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为我有杨粟这样的学生自豪。

我们两家住的很近,十年前就是上下楼的邻居。

那天,她妈妈代表居委会来各个楼层挨家挨户发通知,杨粟就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而我,当时还是个刚上高中的学生。

当她看到我房间里堆积成山的书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光。

此后,她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准确的说,是我的常客。

她喜欢书,喜欢书中色彩缤纷的世界、各色各异的人物、波谲云诡的故事。她喜欢霍格沃兹的魔法世界,也喜欢关外苍凉的长河明月。我曾经说我想当个语文老师,而她不同。

她想当个作家。

其实,哪个喜欢读书的人没有个作家的梦?

只是上到大学里,我才感觉到,当作家这件事……在一些天赋异禀的人那里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而在一些相比之下平凡的人那里就难如登天。

大学四年,我没能在刊物上发表任何一篇文章。

我放弃了。

我把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书都送给了杨粟,并且让她好好努力。

原以为,我们的关系最后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直到我在女校里当上一名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时候,我一眼就从底下的学生里认出了她。那个笑起来很温和、脸上却长着泪痣的女孩子。

“小周老师”,这是她们给我的称呼。

因为才刚刚毕业,我是所有的老师里跟她们的年龄最接近的。有很多事,她们愿意跟我说,我感到很高兴,生活很充实。

即使不能当个作家,能继续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杨粟的文采在这个时候开始显现出来了。虽然只是作文,但是她写的那篇已经公开到校报上了。我还鼓励她多参加一些级别更高的比赛,她也很努力,不负众望地一次又一次为自己、为学校争取了荣誉,也不时地有些已经声名在外的作家会点评杨粟的作品。

我以为我能成为她作家之路的启蒙老师。

我以为她真的可以当个作家。

但是就像我最初以为我能当个作家的希冀一样,现实总会给我一次猛烈的抨击。

班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奇怪了。

我找过几个学生问过,但是她们都像是彼此商量好了一样,心照不宣。

我感觉自己还是被她们排斥在外了。

老师终究只是老师。

这是我刚刚入行的时候一个年龄大我许多的同事说的。

果然是我想的太乐观了。

即使是杨粟,她都没告诉我学校的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笑笑,说跟平时一样。

怎么可能跟平时一样。

杨粟的脸上不时地会出现伤痕,衣服上回莫名地多出来油性笔画的痕迹。

我问她是不是遭受了欺凌。

她矢口否认。

事后想想,如果我能再认真追究一下,也许以后发生的事都会不一样。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我在办公室的时候,突然听到天桥上有学生的叫喊和惊呼声。

我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杨粟——

她以一个痛苦的姿势倒在天桥下面,地上是一摊鲜血。

学校报了警,也叫了救护车。

但是杨粟的下辈子还是毁了。

她再也无法站起来。她后半生的排泄都需要有人在旁边照顾。

警察的调查结果出来了,说她是自己摔下去的。

多么可笑。

天桥上的护栏那么高,会有人自己从那上面摔下去?

但是有一点无法否认,虽然是“自己”摔下去的,但是存在“被他人胁迫”的可能。

胁迫?

果然……这里是有欺凌存在的。

杨粟的父母出面了,不要学校任何赔偿,只要求彻查此事。

但是学校没有答应。

事情就这么算了。

有同事私下告诉我,如果这事查到最后,确认是学生胁迫他人从天桥摔下去的,那学校可能会面临声誉严重受损的境地,会极大影响后面的招生的。毕竟是私立学校,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我的三观被毁了。

我对这所学校很失望。

也对自己很失望。

我选择第一时间离开了学校,还有很多学生也选择了转学。

杨粟一家也搬走了。

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在采阳一中成为了一名生物老师,虽然是高中,但是我还应付得来。

在我刚毕业的时候,我长期分居的父母终究是离婚了。这对我倒是没什么直接影响,只不过家庭的户口本上原本三个人变成两个人——反正十年前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父亲是婚内出轨,所以法律意义上只有他离开了。此时的我,在身份证上应该是跟妈妈姓。

我不再是“小周老师”了,我成了“颜老师”。

在这期间,我经常去疗养院看杨粟。

她变了。

她不再对读书感兴趣,她不再想写文章,也不再愿意和别人说话,更不愿意笑了。

因为她下半辈子都只能与轮椅为伍,而且不借助指甲,她脸腰都直不起来。

每次去看她,她只有一个动作,僵硬得靠在病床后面的靠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就只是看着窗外。

我以为她是想有一天能恢复过来出去看看。

但是我再一次想的乐观了。

她在疗养院住了两年多,差不多是她出事后两年半之后。她被发现从那扇窗户跳楼自杀了。

不……或许不能叫“跳”了。

警察的检验结果,是她只用双手爬上了窗户,然后把自己丢出了窗外。

十楼。

她摔得粉身碎骨。

即使是爬着也要寻死,还有谁能阻止?

在她的葬礼上,我没有去现场。

我不知道我应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身份去。

我托原来的同事录了视频给我。

杨粟一家的故乡是疑水,所以会有在下葬的仪式上用生羊头的风俗。

而且她的父母是信基督的,所以后来杨粟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公墓。

在这段视频里,无意间录进了两个跟杨粟同年女生的说话——

“诶?刘瑞白没来吗?”

“应该没来,我没看见她。”

“真是的,明明是她把杨粟推下去的,她这个主犯居然不来,真冷血呢……”

我悚然一惊。

刘瑞白?

杨粟的同班同学?

我记得她们关系虽然不算特别好,但是也没差到欺凌的程度吧?

我带着疑惑,先后去找了几个当时32届3班里跟杨粟和刘瑞白关系比较近的学生。

她们都还对我心存芥蒂,不肯老实说。

直到我背地里调查了她们,并且以她们暗中的黑历史为要挟……她们才愿意合作。

我起初还不相信,以为是她们故意地统一口径。

但是她们还愿意帮忙约出来刘瑞白,套她的话。

在一个餐厅里,她们跟刘瑞白说话的时候开着扩音器。

我带着耳机,在角落里听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是她运气不好。别人五楼掉下去都没事,谁让她身子骨那么差,三楼的天桥也就两层楼高吧,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加害者可以毫无忏悔地说出这种话?

从那天开始,我就在暗中计划对她的报复计划。

是的,按照法律意义上,杨粟的死是自杀造成的。

我不打算杀人,只不过想让她也留下点终身残疾。

方式……就跟她一样,从天桥上掉下来吧。

当面推她下去的话也太不明智了,得想个办法让她自己掉下去……

要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动机很快就会被查出来的。那就多设计几个无关的人吧,把受伤的程度弄得轻一些,谁都不会查到动机的。就以初中的学校为区分点吧……这样就不会被锁定在一所瑞雅私立上了。

……

但是我心里还是希望着她能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忏悔的。

虽然我不指望她能去杨粟的墓前送花,但是,至少也该说句对不起吧……

我特意设计了匿名信。

在暗中放在刘瑞白的桌子上之前,先拿两个学生试了试水。

里面的字都是杨粟的字体,故意用了一个让人看上去很茫然的病态的句式。

前两个女生当然看不懂,因为这事根本和她们没有关系。

但是刘瑞白也没认出来。

那上面的字,每一个,都是被她当中朗读、取笑过的笔记本里写着的字啊!

为什么你会不记得!

杨粟就这么不值得你想起来吗!

我决定动手。

第一个收信的霍寒英很快遇到了事故。

因为是第一次,没有掌握好程度。居然昏迷了好多天才醒过来。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真是太好了。

在那之后,我听说了刘瑞白的反应。

听说她很害怕,怕得不敢上学。

但是,她根本没有提到一句关于杨粟的事。

她想就这么把这件事忘了。

她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可能。

她必须尝到同样的痛苦。

为了让霍寒英坠楼,我在她去卫生间的时候用一副外表一样的高度数眼镜换掉了她的;为了让吴潼从楼道摔下去,我在让大魏老师叫女生来帮忙之前用颜料把墙上的警示线改掉了……

最后,是刘瑞白——

我对她的鞋跟动了手脚。

最近的体育课上都教瑜伽,是一定会脱鞋的。

我如愿地让刘瑞白从台阶上掉下来了。

没有人找得到证据。

高度数的眼镜被丢掉了;警示线被我改回来了……

就连有问题的那双鞋,也被顺利地丢进了垃圾桶——现在应该在城郊的垃圾回收站吧。

——我以为这件事会让我痛快一下。

但是实际上……并没有。

没过多久,作为分散注意力的王苑也从楼上掉下来了。

——谁?

我感觉……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