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高楼,腐朽的窗框,向内探视,不见楚楚可怜的公主。

“Daedalus,Daedalus(代达罗斯,代达罗斯),

Daily you draft labyrinths(每日你都要画迷宫)。”

阴暗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看不清轮廓的黑影俯身在地,轻轻哼着,嗓音清脆婉转,仿佛是孩童在唱童谣。

“Dense and deadly,dumb but dramatic(密集而致命,沉闷但戏剧性)。”

他的手指随着节奏一上一下地在地毯上摸索,看起来像是在地板上找玩具。

“How blind you are due to so baby he is(他是多么幼小以致你如此盲目)。”

咕噜,咕噜。

有什么东西也发出声音应和,每当手指滑向下个位置,地面都会跟着蠕动。此时黑影便会停下思考一会儿,感受触摸到的“物体”的变化。

稍后,他以兴奋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第一定律:一般而言,只要在出发点单手摸住一面墙出发,手始终不离开墙面,总可以找到迷宫的出口。”

他满意地舔舔嘴唇,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和先前不同的声线继续哼唱。

“Labyrinths, labyrinths(迷宫,迷宫),”

Lastly you trapped Daedalus(最后你困住了代达罗斯)。”

黑影的声音变得沙哑,使得本是童谣的曲调急转直下,听来如怨如诉。

“Laugh then leave him,like a lamb out of feast(笑着抛下他,就像游离在盛宴之外的羔羊)。”

短短十几秒,孩子的嗓音由清脆转向尖锐,最后低沉雄厚。声音也越来越大,窗户玻璃被震的喀嚓作响。

轰隆。

雷光闪过,黑影借着闪光看清了目标,眼里满是疯狂之色。

“Check!”

猩红的手掌大小的“玩具”从一堆鲜肉中被抓出,肠子、骨头、胆汁跟着散落一地,但不见血液。

大概早已和地毯混为一色了。

上下颚张开成接近九十度,宽大如荷叶的舌头卷着拳头将“玩具”送入口中。

噗——玻璃染上了脏东西。

雷雨开始了,电光照的外面亮如白昼,可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因为倾盆的雨水泼洒着外窗却清不掉另一面的猩红。

“Parents set kids as sacrifice(父母把孩子当做祭品)。”

唯有公主唱着童谣,还在等待勇者。

第二章 labyrinths

隔着网眼,有什么东西在头顶晃来晃去。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顺手把他摘了下来。

啊啊,又是这东西——一张惊恐的脸。

表情虽然扭曲,但还是能靠脸上的粉和唇彩判断出这大概是位女性,也许该用“她”?

我略微加重脚步声,期待身后的家伙能注意到我的发现而转过身来,然而她光顾着看桌上的那堆骨头,眼神直勾勾的,不知是被吓得不轻还是入了魔。我打算在她眼前挥几下,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一把握住,随即被用利器抵住喉咙。

“......嗯?”

绑着侧马尾的黑发少女睁大眼睛,依靠本能做出反应后才意识到自己下手的是谁.

“不要老吓人啊,在我专心的时候.”

她收回护身用的匕首,看到我右手抓住的东西后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

“头.”我直言道,还故意提起头发给她看.

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接过,和那堆骨头放在一起,深鞠一躬.

“我说啊,破坏现场这种事我也经常无意识地在做就不说你什么了,可对待死者你总该尊重些吧?”

盯着别人的骨头看好到哪去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毕竟多亏了她行方便,我才能进到案发现场,至少在把每个角落看光之前得哄着她.

“是不是人很难说.”

少女赞同似地眯起眼,看回那堆骨头.

“不难,腕骨的长宽比过大,而且手舟骨呈月牙状,坦白讲,她已经离人类越来越远了.”

“但和兽越来越近.”

她低下头,再鞠一躬.

“至少死前还算是人.”

我没有出言反驳,但我更倾向于把不了解的人,尤其是被感染者,在死后作为兽对待。事物是没有黑白之分的,但如果会触犯到自己要坚持的东西,就必须给它们定性,不然会容易在最不该犹豫的地方动摇。

抱着如此想法,我默默移开看向死者的视线。

拜完,少女拿出一个录音笔别在腰际,说到:“事件编号1103,【Oracle】(神使)·帕蒂·尤卡拉介入,调查开始。”

老规矩了,第一位出入现场的神使在调查时必须用录音或录像留下记录作为备份,因为以前出现过有兽用神迹拟态成神使的样子进入现场,退一步说,万一作案的是强大的兽,事发后再回来搞破坏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样一来,我的处境就很尴尬了。

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口罩戴上,做出噤声的手势。

“兽所引发的事件只能由神使接管,不允许其他身份的人介入。”

所有神使都维护着这条写在某本手册上的守则,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看手册。

除了最直接的会泄露消息外,兽对于隐匿自身有种近乎狂热的本能,因为它们知道身份暴露即代表被捕杀,所以它们的目标除了猎物之外还包括掌握自己讯息的家伙,不分神使和普通人。

这也就意味着,在兽被杀掉之前,所有知道案情的人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回到案件。

我们现在位于奥林匹斯外城的一家旅店内,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听尤卡拉说她在神使的集结地——内城和外城交界处的一家名叫【Valhalla】(瓦尔哈拉)的酒店里休息时,一位男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说是在自家旅店的房间里有兽。

“他见到兽了?”

我把问题打在手机屏幕上给她看。

尤卡拉装作是对录音做解释的样子解释说:“老板并没有见到兽,他是通过室内的情景想到了兽袭击人的场面。路上我逼问过,他坦白说是旅店曾经穷到要关店,那时候开始为了生意不限顾客类型,有时候即使是兽化明显的客人也会让他入住,只要肯老实付钱。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被感染者交易和交流的场所。”

一个公众的藏身地......确实外城疏于管理,基本上大多数服务只面向内城开放,是挺适合的。但是和之前说的兽的隐匿性同理,它们不大可能会在一个普通人的店里频繁出入,就算是为了保留一个方便碰头的活动场所,把老板杀了之后用自己人顶替不是更安全吗?都打算在人类的区域藏身了,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呢?

我继续抛出问题。

“所以它们甘愿遵守一个普通人定下的规矩?”

尤卡拉露出困扰的表情,大概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见到他时一直在观察,没有出现兽化的行为特征,胸口没有兽印,也嗅不到兽血的气味,以防万一,我抽了他的血样拿回去做检测。”

嗯,这点先暂且记下。

接下来回顾我们见到的现场画面。

“房间的大小大概有三十平米,单人床用布帘遮掩着,掀开后是用盘子盛放的人骨,为了方便观察,我打算端到一边的桌面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床顶的天花板上用钢线吊着的头颅。”

尸首分离......真是极致的简单与残忍。把头颅从尸体上切断十分耗费力气和时间,会这么做的多数是想达到“无头尸”,即让调查人员无法辨认死者身份的目的,但分开后把头留下自然就失去了割下它的意义,肯定不是正常人干的,而被欲望埋没的兽更不可能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换句话说,这位掠食者,是个有人类的病态心理以及兽的执行力的家伙。

尤卡拉指指那个头,做了个推人的手势。

我知道她有相同的疑问......但这时候不是该双手合十表示拜托嘛?

略微思考后,我把随身带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指给她看。

“多块骨头有直接的刀痕,侧面有割痕,这是为了......将肉与骨分离,与之相反,头颅保存完好,仅有被钢线钩插进的一处伤痕......古代人相信,人的头和身体分离后灵魂会在头这一边,所以死者仍能保持理性与意识,甚至具有语言能力和知觉,在克里特岛发掘的遗迹表明......呼,以上,是1103的现场情况。”

尤卡拉不耐烦地挥挥手,关掉录音笔。

“录这些差不多了,你直接说结论吧。”

“结论倒算不上,只是当我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想通后,就觉得这幅画面果然在哪里见过。”

我把布帘重新拉好,走到门边,再看向床,果然看不到“那里”。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吊起来的头,是因为头虽然通过钢线吊着,但是总归是压在床的顶部纱帘上,向下陷入,把侧帘拉上,整个床的内部就变得不可见。床顶到天花板之间还有几十厘米,如果真是单纯地惊吓我们,把头吊在推门就能看到的位置不是更好么,何必费心准备这么长的钢线。”

尤卡拉看向天花板,摇头说:“但是在床的内部空间里,如果看到上方的头颅,惊吓度会更高。”

“......尤卡拉。”

“嗯?”

“你有点变态啊。”

“才、才没有,我只是比较喜欢看恐怖片,所以偶尔也会研究一下这种、就是、类似的表现手法......还有,叫我帕蒂。”

她涨红着脸,马尾一甩一甩地反驳道。

话说回来,尤卡拉确实说的不无道理,但是......

“但是在看到骨头后再发现头,在刚开始受到较大的刺激后发现其他的恐怖要素,心理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受到的惊吓要小很多吧?那么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把头和骨头放在一起呢?而且稍微做点破坏,把头敲烂,流出脑浆,扣出眼珠,更容易达到你说的那种效果吧......尤卡拉?”

少女像根木头般看着我,糟糕,这说的话不是显得我比较变态了吗?

但她马上恢复过来,意味深长地重重点头。

“有道理。”

“......你能理解就好,我推测,凶手应该是想让头来完成某件‘任务’。但他又不希望这件事被外人先一步完成。”

“‘任务’和床......不,封闭空间有关,而且是只有头所在的位置才能做到的事。”

不亏是尤卡拉,立马抓住了“封闭空间”这一关键特点,至于头的位置......

她钻进床帘后,忍不住发出小声惊叹,看来已经发现了。

“是网洞。”

“对,四周是不透光的布帘,相对的为了保证透气性,旅店的床顶一定会安装带有网眼的纱帘,这样一来,头所具备的唯一优势就是......”

“视线。”

具体点说,是唯一能看到自己的尸体的“人”。

尤卡拉吞了口唾液,按住胸口,似乎在忍耐呕感。

“自己看到自己的尸体,我有点明白了,你刚才说的头和身体分离后还具有意识,是指让她看见自己的死亡。”

头颅表情的狰狞,我开始理解的是代表着愤怒的情感,现在感觉更像是恐惧。

恐惧到自暴自弃,仇视一切,抵抗一切。

“不对,既然灵魂在头这边,那么身首分离的时候不是死亡,直到她的意识消失之时才是。”

我摸到脑后,有一个锋利的物件钩住后脑勺,取下来的时候差点被划到。

我用手指使劲抹了抹,迎着灯光观察,一边因反光而晦暗,一边亮的刺眼。

“她见证的,不是死亡的瞬间,而是走向死亡的全过程。”

玲珑的双刃斧上的血迹早已干枯。

在那之后过了整整一天,次日的凌晨时分,我在内城例行巡视的时候接到了尤卡拉的来电。

“我很困,所以长话短说。”

神使体内的人类血脉每时每刻都在抵抗兽血的侵蚀,到了晚上兽血会变得兴奋起来,这会使他们疲于对抗。所以神使的正常活动时间还是在白天,晚上拉起宵禁后他们会早早休息。

连着两天熬夜,尤卡拉这会儿快撑不住了吧。

“血样的检验报告没什么特别的,我去查了那家旅店的收支状况,大概在半年前,也就是老板开始做灰色生意的前半个月,多了一笔莫名收入。”

“背后有人啊。”

“何止是人,简直是鬼。”尤卡拉打了个呵欠,“老板说是一对富豪夫妇对他的资助,理由他也不知道,只隐约记得那天晚上这对夫妇喝高了,看起来很高兴,还问他缺不缺钱,要不要一起庆祝。”

做梦吧这是在。

“真好啊,我也想梦里就把钱赚了。咕......顿顿顿咳啊。”

另一边传来她畅饮的声音,可能是在一个人喝闷酒。理由我不感兴趣,就怕她讲话讲到一半胡言乱语或者睡着。

于是我赶紧问她:“哪对夫妇现在在哪?”

“啊?想想......没了。”

“没了?”

“对啊,那两个人隔天就失踪了。”

表面上来看最大的可能是当时在店里的某人注意到了两个人的阔气,杀人抢钱,但是一来绑架要赎金可以拿到更多,二来抢劫一对醉酒夫妇根本没必要到杀人的地步。

我不由地问了一句:“那两个人有‘血’吗?”

“嗯......听他们的邻居和朋友说俩人都挺正常的,应该不是被感染者,但可能是那天晚上他们刚做完‘血’的有关交易。”

“不,不可能,从老板的描述看他们应该是交易成功了,无论两个人是卖家还是买家,另一方只要事后把东西抢过来就行。”

问题又回到了“抢劫”与“使人失踪”的必要性联系上。

“噗噗,那就没辙啦。”

尤卡拉开始耍起酒疯,她一个人调查这些很费精力,何况处处碰壁的滋味很不好受。 在要到账目的照片和老板的口供记录后,我让她赶紧休息。

然后去喝了点酒。

审讯前为避免吵到店里的客人,我把他带到了附近的地下停车场。

夜风忽忽地钻进衣领,体内还残留着酒后的温热,一冷一热下惹得我打了个寒颤。

瘦削的男人被我单手捏着面部,他的舌头尽力蠕动,牙齿被捏得咔咔作响,口腔内壁因为和后牙反复摩擦而出血,混着唾沫喷在我的手心。

“张嘴。”

“放......放了我咕啊啊啊!”

我用拳头击打他的下颚,把挤压成O型的嘴巴打回闭合,两颗断掉的门牙也嚼进嘴里。

“啊啊啊!”

“别光顾着叫,喝!”

男人痛苦地跪在地上,闭着嘴把血咽了下去。

“您、您还想听什么,我都说。”

“你说接兽化的客人是因为穷,可你在开始做这类生意的前半个月才收过一大笔钱。拿钱办事这种事,问你之前就该自觉点。”

“是!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尤卡拉苦闷的真正原因是她也察觉到了这点,可碍于立场不能使用手段,对普通人大打出手的话,职业身份会被永久冻结。我不在神使编制里,不听话的家伙想怎么揍就怎么揍,但心里还是挺不爽的,因为不能用全力。

“所以,跟那位神使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

“只有、只有开黑店的原因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我确实收到了那笔钱,可马上就被逼着花出去了。他们要我永久免费给一个机构的人服务,钱虽然不少,但只要这家店在,他们动动嘴我就要提供住房,这不是亏到家了吗?他们看我想拒绝,又威胁我说如果不答应的话就举报我。那些家伙长得都是人样,我怎么知道会是兽啊!我本来也想当神使教训它们,结果来之后才知道大部分人对兽血抵抗力不足,当不了神使。想着在这里开一家店服务你们,可是你们人呢!没人帮我,我才不得已,真的是不得已走了这条路啊!”

男人涕泗横流,使劲抓着头发,头皮一片血红。

我没再追问。剩下的事想想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客人中的一人变成了兽,于是那对夫妇威胁他说不答应就举报他。自知亏空过多的老板不得已破罐子破摔,接待被感染者支撑营业。

像他一样的人奥林匹斯比比皆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回去吧,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出城,回家吧。”

“但是......”

“那两个人已经失踪了,不过也许还有人知道你的事,所以你是待不下去的。到你离开为止,我都会陪着你,出城就安全了。”

“果然没办法再在这里......我知道了。”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灰尘,脸上仍然鼻青脸肿但是眼神透出些许期待。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对这座城市的期望太高,奥林匹斯里的神使不是神话里的英雄,没办法保护所有人,多出来的那部分只能劝他们早点逃。

等到他情绪稳定,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看到的那只兽长什么样......”

“不好描述,总感觉既像人又像动物......”

男人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我身后,手指一动不动。

周围的空气流动突然加快,风从身后刮来,在脸上刮出血痕。

我猛地推开男人,一团气浪在刚才的位置爆炸开来。

“躲好!”

气浪爆炸后又分成无数股气流,像是长了眼睛般卷起尘埃围着我旋转,不仅看不清外面的情况,风刃也越来越近。

我拔出腰带上绑的短剑,将脸上的血液抹在剑身,透明的圆柱中红光一闪而过,随之整把剑变得和手臂一样长。手中传来奇异的触感,仿佛有一个生命通过剑和手臂流入脑海。

“晚上好,哈啊,今天你也工作到很晚呢......嗯哼?这种程度的风简直弱到不能称之为风了呢,但是的确有很浓郁的兽腥味,看来你被小看了。”

“别废话,一点突破。”

无视奇美娅的挑衅,我用力向一点突刺,刺进风壁后再横划。本来以为对方会加快风速来硬刚,结果风壁反而迅速退后,给我腾出了活动空间。

“小心被打成筛子哦。”

话音刚落,风壁按顺时针的顺序逐渐染成白色,四周的旋风骤然加速的同时再度逼近,紧身衣的下摆被风压的激烈拍打着大腿。

哧——

两片风刃从视野的死角切过来,侧身躲避,白色的风刃与我擦肩而过,但是看起来像某种熟悉的物体。

“羽毛?”

来不及多想,我下意识朝风刃射出的方向刺剑。

“啊啊啊啊啊啊!”

敌人发出凄厉的惨叫,使用神迹的人受了重创,风壁也无力地散去,白色羽毛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看上去像刚下过雪。

掉下几片沾血的羽毛,兽现出身形。

和预想中的差不太多,背生双翼,羽翼有明显的分层,长发洁白如雪。大概是血脉不够纯净,下半身还穿着人类的休闲裤,没有明显变异,双臂修长,手指粉嫩圆润,面部比人类宽大,耳朵尖细像是精灵,瞳孔是蓝色竖瞳,眼睛以下用白色羽毛遮住作为面罩。

“真是美味,新生儿的血,我想要更多,更多~”

奇美娅在轻微颤抖。

兽冷冷地看向我,不带一丝感情。

“喂!”

没人回应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后——男人的身体平静地躺在地上。

我慢慢退后,蹲下看情况。

他的头不见了,肚子上破了好大一个洞,内脏从里面缓缓流出,可就是没看到心脏。

“你这家伙!”

我愤怒地挥剑,刚吸收兽血的奇美娅喷吐出满天飞羽,乘着风向兽卷去。

它用同样的招式回击,两团夹着羽毛的风撞在一起,像是装满雪花的气球被戳爆。尸体被吹飞到墙边,无数的羽刃纷乱飞舞,已经超过只靠变换身位就能闪开的数量,我不得不快速跑动躲避。

“......”

趁着空隙,兽贴着地面,朝停车场出口疾飞。

“记住它的气味!”

大概过了十几秒,可能是一分钟,夜晚的酒精让我脑袋开始变得不清醒,对时间的感知变弱,也许只是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切掉那个家伙的翅膀,羽刃之风停了。

我喘着粗气,用剑支撑着休息。

“它去哪了?”

奇美娅罕见地没有回话。

“奇美娅?”

“......没有意义的。”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没有意义?”

“不是指这个......”奇美娅的语气变得困惑,“风过后有时会起雾,行于其中须留心来路。”

雾......来路?

刚才尸体被吹飞到我背后的墙上,我则是背对他躲避羽毛。

可现在他在我的正对面,而且面前多了辆车。

“哈......啊......”

走到近处,声音不自觉颤抖。车的尾气排放口,正对着尸体的位置,小巧的双刃斧挂着的扭曲的脸。

额头上用划出的伤口写着——

“Sacrifice(祭品)。”

In/labyrinths

黎明时分,尸检室外。

尤卡拉默念完悼词后微微颔首——室内正在举办一场简单的葬礼。

已经进行了快五个小时,尤卡拉也倔强地等了相同的时间,连续的熬夜让她看上去十分憔悴,发丝散乱地贴在脸庞。但是我没办法张口劝她去休息,尤卡拉会这么做是因为赌气,而那个气头正是我。

几个小时前的战斗中,我被困在了疑似“迷宫”的神迹里,所幸没过多久神迹自动消失,但是等我回头再去找老板的尸体时,它就像变成迷宫的一部分,随着神迹的消失而不见踪影。

在停车场里的时候我一直在警惕周围,并没有任何变化,况且能够制造出领域的神迹在发动时一定会调用大量的血脉。奇美娅刚才说过“但是的确有很浓郁的兽腥味”,那时候应该就是指还有另外的神迹在发动中。在我找上老板之前,甚至是第一个牺牲者被杀之后,那里就已经被神迹覆盖了。但是不能确定迷宫的范围,旅店和停车场相隔不远,假如旅店才是首先被覆盖进去的,那我们调查的可信度就不得不打上一个问号了。

......不能这么想。

我抹了把脸,不相信自己所在的环境等于质疑在此之上所获得的的一切信息,这样一来调查根本无从谈起。

也就,不能为那家伙复仇了。

虽然见到了兽的人多半等于判了死刑,但不管怎么说,因为我的擅自行动导致未感染者惨死,这笔账必须记下。

门被打开,尤卡拉像被拧动发条般抖了一下,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和较为年轻的披着咖啡色大褂的男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两人活动着肌肉看起来很是疲惫。

“辛苦两位了。”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折腾这么久,本来以为是常规检测但是中途挖出来个大宝藏所以想着挖深一点,结果一和技术难题拼劲就没注意时间,不知不觉天都亮了,不过多亏了辛先生,我现在终于敢说这一宿你们没白等。”

穿黑礼服的男人露出苦笑,拿出一顶高顶礼帽戴上。

“过誉了,对您来说只要肯花时间就能解决的根本不算是难题,我只不过帮忙打了下手,那么......”,他看了看表,“我得回去准备接客了,您承诺的咖啡就留到下次吧。”

男人微笑着向我们点头,然后穿过中间离开。

“什么宝藏?”

尤卡拉语气急切,但声音听着没什么力气。男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虚弱,于是收起笑容。

“进来说吧。”

“......谢谢。”

男人给尤卡拉倒了杯热水,我也坐在她身边,虽然犹豫了一会儿,但她还是靠了过来。

“只、只是有点发烧,可不是示弱。”

少女的面颊冰冷,心跳却跳的很快,血液冲击太阳穴的感觉透过皮肤传了过来。

听到尤卡拉的话,男人无奈地摇头。

“虽然我没有参与办案,是个局外人,但还是要啰嗦一句,在对抗外界的兽之前,先要安顿好自己体内的兽,倒下的越是强大的人带来的麻烦就越大。”

尤卡拉抬起头刚要反驳,我赶紧把她摁了回去。

“明白了,我以后会提醒她的,先说尸检结果吧。”

“嗯,差不多该揭晓谜底了......”

男人取下胸前挂着的录音笔,说道:“事件编号1103,【Oracle】(神使)·兽医介入,报告开始。”

每一个神使都有一个代号,方便保密,大部分是像“兽医”这样的名词,也有和尤卡拉一样的用“帕蒂·尤卡拉”等名字作为代号的。

“骨的初检结果和帕蒂·尤卡拉的判断并无不同,但要补充一点,多处骨头有不同程度的开裂,严重的有尾骨、坐骨和耻骨,推测死者生前曾与大型兽类搏斗。比较有价值的是血液的检测结果,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说明一点,由于我的主研究方向是‘【兽印】(Imprint)’,而本次尸检涉及到了血液分离方面的技术,所以请到了奥林匹斯的辛先生来协助我,稍后会附带详细的人事资料。说回检测,开始我只是发现了一个疑点......”

兽医放缓声调,语气里难掩兴奋。

“兽血就像寄生虫,有很强的与人血结合的特性,吞噬人血的同时进行血球分裂,但一旦离开了人血或是宿主死亡导致血液失去活性,兽血就会在短时间内执行不可逆的自我灭活,这也是为什么在涉及兽的案件里以前最为重要的血液检测会变得最没有意义。然而在进行骨检测时,骨缝和骨质里出现了微量血,后确认是死者的血,虽然难以置信,但兽血确实在离体后实现了增殖。”

我和尤卡拉都安静听着,她的额头还有点烫,但要好多了。兽医越说语速越快,对他来说这些都是眼见即为实的东西,整个过程大概比我们在现场仅仅推测要刺激得多。

“死者体内的某种物质赋予了兽血活性。于是我们把死者的血液进行分离,单独对人血的部分二检,通过缩小检测范围来找到那种物质。结果发现反而是少了东西——黄骨髓。”

尤卡拉动了动脑袋,烧退了之后她变得很想睡,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成人的红骨髓会转化为黄骨髓,从而失去造血功能,可死者的骨髓腔内没有黄骨髓,全是造血能力超强的红骨髓,兽血就是感染了它才保持活性。”

转化为黄骨髓......我把尤卡拉抱到角落的床上,反复琢磨他的话。现在已经算是早上,不过好像是阴天,少女见不到太阳很快就睡着了。

“想不到的话再补充一点,为了确保答案正确,我又重新做了遍骨检。按照预想的结果,之前的裂痕一说完全是眼拙造成的误判,因为受伤严重的骨头在的部位都太奇怪了,比如裂成两块的髂骨、两块坐骨。”

“成人......两块......”

兽医在等着我自己说出那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我尽量压低声音问道:“那个家伙是个孩子吗?”

他像是电视上开大奖的节目主持人,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在地板上蹦来蹦去,好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对、对,说的没错!然后啊然后,我又把......咳,嗯哼,以上是兽医的报告。”说到这他想到了什么,冷静地关掉录音笔。

“你从那只造‘迷宫’的兽身上抽出的血也做了血液分离......”

“结果大宝藏就是两者血液结构一致,那家伙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

我敲了敲发痛的脑袋,怎么最近被小鬼给缠上了。

但是兽医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有点嘲,是在说我也有猜错的时候吗?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杯咖啡,转了一圈才走到我面前,又优雅地躬身,背在身后的手飘然递出一份文件。

“血液库里有备份。她叫卡诺,是一名神使,就住在尤卡拉楼上。”

莉欧娜属于那种淘气但懂得见好就收的孩子,所以她根本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关禁闭。

“要到什么时候啊......”

关到什么时候一般得看大人的心情,可房间里连个钟都没有,今天的天气又是雨天,现在到底是下午还是晚上啊?

一想到晚饭,莉欧娜感觉肚子里一阵饿,何况她中午不仅没怎么吃东西,还费力气把食堂闹了个天翻地覆。但这只是她所犯的连带的错误。

简单点说,她,莉欧娜,和人干了一架,堂堂正正。

起因是午饭时一个大个头的男孩拿莉欧娜被领养失败一事说事,嘲笑莉欧娜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小莉欧娜没多想就揍了上去,随后孩子们饭也不吃了,在一旁起哄的起哄,帮架的帮架,最后跟她动手的挨个都挨了揍。

打完后莉欧娜想过会受罚,可自己动手有理有据,对方又是以多打少,再怎么说不会罚的比大个子重吧?

然后她就被单独拎出来关了禁闭。

刚进来时她憋着一肚子气,但想了想自己才刚来两天就惹事,难免犯错会重罚,算是下马威。熬过这阵子就好了。可是......

“可是我不想来的。”

入住孤儿院也好,还是被人领养,莉欧娜都不关心,答应那晚照顾自己的姐姐的建议是因为想在奥林匹斯活下去。

独立的,有所成长的,活下去。

所以即使听到本来要领养自己的夫妇失踪了的消息,莉欧娜也没有大哭大闹,甚至还松了口气。因为她根本就不配。

莉欧娜轻舔缠满绷带的手臂,像只脏兮兮的小狗。

这样就好,没有人接受自己,也就没有人会抛弃自己。

她爬上床蜷作一团,睡吧,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了,痛苦的时光再多一天也无所谓,明天总会到来的。

咚咚咚。

有人在敲窗户。

关禁闭的房间贴着孤儿院的围墙建设,窗户外就是街道。为防止孩子们溜到外面去玩,那面窗户上了锁。

咚咚咚。

还在敲。

莉欧娜想告诉他不要再敲了,但是外面雨很大,说不定是需要帮助的人。她不敢大声喊话,怕惹来院长,只好用手指在窗户上比划着写字。

(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一会儿从窗框间的缝隙里塞进来张湿漉漉的纸条。

右下角的署名歪歪扭扭,最后几个字被挤到了纸的边缘。

这一定是个不怎么写信的人。

她眯起眼,仔细看那一行名字。

——猎人。

“您好,我叫莉欧娜。”

可爱的小女孩有着一头亮丽的金色卷发,坐在对面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她长大后一定会是个美人。

我压抑住内心的冲动,尽量想些别的好转移注意力。

孩子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长大了。

我不止一次这样想。

那个小家伙刚来的时候还很怕生。他正是天真好动的年龄,每天却一个人呆着,无聊了就看看手里抱着的书。那是一本用来早教的彩色图画书,里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迷宫。时常见他用小手在书上比划。

“看起来是本有趣的书呢。”

我忍不住搭话,他不理会,继续验证迷宫的最优解。

午休时间已到,其他孩子都回房间去了,大厅只剩下我们俩。我坐在对面,也加入到他的思考里。

一笔一划,一折一横。

少年的方法算不上高明,只是很老实地运用第一定律,在遇到死角时原路返回,遍历每条路径,但恰恰就是这点有莫名的诱惑力。同龄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也理解不了什么是迷宫第一定律,对他们而言,迷宫更像是用来检测天赋与智商的问题,大家都凭感觉摸索,最多会同时查看多条路线,完全依赖记忆力和反应速度来一决胜负,这对他们来说更有成就感。然而即使是一眼能看到路线的简单迷宫,少年也还是仔细的描画着路线。

白皙的指尖有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我如同站在迷宫入口,被他吸引,视线沿着重重墙壁围成的黑暗走廊逐步深入,像是一条爬向奈落的毒蛇,受到了位于中心的兽王的召唤。

“呼——”

脑里响起他粗重的的鼻息......甚至打在我的脸上。

“怎么了?”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下了手指,凑上脸关切地询问。

我暗自责怪自己干嘛胡思乱想还走神,然后慌忙拉开距离,我们的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

“啊,我在想果然很有趣。”

“是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会意地歪了歪头。

“你继续吧,不打扰你了。”

我打算回去休息,但是左手的大拇指被柔弱的小手抓住。

“这个......能教教我吗?”

他低眼看着最后一页,那里通常是最难的。果不其然,迷宫的终点是在中心,第一定律对这类型的并不适用。

如果要让内向的孩子敞开心扉的话,他的第一个请求是重中之重,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他。

“好啊。”

少年的脸上漾起可爱的红晕,不肯放开手,那副害羞又高兴着的神情撩得我心跳不已。

从那时起,我就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猎人说这座孤儿院是【迷宫】。

迷宫的主人是一头食人的兽,所以迷宫里只有他和他的祭品。

这里是某个孩子纯真童年的回忆之所,也是一处怪物的巢穴。

猎人的提示莉欧娜没全懂,但她还是明白一个事实——自己的栖身之地又被兽盯上了。而且因为这里是兽的地盘,若是有人闯入就会被兽察觉。

“只能,靠我自己......”

猎人并没有要求她去做什么,更多地在提醒她自保和尽快逃出去。但莉欧娜曾经逃过无数次了,结果无非是当场见证别人的死亡和听到死讯。况且她已经逃到了边界——奥林匹斯,接下来还能去哪呢?

心里的烦闷无意识地表现在外,手里的勺子连裂开的声音都没发出就被捏碎。

“啊......”

一滩红色由指尖渗开,莉欧娜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绷带被碎瓷片划破了,但是手指马上又被另一股温润的感觉包裹。

眼前身穿院长制服的大姐姐,又或是大哥哥,细心地含住她受伤的手指,轻轻的舔舐。

莉欧娜因对方突如其来的行为呆滞了。

他(她)好漂亮。

绯红的脸颊还有点婴儿肥,挺拔的鼻梁和粉嫩唇瓣完美契合性感二字,唯有那双眼睛是如此与众不同。黑瞳里的光泽好像水下十米的阳光,湿润到随时可以滴出水来,它和其他五官并不搭配却又是这漂亮脸蛋上画龙点睛的一笔,没办法用美丽来形容,但给人一种若是稍微瞥见过一丝沾染丑恶的秽物便不配拥有它的高贵。

“疼!”

指尖传来伤口被挤压的痛让她回过神,好像不小心咬到了。

“弄疼你了吗?真是对不起,以前每次受伤都会有人这样做,我下意识就......”

院长一脸歉意。

莉欧娜摇摇头,“没事的,妈妈她......也会......”她含住手指微笑着说。

时间刚过午后,其他孩子都在午睡,莉欧娜被请到院长室喝下午茶。就算她没见识过大人们的社交,联系昨天打架的事,也能猜出来“请喝茶”是几个意思。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院长在纠结罚她罚的太重,到现在只字未提,她也没敢主动提起。两个人相对静坐,水倒是喝了不少。

莉欧娜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茶已过半,茶叶的醇厚尽数泡开,嘴里的血腥味被高温一激反而黏在舌尖洗也洗不掉。

又苦又腥。

“是你这个年纪尝不明白的味道啊。”

他(她)的声音也偏中性。时而沙哑,时而稚嫩,大多时候和莉欧娜比较像。

院长起身收拾好茶杯,重新冲泡。

“觉得委屈的话就说出来吧,遇到不合口味的饮料时,大人要顾及形象所以会忍耐着咽下,但孩子可以不留情面的吐出来,因为率直在孩子身上的时候,大人们会觉得是种可爱的品性。”

他把热气腾腾的新一杯递给莉欧娜,白色和黑色的热液在杯中央打转,看着像是加了牛奶的热可可,而给他自己续上的是满杯的清水。

“你的烦恼都写在脸上呢,和他相遇的事。”

“诶?”

“他”的事。

这句话的歧义使她瞬间慌了神。莉欧娜使劲掐了自己一下,勉强用抱怨的语气回答道:“没、没错,贝尔那个家伙,欺负我不是一次两次了,昨天我实在没忍住就......”

“不对哦。”

院长黑瞳微眯,指着自己的鼻子仿佛提醒她说谎的下场。

“让你困惑的不是‘男孩’而是‘男人’吧?”

吱嘎——

他的身体向前探出,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一动作也让莉欧娜冷汗直冒,说不出话。

男人。

他像是在回味这个词一般,舔了舔嘴唇。

“听说莉欧娜你之前受到过兽的袭击,后来被一名男性神使救下。那个神使什么模样?用的是什么神迹?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有,我什么都记不清。”

她低下头,表示不愿意回答。

“这样啊......”院长坐回椅子,“对不起啊,好像我问了你讨厌的事情。这里的孩子们都把他们当做英雄,我本来以为你也对他感兴趣,呵呵,你真是很特别呢。”

感兴趣是肯定的,可莉欧娜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对他好奇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以前她以为神使会庇护人类,但是这个幻想在听到由向导变成的兽说出的真相时就破灭了。失去了保护的特征,神使只是灾难的征兆,哪里有兽哪里就有他们,根本算不上英雄。

最近莉欧娜一直在想那天的事。从她见到向导,到狼死在眼前。如果打从一开始他就想着吃掉莉欧娜的话,为什么会为她考虑,帮助她隐瞒,又为什么会让莉欧娜去找猎人,做这种反而会阻碍自己的事呢?她想不通理由,也就没办法把狼和向导的印象合一,承认是他想要吃掉自己的事实。

好像在夜晚来临之后一切都变了,人会变成兽,看门人会变成猎人,莉欧娜的身体也会产生复仇的冲动。

“兽不能再变回人吗?非要杀掉不可?”

莉欧娜不禁问道,她直视黑瞳,希望对方能重视自己的想法。

“呵,好问题。”

院长用自己的勺子搅动起莉欧娜的可可,因为早已凉掉的缘故,白色的牛奶漂在黑色可可上。

“你听过弥诺陶洛斯的故事吗?”

“弥诺陶洛斯?”

“弥诺陶洛斯是故事里的反派,果然不容易被记住。那我换个说法,忒修斯的故事.”

莉欧娜想起来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过这个故事,某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居住在一座巨大的迷宫中,不断吞吃献祭的小孩,后来英雄忒修斯进入迷宫,杀死怪物后带领幸存者凯旋而归。

“老掉牙的英雄和怪物的故事对吧?毕竟是要给孩子看的,人物性格尽可能塑造的单一一些,如果把吃人的弥诺陶洛斯定性为恶,忒修斯为善,就是一篇再正常不过的童话。然而大人们是没办法用孩子单纯的眼光看世界的,作为成人童话的神话,往往藏有孩子们所看不到的扭曲卑劣的一面。”

杯里黑色和白色相互交错,不肯相融,像是手臂上的毛细血管。院长换了个方向逆序搅拌,血管被搅得碎开。

“弥诺陶洛斯是由人和牛所生,他的身体也有一半是名副其实的人,忒修斯的功绩其实是杀死了一半的怪物,至于另一半......大英雄杀人,到底是算他功过相抵好,还是该杀人偿命呢?”

的确,人固然有恶人和善人之分,但若是犯罪的时候是兽驱使着身体,剩下的人的部分被连带追责,等于是一尸两命。

“所以,弥诺陶洛斯并不是恶,他只是代表了人类的兽性,相反,忒修斯代表理性.”

“兽性和理性?”

“对,而且是最为纯粹的兽性与理性,绝不可能共存.但神话里也有普通的角色,因为现实中的人类既不是怪物也不是英雄,比如为了给儿子报仇而建造迷宫的克里特国王,还有执着于爱情却背叛父亲的阿里安德罗,在他们身上两者都有体现.”

院长盛一勺清水加入可可,黑色可可很快化开,白色牛奶见缝插针似地流进去,液面呈现出朦朦胧胧的灰色.

“忒修斯和弥诺陶洛斯,就像是理性和兽性的争斗?”

“啊呀,理解的真快,你果然很特别.兽在我看来,其实是败给了兽性的人类,但是在此之前,即使他被兽血感染到面目全非,也还是人.”

莉欧娜脑补出神话里的画面——弥诺陶洛斯朝前来挑战的人嘶吼,它的大斧象征着原始的兽性,人类斗不过它的凶狠,尸横遍地.直到忒修斯到来,他们陷入死斗,互有胜负,最终忒修斯取得了胜利,走出迷宫.

向导在走进迷宫前是人,只不过最后走出的是兽而已.

“谢谢。”

她突然道谢,院长惊讶地睁大眼睛。

“虽然我没能完全弄懂,但我看到兽被杀死的时候,觉得悲伤和愤怒,好像死去的不是兽,而是活生生的人。”

曾经幸福的时光没有消失,即使父母与朋友因为自相残杀变得丑陋不堪,他们也作为人活过。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和兽接触后,对兽有了好感,变得不正常了,原来这份情感是正确的......谢谢你。”

就记住他们最美好的样子吧,这样就足够了。

莉欧娜忍住眼泪,一口气喝光可可,身子马上变得暖和。

“喔!好甜!”

另一人只是微笑着看她,澄澈的双眸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奥林匹斯的天空越来越阴沉,是时候绷不住了。

等到第一滴雨打到玻璃时,耳边传来轻盈的歌声。我眯着眼睛,直起身打开车窗,新鲜空气一股劲涌进已经有些气味的车内,雨水星星点点洒在脸上,清醒点后感觉到方向盘那里什么东西在震动。

“......我在,刚醒。”

“以后睡之前好歹先发个消息,一个小时前你就说已经到了,等到我这边就位又联系不上你,真是的,这不是故意害人担心嘛?”

睡了这么久啊。

“抱歉。”

“真要道歉下回就好好改过来啊......虽然感觉又在白费口舌,算了,我刚拿到卡诺房间的钥匙,正要进电梯。”

“知道了,待会联系。”

我切断通话,把早上和尤卡拉决定的事回想了一遍,以消除掉睡眠导致的大脑断层的感觉。

卡诺是神使,而且还曾住在瓦尔哈拉。

事实上即使是神使,能搬进瓦尔哈拉的也是极少数。

被兽血感染的人,为了避免感染进一步扩大从而进入心脏,必须定期注射抑制剂来抑制血液活性,对应抑制剂的两种来源,他们只有两种活路:一是注册成神使,靠拿巴别塔的抑制剂苟活;二是通过地下市场花重金收购,运气好能直接买到成品抑制剂。而且市场的货里有一部分是神使把多余的拿去卖,就算不是为了钱,让无法成为神使的平民也能抑制感染这一理由实在冠冕堂皇,倒卖抑制剂可谓是名利双收,所以大家一般都会对地下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担心会受到严惩。

供不应求才是真正的问题。

已经不能用“抢购”来形容抑制剂的稀有程度,“抢”和“购”里占主要部分的是前者。有余裕出售的只有瓦尔哈拉里的精英,他们有定期的剂量供应,其他的神使只能用猎杀后收集的兽血和巴别塔换,某种方面来说是把兽血作为货币的地下市场。

因为我没有被列入编制,所以调查卡诺房间只能交给同在瓦尔哈拉的尤卡拉,相对地,我找上了卡诺离开瓦尔哈拉后的住所。

然后睡着了。

“出洋相啊,又要被尤卡拉说‘白天的你跟化了的雪人一样瘫软’这种话了。”

“噗。”

后排的小乘客笑出了声。

“吃东西的时候把嘴巴闭上。”

“零食的乐趣就在于怎么舒服怎么吃,管那么多干什么。”

黄蓝条纹的过膝袜,黑色短裙,白色卫衣,看上去只有14、15岁的少女蜷坐在后座盯着膝盖上的手机,手里还抱着一碗泡面。

面味实在太大,我不得不打开了后座的车窗。

“嗯!”

少女边发出抱怨的声音,边挪到了远离打开的车窗的一边,嘴里嚼着面的同时还在哼唱,摆出一副撵不走的态度。

......你到底有几张嘴。

“下车,笛子。”

“嗯?”

她慵懒地回答道,眼睛根本没从手机上移开一寸。

“尤卡拉那边准备好了,这次的兽能对空间进行操作,两处住所可能全都是他的‘领域’”

,所以要把这两个地方当作一个房间看。而且每个人看到的空间不全一样,被改变的空间也会在一定时间后复原。”

听到这儿,少女顿时来了兴趣,猛吸了口面。

“幻境?”

“八九不离十,不然把你叫过来干嘛,走了,带上吃。”

“最后一口!”

没等我撑起伞,笛子套上卫衣帽,一溜烟朝最近的双层建筑跑了过去。我们现在外城靠城门的边界,周围尽是些已经废置的平房围成的小巷,易于藏匿和埋伏,是有关兽的事件的多发区。

我叹了口气,走近站着不动的笛,她正对着门清唱。

歌声听来有种直入脑间的立体感,细腻的美声根本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发出的。笛子的脸颊和腿上裸露的皮肤呈现淡淡红色,她用手盖住门上的猫眼,红色便迅速集中到手掌。

“前奏·入境(In·Realm)。”

笛的手臂像没入水中一般不着痕迹地没入门里,她伸出另一只手,我自然地握住,然后一起被吸进门里。

大概用了半分钟让意识恢复过来,浓烈的腥味直往鼻腔里灌。

“你白天精神是真的很差啊。”

笛子见我清醒就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拆开。

“还是没习惯白天活动吗?这可不行,万一拖了后腿,就算帕蒂姐不在意,你也会愧疚到离开她吧?”

我们仍然站在门口,但是眼前的建筑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两扇钢铁大门取代了原先的白色防盗门,水泥墙把门后的庭院整个围住,四角又分布着几座平房,一幢五层楼高的老式办公楼坐落在庭院最深处。

“为什么幻境没有消失,反而扩大了?”

“因为它本来就这么大。”笛子把吃完的巧克力包装袋塞回兜里,使劲拧了拧淋雨而湿的卫衣帽,水滴进地面的雾里,我这才发现不仅脚下,连身后都是厚重的迷雾,只有庭院里没有,但那才是幻境深处。

“这就是那家伙最初创造的幻境,但是不知道是转移还是消灭,幻境只剩下了你开始看到的部分。”

帽子还是有点湿,她不舒服地又拧又揉......取下来不就好了嘛。

手机如意料之中的无法启动,不管按多少次开机都没反应,我握住奇美娅,确保能和她链接。

“笛子,能联系上尤卡拉吗?”

没猜错的话,瓦尔哈拉的房间应该就是转移的一部分幻境。

少女单手扶额,紧锁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无言地摇了摇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幻境没有和卡诺的房间连起来,说明卡诺在瓦尔哈拉的住处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并不是从这里转移过去的。至少不用担心尤卡拉那边。

“呜哇,怕帕蒂姐姐生气已经怕到了发疯的程度吗?”

“不是不是,”我笑着摇头,“那家伙啊,早上还装模作样的说‘人家只是发烧,才、才不是示弱呢’,一副逞强的样子,这会儿估计以为我在同情她,正气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你就不怕我告状吗?”

“去啊,那你也得先从这里出去吧?”

笛子不屑的哼了一声,小粉拳捏的劈啪作响

“看我打通它。”

她兴奋地冲了出去,一边开门一边哼唱着我没听过的童谣。

——lus。

“走吧。”

——Daedalus。

“GO!”

看起来腐朽而沉重的大门就这么被一个孩子轻易打开,连铁锈的摩擦声都没有,安静地欢迎来访者。

脑海里又响起奇美娅的警告。

——行于其中须留心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