然,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参观这栋建筑物,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前往仓库。

从仓库中拿走我的武器。

大门前站着两位士兵。他们和我们一样,穿着黑色的袍子,不过款式似乎略有区别。他们穿的袍子似乎更短一点,也仅此而已。

「请出示您的证件。」

「给。」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白卡,寄给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等他确认完毕之后,把卡还给了我。

然后向我作了一个军礼。

所谓的军礼,也不过就是把手伸直,架在我的肩膀上。而我只需要把手臂架在对方的肩膀上,军礼就完成了。总之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

这个动作表达了互相信任,或者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之类的意思。这些都是鹊临走前告诉我的,我知道的也仅有这么多。

鸸鹋一直走在我前面。

我们一同前往地下仓库。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了。至少她知道灯的按钮在哪里,我们就不至于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了。到处弥漫着灰尘,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但是——

不知为何,鸸鹋停在楼梯上。似乎不肯走下来。

眼神好像有些飘忽不定。

「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

过了半晌,她才低声回答我。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没事……」

我把白卡在墙上的指定区域上刷了一下,打开了仓库大门。

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大门缓缓移开。

仓库的面积大到出奇,里面堆满了各种支架、楼梯,还有大量积满灰尘的书籍,仿佛一座废弃的图书馆。深处似乎有许多堆起来的纸箱子,距离有点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仓库的灯一直是亮着的,不过那是一种柔和而微弱的黄色光芒。

「DA273K,让我看看在哪里。」

我根据纸条上的指示,绕过了大概三条支架间的通道,终于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辆摩托车。

上面贴着一张纸条。

——DA273K。

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只是一辆摩托车而已。

可能吗?

——难不成我的职业是运输兵?

如果不是的话,这个摩托真的是武器?该不会是让我扮演鬼火少年,开着摩托车一头扎进敌人的阵营中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光是在脑中想想,就感觉那场景有些微妙。

「没有使用说明书之类的吗?」

我低声嘟囔。

在摩托车周围东张西望。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旁的鸸鹋,发出了略微惊讶的声音。她才赶来,刚才似乎一直落在后面,也不知道为什么。

「居然是这个东西……」

「嗯?你是说这辆摩托车——」

「这是『乌鸦』的武器。」

她说的乌鸦,好像是前任队员吧,现在应该已经处于战死状态。

这么说,这难道是遗物吗?虽然我对这方面并不计较,但一想到这摩托车是遗物,就确实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感压在心上。

仓库很是拥挤。到处都堆满了杂物。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人烟稀少的状态,也显得很空旷。

只有两个人待在这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面前的这个武器,还是遗物。气氛就变得更加寂静了起来。

「我对乌鸦不太了解。」

「他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

「最后没能活下来吗?」

这是明知故问。

但还是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没能活下来。」鸸鹋只是微微低下头,盯着摩托车的轮胎。在灯光下,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一开始会很难受,但现在不会了。」

但我看着她的表情,对她的话保持怀疑态度。

看上去依然很伤心。

尽管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但真正的情绪是无法压抑的。

「我们走吧。」

鸸鹋转过身子,这样对我下达命令。

「嗯。但首先要把摩托车推上去。」

「我们一起帮忙吧。」

「真的没问题吗,我一个人就行了。」

沉默了半晌,她才接着说——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

「以后不要说。」

「知道了。」

就算她闭口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说不定就和死去的乌鸦有关。

可能是因为他临死前说,要一个人抵抗敌人之类的……不对,不可能是这么老套的桥段吧。

算了,不想了。

总之先把摩托车推上去吧。

于是,我们一起用力把摩托车推到楼梯上,轮胎在楼梯上滚动,每上升一级台阶就传来一阵明显的震动。未走完的楼梯越来越短,外部的阳光也越来越强烈。

「这个东西怎么用做武器啊?」

一边推着,我一边询问鸸鹋。

「等下教你。」

她一脸认真地握紧着摩托车的握把。

我们保持着常规的沉默。

不得不说,费了好大的力气,我们才来到了平地上。

我们一直把摩托车推到市政厅的门口,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车痕,还有一堆杂乱的脚印。

这时,鸸鹋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接着把身子转向我这边——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许牺牲。」

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太突然了。

「这种事情,谁都不敢肯定吧。毕竟能否活下来,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明明是一个战场都没有上过的新人,却故作老成,说出这么一番话。后来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好笑。

但至少这时,我的态度是严肃的。

关于确保自己生存这件事,我实在没有什么自信。

走出市政厅的大门,外面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喧闹而繁华。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出现在我的视觉范围内,又消失于人海中,不复再见。

3.

穿过街道,我们抵达巴尔扎克城的北郊。

虽不能说是人迹罕至,但比起喧闹的城内,这里也算很安静了。偶尔会有几个人经过我们旁边,但他们对我们往往提不起什么兴趣,仅仅只是路过而已。

「握紧它排气管旁边的那个黑色把手。」

鸸鹋对我说。

我也就照做了。

「然后念出密码。」

「密码?」

「记住了,密码是『你在沙漠留下的水必成鲜血』。」

「为什么这么奇怪。」

你在沙漠留下的水必成鲜血。

这句话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还是说,单纯只是密码而已。鸸鹋皱了一下眉头——

「不知道。他没有解释。」

「这个密码是乌鸦设置的吧。」

「嗯。」

「『你在沙漠留下的水必成鲜血』。」

我大声念出密码。

忽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摩托瞬间变形。

仅仅说是变形,这样的描述还不够准确。具体来说,就是后面那个黑色把手忽然伸长,仔细观察还会发现上面多出了几个按钮,但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前面的两个轮胎上都出现了刀片。但更离奇的不是这些,而是摩托车本身的重量——

轻盈得不可思议。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辆摩托。

重量最多不过七八公斤而已。

——重量消失了大半。

虽然用手挥起来还是很累,但这样的变化也足够让人惊讶不已。在一旁的鸸鹋似乎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些什么,于是开口提醒我——

「它变形的时候重量会减轻。」

「怎么做到的?真的有这么神奇的事吗?」

——我即刻追问。

鸸鹋停顿了一下,

「质量和能量可以互相转化。」

「这样吗……」

虽然有点不太能理解,但总归还是有了一个答案。我也就不再追问了。后来她又告诉我,这个武器需要充能,不过一般是一个月补充一次。我只是在脑中把这一条注意事项记住,可能是对自己的记忆能力太自信了。

「把它抬起来。」

鸸鹋下达命令。

我依然是照做了。

我牢牢抓住长柄,摩托车仿佛一柄巨斧,被我高举过头顶。

「按下按钮。」

「哪个按钮?」

「最上面的、红色的按钮。」

接着——

摩托车的轮胎飞速转动起来。

轮胎上的刀片也飞速转动起来。

看上去极具破坏力。

我走到路边的荒地上,试着让刀片轻轻接触雪地。它的力量强大到让人难以置信,刀片刚刚碰到白雪,雪花便溅向天空。由刀片旋转所荡起的风,在雪地上也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划痕。

「再按一次红色的按钮。」

按下了红色按钮。

这时,这台疯狂的武器停了下来。

「最上面的红色按钮是开机和关闭键。在下面一个能调大功率,在下面一个用于降低功率。最后一个是复原键,可将摩托车变回原形。」

「记住了。」

我把摩托车变回原形那个瞬间,一股强大的重量压在我手上。摩托的重量又回来了。于是我实在支撑不住,摩托车的轮胎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时刚好有一男一女从路边走过,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看来有些引人注目了。

「没问题了吗?」

「完全没问题。」

鸸鹋头也没回。

她把手放在她腰刀的刀柄上,依旧轻声对我说——

「可以出发了。」

于是,我们沿着白雪覆盖的道路,一直向北方前进。我推着摩托车,正打算骑上去,顺便让鸸鹋也坐上来,但是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否决了。原因是我们必须节省燃料。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靠双脚前进。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只是保持常规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