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斯的秋后就算是冬天。

虽然离下雪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节日要过,可凛冽的冬风从来不管这些,像是队伍里强壮的候鸟,它们来的总是要比规定的日期早。倘若是早上七八点钟出门,再撞上强风天,脸上和手背会被划的火辣辣的疼。

不过母亲绝不会让我现在套上冬装,反而会一本正经的说:

【淑女就该有淑女的样子。】

没听出来这句话和我的要求之间有什么联系,只有挂出来的厌恶是毋庸置疑的。我细细一想,大概是觉得会这么穿的只有每天早上送牛奶的先生和卖鱼的商人。

她瞪我的眼睛简直和瞪他们时是同一双,从小到大我和她一点都不像,这我还是懂的。

但她更不像外婆。

外婆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瞪我,因为听了母亲的话,真的脱了冬装。

【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一边给我戴上那只补了好几针的红手套,一边骂骂咧咧。外婆不会轻言轻语,更不会学淑女装腔作势,她的高兴和愤怒来得直接猛烈,正如她的爱。

外婆的腿脚不好,天气稍微冷一点就无法出门。每到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呵斥我去照顾她,而我要尽力用学到的淑女的伪装技巧表现出沮丧......对,沮丧,未成愤怒的不满和不到焦虑

的郁闷,刚刚好的混合感情,保持着乖巧的同时偶尔释放出一些,母亲便会认为是正常反应。

出了门,等到转过弯就拔腿狂奔。跑过居住区;跑过早市,和熟悉的商家打招呼;跑出内城,直到外婆的家。

然后取下白色的薄纱手套,换上外婆针织的红色棉布手套。一想到接下来的生活,我就兴奋的无法自拔。

隔着门,我畅想着和她一同进餐。

酒杯里斟满母亲送的为了展现身份的名贵红酒,炉火把外婆的脸映的通红。她装作喝醉,一遍又一遍推却,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真搞不懂,人啊......到底是真是假,也许你不该来这,我太粗鲁了,会把你教成一个野孩子。】

野孩子?管他呢。

再厉害的野生碰上这样的冬天都会蛰伏的。

想好了一会儿要说的俏皮话,我敲响了家门。

一天,  妈妈对小红帽说:

【来,小红帽,这里有一块蛋糕和一瓶葡萄酒,快给外婆送去,外婆生病了,身子很虚弱,吃了这些就会好一些的。趁着现在天还没有黑,赶紧动身吧。在路上要好好走,不要跑,也不要离开大路,否则你会摔跤的,那样外婆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更别和陌生人说话。到外婆家的时候,别忘了说“早上好”,也不要一进屋就东瞧西瞅。】

外婆住在村子外面的森林里,离小红帽家有很长一段路。小红帽刚走进森林就碰到了一只狼。

【你好,小红帽。】狼说。

【别理他啊,是坏人......呃啊!】

少女惊呼出声,然后结结实实挨了我一手锤。一旁用毛巾擦头的笛子笑倒在床上滚来滚去,被单吸上头发的水分皱得像是粘了胶水。

原来这个也听过么?现在的小孩怎么懂得这么多,父母不嫌难伺候吗?

今天难得有时间,我便洋洋洒洒的摆出了白雪公主、绿野仙踪、三只小猪,都是小时候很难听到的故事。当初为了能重温几遍,挖空心思地边听边用笔写在手上,后来因为不想洗澡被臭骂。整个过程刚开始还是轻松愉快的,虽然断断续续,好歹是把主要情节捋下来了,但是没讲几句莉欧娜就表现出失望。

【听过,公主最后活了。】

【啊,大家在一起了。】

【狼被老三赶跑了。】

想露脸结果到头来露了屁股。

【小红帽啊……都是老掉牙的传统故事,就不要指望还有人没听过了。不过时过境迁,流传到现在的童话和原初的版本大概有颇多差异。】

笛子跳下床,甩了甩湿漉漉的蓝色短发,趿拉着拖鞋伸手去拿一旁的吹风机,又爬上莉欧娜的床。她的衣着一向固定,即使是睡衣也是外罩加连衣帽的款式,和平日里穿的卫衣差不多,给人一种永远都不会休息的感觉。

【说说看,也许是没听过的。】

【抱歉,我忘了要讲哪一个。】

我苦笑道。

我当然知道故事的大体走向,但却忘了本来想着重讲的细节,也就是笛子所说的不同的版本。

童年时期我热衷于收集各地的故事,不仅止于童话,涉及怪谈、神话、传说、民谣,方方面面。它们不总是令人觉得新鲜,相当一部分只听开头便知道是一个模板流传的不同版本,剩下的则可能在完整性上有欠缺。

尤其是对于不常出远门的我而言,同一片地图流传的故事兜兜转转最后就是那几个老花样。偶尔能从经过的商人或是书店搞到几本书,但收获也是九牛一毛——适合收录进儿童读物的故事绝不算多,且都经过刻意修改,读时有种挥之不去的被人教导的感觉,很不舒服。

笛子不置可否地点头,想来她知道的故事只多不少,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不奇怪。

我开口问她。

【你有听过吗?小红帽的故事最初是什么样的?】

【这没人敢说知道吧。】

她白了我一眼。手里的吹风机对准这边全力输出,风胡乱的拨弄着我俩的头发,莉欧娜没习惯突然的强风,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象征性的报复没持续一会儿,等到莉欧娜打起喷嚏,少女打算顺手拔掉插头,但似乎该叫“失手”。

啊。

【哇!】

突如其来的黑暗只有莉欧娜叫出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碰到了台灯插头,不是故意吓你的!】

笛子慌忙道歉,她边说着边用一只手抚摸着莉欧娜,另一只手在胡乱摸索的时候趁机捶打我的胳膊。

笛子适应夜视的速度应该远在我之上,她显然是故意的。

故意让我注意到某样“东西”。

【该睡了哦,故事留到以后再说。】

【嗯!】

莉欧娜低着头像只小狗般应声道,多亏了黑夜,她并没注意到欢快的语气后笛子紧咬的嘴角。

曾经有个男人说过,酒吧是社会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我没搞明白他的话,但此时此刻,这里确是奥林匹斯最明亮的地方。

UNTER·SKY,奥林匹斯唯一一个夜间运营的酒吧。除去营业时间,它还有一位特别的老板娘。即使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店里全权交给我和笛子打理,只有偶尔会在月末的凌晨过来坐坐,这间挂在她名下的酒吧还是凶名赫赫,毕竟是那个奥林匹斯神长的地盘。

【说起来,她出差了。】

【什么时候?】

【立冬的早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要了一杯热茶,抱怨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回来。】

笛子琢磨着前台墙上的日历,离标注立冬的日期还差几天,当然,那是人类眼中的“冬”。季节的更迭受到方方面面的影响,不会总是同一天,人类对这些因素不够敏感,因此只能确定大致时间。可兽不同,气候与它们的习性息息相关。就拿冬天来说,为了保证在合适的时机冬眠,它们能敏锐地察觉到气候的细微改变,像笛子和安瑟儿,兽血浓度较高人群的也是同理,在她们的印象里,四季与节气一直都在动态变化着。

【……人类的感知实在太迟钝了。】

【各有各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好事啦。】

她叹了口气,左手翻转过来,袖口刚好露出脉搏,那里的肤色似乎要更为白皙。仔细一看,上面覆了一层几近透明的角质层,背面整个贴合于少女的皮肤,摸起来比皮还要硬,但比肉更软,状似花瓣,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像是镶着一块冰晶。

这种类似于体表增殖物的东西之前见过,但笛子的还是头一回。

【呃,是你的外皮?】

【嘶。】

她倒吸一口气。

【鳞!给我记好了,是鳞!不是所有的兽都浑身毛毛刺刺,长着獠牙,我不管你是怎么看待兽的,不允许……不对,是禁止把我想成披着毛发的野人,我的鳞不扎人,更没有体味!】

笛子越说越激动,鳞片也因此增长,覆盖住整个手腕。

【没有,很好看。】

实话实说,围了一圈的鳞加上瓣状外形,看上去和花朵一样。但这美丽之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者说,它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不好的事。

【有来访者了么。】

【别太敏感,现在可是冬天,有流浪汉被冻死不奇怪。】

笛子勉强用没有血色的脸漾起笑容,和手腕的花朵一样虚幻。

正如上面所说,她很“敏感”,因此体内的兽血并比起一般感染者要更不稳定。

敏感到不止是气温的流动,甚至于人体温的流失都能够察觉。除了夜晚、气温和同类之外,感知范围内生物的体温也能够影响到她。人的话,体温是恒定的,相当于在笛子泡着的恒温浴缸里又加了一盆同样温度的热水,再敏感的人也没什么感觉。而温度要是降下去,那就代表着有人死了,或是——有非人的东西混了进来。

我不禁看向门口。

【哪有人宁愿冻死也不试着敲门。】

【有哦。】

少女撩开窗帘,窗户水雾已然密布。她缓缓用手贴住,使劲抓握,力道大到足以抠出五个洞。粉嫩的指甲划过,那一片朦胧便被搅开,重新化为水珠挂在玻璃上,渗进指甲缝,像溺水的人渴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后五指于掌心聚集,逐渐抱团成拳,拳头又抵住那片划开的区域,然而此时没了抓力,越是用力,拳越是打滑,最终拖着手腕从窗台滑落。

【看上去如何?】

湿淋淋的那一块看上去并没有比旁边更清晰——不规则的水滴扭曲了外景,方才是看不到,现在却看不清。用手抹了一把,才发现外面漫天鹅毛,所见皆是一片雪白,别无二致。

【未知。】

【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看过来呢?】

【窗外结了霜,是一样的,应该说想擦掉更困难。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能两边一起吗?】

【不排除,不过哪有这么巧啦,你在看别人的时候刚好他也在看你,然后对上眼。现实又不是恋爱剧。理想又实际点的情况是一方先试探,就像这样。】

笛子握住手腕,不知是活动刚才用力的肌肉,还是抚摸那朵花。

【这边伸出手,那边去看。对方到底是人是鬼,救你的还是害你的,两边都分不清。】

她的话里有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先前的好奇与热心遭人泼洒冷水,兴致全无。听罢再看去,只觉得那是一个手印,一个陌生“人”的手印。

触目惊心。

——呵。

她似乎笑了,但没笑出声。

【这就是小红帽的故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触不可及。】

笛子将额头抵在手印处,极黑眼眸倒映着一片纯白。

【你叫我出来根本不是因为那个,是不想让莉欧娜听到。】

我指了指她的手腕,花状的鳞片正在褪去,表明其主人是在伪装受到刺激的状态。但在我的印象里笛子无数次表达过自己厌恶谎言,常说听到别人说谎就会起疙瘩,自己开口那更是让人恶心到呕吐。

【我没说谎,我真的不知道原始版本的小红帽。】

答非所问,对方试着逃避问题。也罢,就当是笛子难得温柔了一回,肯为小孩子放弃原则,继续追问下去也太没情商了。

【然后呢?】

【然后我试着用经验还原故事本来的面目,也不是多高级的办法。简单的讲,就是去掉结局,把所有的版本放在一起进行重合,截出重合度高的剧情片段,按照发展顺序拼接,看能不能重新组完整。】

原来如此。

故事流传时或多或少会被人添油加醋,那就索性不管修饰与细节,仅把主干提取出来,只关注大家都会讲到,都会听到,都那么认为的部分。尽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还原,但也排除了后来人二次加工的干扰。

【先是小红帽被狼所骗,然后狼骗了外婆,吃掉,最后又骗了小红帽,吃掉。一个充满谎言,暗藏獠牙的故事。】

她突然加快语速,整句话讲的含糊不清。好像多说几次“骗”“谎”等字就会要了她的命一样。

【哈哈。】

【什么啊,突然笑得那么恶心。】

【我在想,莉欧娜要是听到你这么讲小红帽,晚上睡觉会做噩梦。从来也没听过你讲故事,明明活了那么久,肯定有道不尽的话,该不会你不擅长讲故事?】

【啧……】

笛子面露不快,用头使劲磕了磕玻璃,咬紧嘴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好像说到她痛处了。

【啊……啊啊,是,我能怎么办呢?】

结果承认的挺痛快。

【归根结底因为我讨厌说谎,会起排异反应。打个比方的话,我见到谎言大概比正常人见到血肉模糊,内脏翻露的尸体还要感到作呕。 虽然和你们待久之后,逐渐习惯了生活就是充斥着谎言,但我无法容忍自己说谎,就像是自己杀了人,然后弄成那样的感觉。】

语毕她开始做深呼吸,想来是不吐不快,心理终于抛出负担。

【所以我绝对不会说谎,任何时候,任何方式,对任何人。】

【如果……】

【没有如果,如果我说了谎,那就割掉我的舌头,让我永远说不出话,嘻嘻。】

笛子扮了个鬼脸,反过手用手背轻轻往嘴上一抹,抹去时还不忘比出剪刀剪嘴唇的手势。

【好吧,但你要没说谎的话……】

刚才她的手腕再没有那朵花,可之前的确出现过。按照笛子说的,她没有骗人,要么是“那个人”离开了,要么是他的体温“恢复正常”,又或者……

想到这里我看向门口。

UNTER的门是两扇内外开合的金属门,由一把传统的抽拉门栓控制。门上没有猫眼,当然是看不到外面有什么的。但是为了方便打开,这类的两扇门之间都会设计成留有少些空隙,不然经常的摩擦容易卡住门。中间的一条缝自然就成了猫眼一般的存在。

我便从这一线天往外窥视。

正巧,有人也在看我。

【笛子。】

【什么……门我关好了,不用每次都检查一遍吧。】

【小红帽里,有人对她说过真话吗?】

【有呀,故事的开头不就是……喂,你是要出门吗?这个点,还不换衣服?】

【哪一句?】

【还问,你在听我说话吗?把门拉上啦,冷死了!大晚上发什么神经呢,是哪里来的没品客人,喝醉了要醒——】

啊,我想起来了,那一句。

小红帽迈上道路前,收到妈妈的劝告。

雪堆里正睡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雪花不停地拍打她的脸颊,怎么也叫不醒。靓丽金发用带银边的发箍束成一片麦浪,白黑相间的蕾丝边中长斜裙紧紧包裹住小腿,露出一双镶有红宝石的低跟鞋,像是哪家的千金。唯一没有衬托出高贵气质的只有冻得通红的手。

一只红色的棉织手套,另一只不知所踪。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忘了是怎么开门放他进来的,也许是哭昏了头。

【别那么早放弃,你外婆还有希望,她只是“被狼吃了”,需要睡会儿。】

穿着咖啡色风衣的男人微笑着替我擦眼泪,他闻起来有股浓郁的醇香,像刚烧开的可可,甜的叫人脑袋都要化掉,声音也是。

【没有……死?被狼吃了?】

我啜泣到。

没搞懂他说的什么。外婆安静地躺在躺椅上,感觉不到呼吸。面前的餐桌摆着一瓶熟悉的红酒,瓶身用粉白的丝带精心装饰过一番——我不懂酒,只觉得泡在水里的红色很是好看。她曾说再等几年,就用酒庆祝我的成人礼。

【唉,真难办,这么大的雪也不好回去取设备过来,我先进行应急处理。】

【等一下!外婆她还活着吗?】

【勉强。所以我需要你去找人帮忙。】

我又不懂他说什么了。

【可您不就是医生吗?】

男人瞪圆眼睛,似乎我说了十分奇怪的话,但马上又换上那副甜腻的笑容。

【先这么以为吧,你外婆的情况恰好属于我的研究领域,能当个半吊子用,遇到上门的是我,你很幸运哦。但必须去请专业人士。】

【专业人士,不是医生吗?】

【怎么会呢,你外婆还活的好好的,不需要医治,只不过她被“狼吃进肚子”。你沿着大道走,慢一些也不要紧,切记要走大道。去内城区的城门附近,找一家还未熄灯的店,他会帮你的。】

【他……是谁?】

【能解决“狼“的还能是谁?】

男人笑意更浓了,怀念故人般眯起眼。

深夜23:00。

【说什么“解决狼的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我在雪地上艰难的迈开步子,傍晚才开始下的雪,谁能想到已经没过小腿。雪花飘飘洒洒,乘着风迎面袭来,凝成水降落在干燥的皮肤上,再被风推一把便顺畅地滑进衣服里。                                                除了寒冷,雪对能见度的干扰也相当大。出了内城之后得时刻注意脚下的路,外城区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全染成白色等于没有辨识度。

【没事吗?你手心在出汗。】

【你如果像我一样冒大雪赶路就没体力说风凉话了。】

奇美娅一如既往地冷嘲热讽。放在平时我不会搭理,可现在确实被戳中痛处——焦虑。

从那位少女昏倒在UNTER,经过她苏醒后表明来意,再到路上耽搁的时间,恐怕过去了

两小时。期间我一直在考虑她外婆的情况会恶化到何种程度,“被狼吃了”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位知道我的医生。

我的工作与神使并无本质上的不同,无非是神使针对解决兽,而我不管具体对象,负责的是兽所引发的事件。一般说来,能交给我的工作正常人都会首选向瓦尔哈拉提出委托。其次正经的神使都不太爱和我这种野路子打交道,尤卡拉偶尔会来,但她喜欢把事情安排好,肯定会提前电话联系。

而且他还知道我住在UNTER。

这种别人知道你做什么,叫什么,住哪里,但你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的感觉让人相当不舒服。

好在运气不错,体力耗尽之前,视野里出现了少女所描述的那幢洋房,暗红色油漆粉刷的老式二层别墅,零星灯光从里透出。高大的房型在外城一干平房里鹤立鸡群,十分抢眼,像是混进平民里的没落贵族。离内城区有半小时路程的距离,坐落在大道旁。

此时此刻门是敞开的,能看到屋里的壁炉正烧着火。

一进门身体便被一股无与伦比的温暖包裹,但可见度没好转多少。眼前铺着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客厅的壁炉前,火焰旁就是用餐的地方,视线到此为止。餐桌上摆着吃剩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内脏汤和残留着红酒的高脚杯,点着几根装扮晚宴用的蜡烛,正上方还有一扇用来采光的天窗,然后再无任何照明工具。

我按下门口的日光灯开关,没反应。

【有兽的气味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闻不到,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冷又饿,需要吃东西。】

又来了,不过没说错。在对付米诺陶洛斯的时候我抽干了奇美娅里储存的所有兽血用以发动最后的飓破,她从那时起一直饿到现在。此前从没有空腹这么久过。四处转了转,厨房的水池放有待洗的青菜,锅里用小火煮着的汤已经干掉,还有壁炉里未积多少的碳灰都表明不久前还有人活动。

难道是医生带着她外婆离开了?

【我曾听闻居住在严寒地区的人类会喝酒来暖和身体和活血,当我的身体充满血时,外界越是寒冷,兽血所散发的气息越是热烈,难道你们的‘酒’是和‘血’一样可口的东西吗?】

【差得远,不过酒和血一样分很多品类,有些从外观上看和血很像,味道就不清楚了,我没喝过血,但愿和酒一样难喝。】

【那你下次买给我。】

说完没给我拒绝的机会,奇美娅的意识离开了脑海。 有种说法是每个女人都是潜在的酒鬼,没准是真的。

目光转回到餐桌,明明有酒杯,却没看到酒瓶。

有一滴红色的液体正从杯口向内滑落。

啪嗒,这次滴在脸上。抬头看去,天窗似乎破了个小洞,液体从那里渗透。

【隔着猫眼观察客人可不是待客之道。】

天窗随即崩裂开来,玻璃碎片点缀着迎面而来的咖啡色风衣,瞬间覆盖整片视野。我俯下身,拔剑直指,风衣轻而易举被刺破。

【奇美娅!】

紧接着变握为掌,用力继续推动奇美娅,身体则利用出掌的力道配合重心前移,急剧缩小与地面的角度——好快,刚一低头就感觉到后脑的强劲风压,擦过去的利爪利落的切断几根发丝,凶猛的力道更把风衣撕得粉碎。但首轮攻势也就到此为止。敌人隔着风衣突然袭击,又是从高处跃下,同样看不清我的行动,双方都只能盲猜对手的具体位置。所以我刚刚出剑时故意把奇美娅交换到左手,使他往错误的位置攻击。

接下来该我判断,大脑飞速分析刚刚的感觉。是由右往左的,收尾的挥爪速度感觉稍慢,不是正手。刹那间做出决定后,我用力在身下的地板上向后拍,反冲力让身体不至于倒下,同时将向前的作用力集中在脚上,与飞刺的剑一同冲过去。预料之中,穿过风衣后长满白色毛发的左肩在咫尺之间,没有过多思考,右摆拳用尽全力向左猛捶。

【抱歉啊,这地方是我先来的,不介意……挪挪吧!】

力度大到不像是肉与肉,而是骨骼间的碰撞。“不要单纯以人类与兽的肢体较量”,任何一本指导手册上都会提到,这无异于伤敌一百自损一千,甚至根本伤害不到对方。因为血会源源不断的修复它们的肌肉与骨组织。唯有对供血产生破坏的攻击,诸如切断、撕裂、绞碎才是有效杀伤。

但这一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半空中的巨大身体由于没有落脚,直接受到向左的蛮力冲击。能把二百斤的成年人放倒的拳力只击退其大概半个身位,而奇美娅早已恭候多时了。

【准点!】

从刺破风衣时一直推着的剑此刻终于脱手而出,瞄准的部位正是推测出的右肩——现在该是喉咙。

【吼啊!】

这叫声不对劲。

它能叫出声,所以不对劲。

我意识到没有命中喉咙后不得不迅速调整前冲的趋势,想要拉开,然而它发出了更加诡异的声音。

砰。

腹部一阵温热,痛楚还没能传到大脑我就已经架起双臂护住心口,这是靠本能判断的处于劣势时的防守态势,优先保护要害部位。粗壮的脚掌只是踩踏双臂,脚爪便划出几道口子。对方也吃了痛,蹬了一脚后拉开身位。

血从它的脖颈与右肩的连接处狂流不止,显然伤到动脉,看来没刺中但并没有刺空。

【……】

它边注视着我边后退,可能在打量我的威胁性以及价值,短短两三秒考虑后转身用四肢飞奔,身影迅速消失在大雪中。得到喘息的机会,我无奈地捂住伤口。边缘规则的圆洞状伤口与尖牙利齿的撕扯相比实在太“秀气”,或者说太正常,正常到不像是兽造成的。

对手三分之二的身体都是看腻的狼形兽,浑身白色倒比较罕见,但是暗沉的灰白,好几处关节毛发也不够密集,像迟暮的老狼。到这里一切正常。可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就是整个右手,骨骼大小、肌肉量与锻炼过的人类差不多,五指还很分明,没有爪,和另一只手比较就跟肢体萎缩一样。右手尚未有明显的兽化特征,看来这就是为什么用反手攻击和我判断失误的原因。

这样一看也就不奇怪了。

【很有人情味的武器,真是久违了。】

那只人类的手理所当然地握着一把人类的武器——枪。

【你好,小红帽。】狼说

小红帽听妈妈说过狼是坏东西,她假装没听到。

狼一连喊了三声,可小红帽只埋头走,于是它跳到身边,用很大的声音问道。

【难道妈妈没有教过你待人要有礼貌吗?】

【你是坏家伙。】

【哦,可爱的孩子,我只惩罚坏孩子,他们管我叫坏家伙,看来妈妈觉得你是坏孩子,你是吗?】

【当然不是。】

【我看你也不像,不是坏孩子那就是好孩子,我专帮好孩子。小红帽,你是要做什么去呀?】

小红帽刚打算开口,她又想起来妈妈的话。

【你是陌生人,妈妈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

【哦,聪明的孩子,可我并不是陌生人,你的妈妈不是认识我吗? 】

【好吧。】

小红帽总算停下来,狼看到她提着大篮食物,又是一个人,心里打起算盘。

【好多东西呀,你一个人吃不完吧?不能浪费食物,我帮你消化一些。】

说着就要从小红帽手里接过去,吓得她赶紧退后。

【这些都是给外婆的,她生病了!】

狼愣住了,嘴巴张地大大的,半天才合上。

【那可太遗憾了。】它说。

【那只兽朝我开了一枪,这就是全部】

笛子对莉欧娜和红手套少女讲着某版本的小红帽,而我在说刚才的遭遇。

当兽医听着不知道是谁的故事而走神,把沾血的医用手套脱在医用酒精里时,腕表正指向二十三点五十分。

【是挺遗憾的。】

他愤愤咬牙,拉紧我腹部的绷带,但力道完全不像是对待病人,而是准备勒死一头撞烂了他家后院围栏的公牛。

【你是困得糊涂了?以后救人疗伤记得别找我,对我来说尸体比活人有时更有用。】

稍微活动腰间,绷带就有血渗出。

【裂开了。】

【那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兽医”,专业是兽的集群社会关系与行为学。去看它们做什么,分析为什么做和加以利用才是我的工作。】

兽医一副你爱死不死的样子,但藏不住的好奇已经表现在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上。

【话说回来,你真的遇到了会用枪的兽?】

【是开枪,离会用还差得远。】

腹部的伤口是子弹擦伤,千钧一发之际我略微侧身躲过。那个距离最多两米,要是真正枪手的出枪速度与准度,早就当场暴毙。

【果然是狼么,遗憾……很遗憾。】。

身后的少女听到“狼”这个字明显颤抖起来,即使她仍保持着低头拨弄红手套。

【凯普丽·约特,当地著名时装店老板波莉·约特的女儿,父亲是曾客居此地的旅行商人,真实姓名不明。】

【姓约特?父母离婚吗?】

【不是,凯普丽的父亲是路过奥林匹斯时邂逅的波莉,两人见面便坠入爱河,男人经商,女人为他投资,自然而然决定花钱去搞定奥林匹斯的户口,为了结婚、定居。但商人就是商人,大概是没想到一个户口要的资金和人脉过于庞大,加上热恋期已过,权衡之后打包带走了所有值钱的货物,只留下卖剩下的衣服和布料。波莉没办法,只好自学裁缝和服装设计来养女儿。】

【没结婚,所以才查不到父亲的信息。那凯普丽的身份记录呢?应该可以通过她以前的姓氏来找。】

【也不行,因为更离谱的是那家伙跑路的时候凯普丽还没出生。】

兽医小声的说,害怕刺激到凯普丽。

【纯真的少女总是会招来骗子和狼,经典组合。】

最后这句不对劲,听起来是给少女的身世作结,好像她的一切不幸都已盖棺定论。我和笛子不知道该接什么,莉欧娜昏昏欲睡,尴尬的气氛中凯普丽的头越埋越低。

【我去通知她家人,至于接下来怎么做你们商量吧。】

笛子最后打破沉默,她拉着凯普丽和莉欧娜上楼。一楼大厅剩下我和兽医。

【好吧,我猜是不想让帕蒂知道,所以才只把我叫过来。是因为你觉得她外婆,那只狼还有救是吗?】

【感染是不可逆的……】

【但你还没认定她是“兽”。】

兽医少见地打断我的话,他取出带过来的贮血袋夹在腋下保暖——兽血的保存温度和人血接近,都在0-10摄氏度。

【你来奥林匹斯多久了?】

【快一年。】

【说短不短,还在观察期内】

他搓搓手,眼中的好奇冷却成一种平静的熟络。

【……我已经好了。】

【格林姆德患者都说自己没病,他们还指着兽说是人。】

兽医叹了口气,伸手从我外套的内口袋取走一袋血样,那是在餐桌的酒杯口采到的。

【可以不用信我,等你验完就知道真假了。】

【我不是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一个长着人类手臂的狼。到现在血液研究者们都没搞明白感染的具体过程,才会有“感染者=兽”这类一棍子打死的暴论,单靠外形下判断根本是信口开河。所以我只关心兽的行为,不在乎成分,甚至是不是兽都无所谓。作为我判断依据的,是你的行为和想法。】

【我的?】

【那一发子弹。】

血液导管已经连接完成,血样从一头输送到另一头,丝滑如绸,看不出正常人类血液的粘稠感。

他又叹了口气,解释道。

【格林姆德症有一个十分稀少的症状,患者的行为特征会逐渐向引发他病症的那只兽靠拢。不论与兽作战多么习以为常,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躲过贴身的子弹怎么看都不是人类的反应。】

【所以你判断我病发了,错把狼当成人?】

【完全有可能,而且那只狼是白色的……】

【可以了。】这次换我打断他,我本想说跟那件事没有关系。但兽医坚持说出后半句。

【Fenrir也是。】

呲啦——绷带因为起伏过大的胸口重新被扯开,手中悄无声息地握紧奇美娅,毫无疑问代表着我充满愤怒。

【她已经是过去了。】

【你也没走过来。】

对方不肯让步,一楼的气氛剑拔弩张。我并没有打算伤害兽医,但他今晚的态度强硬,多半是别人的意思。不能让其继续在这件事上深究。他的背后是那个老疯子,一旦让他开始注意到并且干涉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我思考要不要夺回血样时,眼前一片空白,像是沉入深海,冰凉的水流从面部的孔道涌入, 冲涮大脑,完全无法集中。

【要动手有更合适的目标。】

笛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烦躁。于自己的领域内制造幻觉,果然是她的神迹。

【她出现了?】

【嗯,而且……】

幻觉仍未消失,变得越来越怪异。海水退去,鼻腔里又马上灌满了血的气味,想伸手抹掉,沾上的血液不是粘稠状,而是兽血的稀薄感。兽医的嘴唇缓缓张开,声音却从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仿佛就在耳边。

【而且……】

大概是女声,又或者不是人声。

【There are some people are l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