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果然应该是因为昨天睡太晚了吧,毕竟还是个小朋友呢。埃莉诺你以后可得多看着点他啦,有个三长两短的爱洛娅该伤心咯!”

岚纹尔一睁眼就听到了闵闵的声音,发现自己正原地躺在地板上,身上还盖着一张浅绿色的毛毯。

“呦,醒啦!”闵闵嘴里边嚼着什么边看向岚纹尔,“我正在给大家调饮料喝。”

一听到“调饮料”,岚纹尔立刻想到了刚才关于老土拨鼠药水的记忆,他坐起身来,露出了不好看的脸色。

“怎么了怎么了?”闵闵说着,从窗台上的一个玻璃器皿里抓起一把坚果,夸张地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岚纹尔看向那个窗台,那是个很大的玻璃窗,玻璃窗下的木台向房间内伸出,此刻就像个小桌子,桌前站着闵闵、埃莉诺和一个……一个少年?

埃莉诺正用指尖托着一杯淡绿色的液体,不时优雅地抿上一小口,酩酊微醺的目光瞥向窗外,那是一片空茫中的夜色朦胧——她彷佛并不在意岚纹尔的情况。

站在两人之间的少年背对着岚纹尔,从背影上看有些干瘦,穿着灰白色的毛皮袍子,戴着一只紫色的头巾——这可真是在大夏天里不嫌热的装扮啊。岚纹尔砸着嘴想到。

“所以说啊,你不能喝酒的,你别想了,”此刻闵闵正在和那个少年交谈,“反正就喂你这个,你爱喝不喝,不喝渴着,这是为你好啊小爪。”

岚纹尔皱了皱眉,一时没明白这番对话的意思。

从背影都能看出那个穿袍子的少年有些不开心,他别扭地斜倾着肩膀,极用力地“哼”了一声,就转身朝门口走来,气鼓鼓得彷佛是要夺门而出。

少年从岚纹尔的身边擦肩而过,大摇大摆迈步离开了书房。

如此,岚纹尔才得以一睹其容貌。

年纪可能与自己不相上下,脸上仍然稚气未消,但眉宇间十分硬朗,显露出了岚纹尔所不具备的“硬气”。

闵闵冲埃莉诺摊了摊手,做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是谁啊?”岚纹尔这才提问。

“啊啊啊啊,你别管是谁了,醒了就起来好不好,还在地上坐着干嘛?过来搭把手。”

闵闵瞪了一眼岚纹尔,让岚纹尔感到很诧异,但对方说的的确没错。

岚纹尔站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却突然发现人家这地板好像比自己吃饭的碗都干净。

毕竟是魔法嘛,那就很正常啦。岚纹尔心里感到释然,彷佛之前被魔法吓晕的是另有其人。

“哦哦~这些工具是蒸馏用的吗?”岚纹尔走近之后发现窗台上还摆着数个玻璃器具,两侧的玻璃瓶中盛着颜色深浅不同的液体,中间还横着一根导管,“在安多腊,我见过用这种方法萃取制作花露和香水的。”

“嗯哼,”闵闵摆弄着这些工具和液体,“不过我们是做酒。”

“酒?”岚纹尔看了一眼埃莉诺手中的绿色液体,他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酒,不,这个颜色的饮料都没见过,“不过,你在这里能做吗?需要点火,或者至少需要蒸汽啊。”

“呀,你这个小朋友懂得还真多。”

闵闵郑重地咳了两声,打了响指,整套玻璃器皿竟然都浮空飘在了桌子上,然后她又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三角,左侧烧杯的下面凭空出现了一团火,液体被加热后的蒸汽开始不断升腾,并通过导管通向另一个较冷的烧杯中,冷却为色泽更加通透的溶液。

“我这可比你见到的那些要强多了吧?成品的纯度也是相当精准的,我可以一直把握火元素的温度,一次就确保做出最纯粹的作品,可不是需要看野生火焰的脾气行事的一般人能比的!”不多时,冷却烧杯中已经得到了一些淡绿色的液体。

“魔法……”岚纹尔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你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只拿来做这些事呢?”

埃莉诺斜着目光瞥了一眼岚纹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她的五官在吊顶灯的暖光下显得柔和且立体,两颊泛起一丝隐约的的红晕,冷峻中深藏着温柔的影子。

“只?”闵闵双手叉腰,脸上蔓延着显而易见的愠色:“你个小朋友怎么会知道我平时干些什么呢?”

“比如呢。”

岚纹尔一振斗篷,淡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身上白色的狼纹写满了威严,他在这一瞬间充满了国王的气势。

“你不是见过吗?我昨天还拯救了森林里的那么多有德之灵,这是南边森林里的那位族长拜托我的,还有上周……咳咳,总而言之我最近忙死了呢,这个地方出了大问题了。”

闵闵说话的时候,她身旁的蒸馏器还在继续工作着。

“大问题?”

“是啊,最近——等等,你个小朋友不会是套我话呢吧?”闵闵瞪了岚纹尔一眼,“你以为激将法在我这里管用吗?”

岚纹尔摊了摊双手:“这不是挺管用的嘛?”说着从一个玻璃碗中抓了几颗松子放进嘴里。

“呵,跟爱洛娅说的一样,你可真是个小坏东西。”闵闵也抓了一把坚果嚼起来。

“你说的大问题,和我想的大问题,会不会是同一个大问题?”岚纹尔盯着闵闵的眼睛问道。

闵闵却不以为然:“不可能。”

“我来这里找你,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出了大问题,我想借用你魔法的力量。”

——这可是真真切切的上策:用魔法在一切既定框架之外,改变整个环境条件来解决问题。岚纹尔昨天第一次看到闵闵的魔法时,眼前便忽得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兴奋。

“哦?你来找我不是因为对我这手艺的好奇心吗?”闵闵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

什么也没发生,但把岚纹尔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还发出了低沉的“啊……”的声音。

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后,小国王的脸一下子臊红了:“也、也有一部分那个原因吧,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想找你帮忙的,帮忙拯救湛伊斯。”

闵闵拿起一个金属杯子,里面盛着透明色的液体,满不在意地喝了起来,像是没听到小国王的请求。

“湛伊斯危在旦夕,我、我作为国王却没有能力保护她,但如果是你的这种魔法的话,一定能大显身手。”岚纹尔的语气十分认真。

但闵闵依然在品鉴着自己的酒,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岚纹尔踮起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伸出手,把闵闵手里的金属杯夺了过来,然后用严肃的神情迎上了闵闵吃惊的眼神。

蒸馏器依然在持续工作着,整个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了蒸发时汽泡发出的“咕嘟咕嘟”声音。

岚纹尔昂起身子,将杯内的液体一饮而尽。

“咚。”金属杯砸击在木地板上,发出厚重的响声。

“我只是个虚假的国王——咳咳——咳咳!”

高度酒强烈的辣度后劲十足,岚纹尔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已经弓着身子像虾仁一样捂着胸口猛咳了。

闵闵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痛苦到直不起腰的国王,埃莉诺则在他身后默默伫立着,没有一个人伸手去帮岚纹尔,但两人的眼神却又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咕嘟咕嘟……”蒸馏器的工作从未停息,但现在汽泡的声音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

过了小半个沙漏的时间,岚纹尔才再次昂起胸来,被高浓度酒精刺激出的眼泪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团泪痕。

他清了清嗓子,面向闵闵。现在终于能延续刚才的话,虽然声音小了许多,但认真程度丝毫不减:“世人皆云,我只是个虚假的国王,是苟活于晨风宫的一只宠物——被议会孤立,连议政的权力都没有,能借用的力量也仅限于自己的双手。”

岚纹尔眼神突然凛冽了起了:“但,我仍然是湛伊斯王国的最高统治者,是真王,是这片土地的唯一守护者,维系湛伊斯上千年的血脉此刻正在我的身体里流淌,我是必须保护这个国家的。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就得到消息,以马尔科议员为首的贸易派议员正在钻法案的漏子,不断向外国出口物资,你知道去年冬天的城市暴动吗?”

岚纹尔没有等待回答,而是继续说着:“刚刚从战乱中恢复的湛伊斯,人民本来就一贫如洗,对商品拿不出很体面的价格去购买。去年一些商人囤积了大量——”

“我知道,”闵闵点了点头,“无非就是那些住在石头城里的肮脏灵魂干的好事。”

岚纹尔与闵闵四目相对,他略微颌首,继续说:

“所以今年开始,以贸易派议员为首的大商贩,在国内以低价收购或生产物资,想要通过出口倒卖的方式赚取了大量钱财,补上了自己腰包的亏空。但这几乎都要把本来就不丰饶的湛伊斯给卖空了,长此以往,今年冬天的情况会比去年冬天还可怕——囤货居奇再怎么说,还能由议会出面收缴货物以一般价格卖给民众,但这样下去,冬天可能会面临国内根本没有物资的情况。

“这种情况最初也引起了主战派议员,尤其是以帕科·安塞为首的激进派人士的不满,因为木材、毛皮和金属材料也是制作舰船、火炮、军备所需要的,这种出口对于安托拉城安塞舰队的复兴的不利的。

“但是最近他们似乎和好了,我之前还不知道原因,直到我去拜访贸易派的马尔科议员,请求他帮我提出出口贸易禁令之时,我才发现了什么。

“《北地农书》。马尔科在读这本书。当天晚上,我在雷伦议员的书房也看到了这本书,这本书的理论重点是农业制品的长期储存与远距离运输。后来在和雷伦议员的交谈中,我得知帕科·安塞正在安托拉城、赛西城,甚至这座王城趁着大丰收大量收购粮食,并且可能要动用国家军舰来为他运输贩卖。

“他们达成的一致恐怕就是卖粮食来换钱,用钱扩建宪政卫队、造船以复兴安塞舰队,最终恐怕要征伐东南部,我的家乡,安多腊城。”

岚纹尔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城里的手工业者、马夫、码头和集市上的搬运工、农闲在城镇干活的杂工……他们都有夏季工资和冬季工资的区别。夏季昼长,工资远高于冬季工资,但冬天的柴火、衣物开销远高于夏季。

“是的,他们现在的这些出口动作,临时在现在这个农闲季节增加了大量工作——搬运工、临时水手、造船工、铁匠等等,乃至于新征募的士兵,工资也都达到了令所有人开心的数目,更重要的是,迄今为止大家还都沉浸在大丰收的喜悦之中,没有人想过未来——应该说这些议员的短视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这样下去到了冬天,湛伊斯没有柴火、没有御寒衣物、没有木材、没有粮食,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他们手里的钱将一文不值。只剩下了一堆主战派议员旗下的,第二年甚至第三年才能下海的舰船和一场永无止境的内战,哦对,”岚纹尔说到这里,抬手拍了拍木窗台,“还有贸易派议员们饱满的钱袋。

“一个陆军陷入内战,舰队尚未完工,民众乱作一团,却坐拥大量金银钱币的国家,在北方的海盗、乃至周边的邻国眼里将是什么?

“即便没有外敌之忧,内乱之下又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冻饿而亡……到那时候钱币还有什么意义呢?刚刚踏入曙光的湛伊斯又会重新堕入之前三十年那样的黑暗之中。

“湛伊斯,危在旦夕,”岚纹尔向闵闵伸出左手,“跳脱在常理之外的魔法师,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话音刚落,窗台就爆发出了“砰”的一声——是蒸馏器因为温度过高爆裂了。

闵闵愣了一下,赶紧转过身施展魔法收拾已经变成碎品的玻璃器皿,和流的到处都是的液体:“啊——啊啊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会……炸了。”

她当然清楚爆炸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位小国王吸引过去了,甚至忘记了控制火元素的温度,连蒸馏器爆裂前的明显前兆都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