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拂过来,太阳从地平线下悄悄探出脑袋。丽塔坐在镇子附近的小山坡上,面对着阳光,伸了伸懒腰。

她向下眺望,名为斯特里亚的小镇一片狼藉。

经历了藤蔓的侵袭、狼群的肆虐、红莲弹的爆炸、寒气的侵蚀,斯特里亚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大街上到处都是砖瓦的碎屑。

但种满整座小镇的紫藤萝花却开得很茂盛。

人们在倒塌的房屋边上搭起了帐篷,作为临时的家,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人提着工具箱、推着装砖头的小车出现在街上,开始修补破损的屋子。

锤子和铲子发出的声音在整座小镇里回响。

除了大难不死的庆幸,人们心里,好像还多了些别的情绪。

……

几天前,高德纳所引发的灾难平息,陵带着那串紫藤萝吊坠来到镇民面前,对他们说出了发生的一切。

(神父被高德纳唆使的内容没有被提及。)

全场一片哗然。

薇的幻影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似曾相识的脸庞和身影让人们不自觉地垂下眼去。

她弯腰,代替自己的丈夫向所有人道歉。

没有人应声。

人们逃跑似地低下头,不去看她。

然后,薇的幻影回到吊坠中,消失不见。

“一周后,我们会在花谷,为薇和马里办一场婚礼,他们没有邀请,但如果你们想,可以来参加。”

陵看看沉默的众人,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经过这场劫难,人们不得不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对一片狼藉的城镇,面对再度升起的太阳,以及,埋在他们心里不愿面对的,陈年往事。

……

丽塔抬头,穿越地平线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

“直视太阳真是件困难的事情啊。”她说。

“怎么了,大早上的,一个人在这看日出?”有人这么问她。

她回头,弗兰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衣,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你又自己跑出来了啊。”

“没有,这次我受的都是小伤,用不着躺着。”

说着,弗兰捋起袖子,向她展示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

“哎,在想什么呢?”她一边问,一边在丽塔边上坐下。

丽塔指了指脚下的城镇。

“你有没有觉得,这座镇子,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弗兰歪了歪头。

“你指的是什么?”

丽塔叹了口气。

“我在这座小镇住了七年,每一次,我从山坡上看它,都觉得死气沉沉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小镇上的紫藤萝花开得那么娇艳,人们脸上笑容洋溢,我却总感觉不对劲。”

丽塔迟疑着说:“大家……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他们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做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是这一次,”她顿了一下,“看镇上一片狼藉的样子,我却觉得他们【活过来了】。”

她转头,望向那片森林。

“大概七八年前,我和父母为了避祸向北走,路过那座森林,在森林里走散。我的父母,再也没有走出来,而我,被艾瑞玛的妈妈捡到,作为她们家的一员被抚养长大。那个时候镇上据说刚经历过一场瘟疫,明明灾难已经结束了,大家却还是人心惶惶。人们从不谈及瘟疫中发生的一切。当我问起那场瘟疫是如何结束的,大家都闭口不言,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好像我比瘟疫还要可怕。”

弗兰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说完。

“到七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他们躲着的是什么。不是我,也不是那个问题,是他们心里的愧疚。明明对薇抱有歉意,却不愿承认自己是帮凶的事实,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感情在心里慢慢发酵。哪怕大家都缝上嘴巴,但情绪却从行动间溢了出来。那股浓浓的压抑感,像诅咒一样扎根在每一个人心底,比任何瘟疫都难以驱散。”

丽塔把手放在额头上,又一次仰望太阳。

“我在想,这次灾难,是好事也说不定。大家不得不直视阳光,把一切放在明面上。”

“人们在哭,在抱怨,在争吵,但是比起之前那面具般的笑容,我觉得现在才是他们该有的样子,那股压抑的气味,淡了啊。”

弗兰探出头,冲面前的空气嗅了嗅,好像真的要闻出点什么来。

太阳渐渐高了起来,刺眼的阳光让人目眩,丽塔却不肯闭眼。

她抬起手,让少许光线从指缝里透过来。

“挺美的,不是吗?”

弗兰也学着她的样子去看太阳,回答:

“对啊,挺美的。”

……

正在翻修的墓地里,墨菲特正捧着一杯不知名的液体,轻轻淋在某人的坟头。

“你在干什么?”斯特林抱着膀子问。

“超度。”墨菲特回答。“给被献祭的亡灵做超度。”

斯特林挑眉,“他们还在这?”

“不,”墨菲特摇头,“早就魂飞魄散了,地脉被打通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那你在超度什么?”

“自己的心。”墨菲特晃了晃已经空掉的酒杯,“我们早在几天前就发现了他们的亡魂,却没有破坏法阵,把他们解放出来,因为那样地脉会流通,很多人会死。在当时,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认为只要看住了艾瑞玛法阵就会安然无恙,但我们错了。现在,我想多少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

“有谁能听到吗?”

“没有。”墨菲特摊手,“除了一旁说风凉话的你,没有人听到。”

“无聊的形式主义。”斯特林这么评价道。

“有些时候,人做一件事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如果按你的观念来说:这样能够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所以哪怕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甚至对当事人来说毫无意义,但对做这件事的人来说,它是必要的。”

“自欺欺人吗?”

“算是吧。”墨菲特并没有否定。

“你就没有类似的经历吗?”他回头问。

“没有,”斯特林摇头,“我的原则是,能解决的问题,绝不等到失败了再去后悔。”

“真是强者的原则呢。”墨菲特揶揄,“那不能解决的呢?”

“不能就承认自己的无能,不发牢骚,也不找借口和安慰,承认【我很没用】,仅此而已。”

“斯特林。”墨菲特叹气。

“什么?”

“你不累吗?”

“有点儿吧……但,”他把双手背在脑后,“我只会这么活着。”

斯特林漫不经心地抬眼,有一抹白色映入眼帘。

残破不堪的墓碑下,躺着一束康乃馨。

墓碑主人的名字是:

【兰.艾尔莎】

“是谁献的花呢?”他问。

······

艾瑞玛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踩着皮鞋走在破碎的街道上,她的鞋子上沾着些湿润的泥土,裙底也有少许,似乎刚在什么地方蹲下来过。

来往的人们很自然地侧身,对她让出一条路来,却没有人正眼看她一下。

她的目的地是:

小镇的仓库。

由于原来的教堂被摧毁,人们在这里搭建了一个小台子,放置一尊小型的神像作为临时教堂。

她推开门,神父正为近日里死去的人们做着祷告。

死者的家属围绕在一旁,捧着白色的花,神情肃穆。

“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

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祷告结束,神父走下台去,与在场的每一个人拥抱。

那是告别用的礼节。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人做祷告了。

艾瑞玛站在仓库的最边缘,神父弯着腰蹲下来才能勉强和她平齐。

“神父先生,你要去哪?”被抱住的艾瑞玛问。

“远行。”神父冲女孩笑了笑,“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艾瑞玛看着神父的眼睛,这么问他:

“因为我的妈妈?”

神父沉默了一会,苦笑着:

“我已经……没有面目留在这里了啊。”

他抚摸着艾瑞玛的脑袋,叹息着。

“我其实……没有资格说这话,但是孩子,坚强而善良的孩子,神欠你一个幸福的人生。”

他取出了一粒东西,放在艾瑞玛的掌心。

“这是?”

“紫藤萝的种子,”神父慈祥地笑着,“去种一棵属于你的吧。让它在土壤里扎根,耐心等待。如果有一天,它从种子,长成了枝叶茂盛的树,届时,一定会开出艳丽的花来吧。”

紫藤萝从种下种子到长成足以开花的树,大概需要四年,四年后的艾瑞玛刚好十四岁,以东方人的说法,是【豆蔻年华】,即女孩含苞待放的年岁。

艾瑞玛看着掌心里的紫藤萝种子,把手合拢。

“那么……永别了,孩子。我们,不会再见了。”

神父推开门,消失在了艾瑞玛的视线。

……

森林深处,佣兵们正挥舞斧子,在树木间砍伐出一片真空带来。

重锤手臂绑着绑带,坐在木墩上。他的身体还没好透,又顶着伤打了一晚上,本来愈合的伤口已经开裂了。现在只能在边上看着别人干活。

“咔。”

“小心!”

某个家伙没控制好切口,树干崩裂了,两人环抱的大树偏离了原定的倾倒方向,向正在挥动斧头的某人倒了过来。

他抬头,阴影在他脸上放大,眼看就要砸中。

“啪!”

一只手,按在了树干上。

树干因为力的作用变形,猛地弯曲了下去,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

好在树已经停了下来,变形的树干渐渐回正,从他脸上抬了起来。

名为陵的东方人站在他面前,徒手举着那棵树,缓缓回头,淡淡的金色从他眼中消退。

“没事吧?”陵问。

那人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阿……阿?阿。没事……没事……”

他随手一压,把那棵树扔到了地上,发出“轰”的一声。

人们感觉脚下的地晃了晃。

“喂……真的假的……”

“他……单手接下了那么粗一棵树?”

“我以为只有老大能干的出那事。”

重锤起身,扫了他们一眼,大家立马闭上了嘴。

“大家……都歇会吧。”

老大下了命令,众人放下手里的斧子,靠着木墩子坐了下来。

重锤走到陵身边,递过去一只水袋。

“聊会吗?”

……

“你救了我兄弟,谢谢。”重锤说。

陵摇头,“我该谢谢你们,毕竟,办这场【婚礼】是我的请求。”

“没什么,当晚你救过弗兰两次,这点人情我们还是要还的。”

“不过,”重锤迟疑了一下,“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陵沉吟了一会,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并不是本地人,按理说无论是薇,还是高德纳,都和你不熟,他们两的感情和你应该没有关系才对。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好心吗?”

“我……其实是有些不甘心。”陵抬头望天,这么回答。

“不甘心?”

陵直接躺到了地上。

“如果说,现在出了一件事,很麻烦的事,你可以选管和不管,我明确地告诉你,即使你管了事情也不会有好转,大概率会更糟,你怎么选?”

重锤沉默了一些,刚想回答,陵在他之前开口了。

“我会去管这件事。”他说。

“即使事情会更糟我也会去管。”

“理由呢?”重锤问。

“不痛快。”陵这么回答。

“就只是单纯的,不痛快,明明自己就在这,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感觉我不能忍受。”

陵伸出手,对悬在空中的太阳轻轻一握。

“我知道做这种徒劳的事情很蠢,但我从来不后悔。比起坏的结果,【没有结果】才是我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一根筋啊。”重锤说,“还蛮合凛冬人胃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