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视角——
当时我在实验室里收拾东西。
呆了三年的实验室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虽说现在的技术还不成熟，不过也没有必要了。
我看了陆华一眼，叹了口气。最终我还是没能狠下心。
张钩弋还在取补给的路上，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虽然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告诉他白芷的事情，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
因为陈半夏不能从白芷里走出来，张钩弋可以。
密道的门铃在这个时候响了。
我沿着这条在三年里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小径，看到了敲门的人。
“你还真舍得用呢。“我说，残留的普沙米尼的味道总是非常明显。
“教授，您为什么要跟半夏说……“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他发现了陆华。“我说。
“嘛，算了。请您带他走吧，拜托您”
“虽然我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姑且给我个理由？“我说，”我得跟他解释。“
“……教授，你是不是要放弃研究了？“
“对。“我说，”陆华的大脑受损太严重了，意识继承已经不可能了。“
“我把我的‘仓‘让给师娘。“
小姑娘一脸平静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什么？”
“如果是这个体量的话，就算是师娘那种程度的损伤也能挽救回来。”
“你这是要逼半夏和我结仇啊……”
“我已经把说的话录下来了。他应该是要睡两天吧，就这样吧。”
“嚯，你们两个人真有意思。”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们两个人真有意思。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你还在录对吧？还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
“没了。就这样吧。”她顿了顿，又说，“最想说的话，他应该听见了。”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她朝我一鞠躬，把一个U盘交到我手上，“教授，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再加上如果能帮到你和师娘，那我就没有遗憾了。”
“是吗。”
——陈半夏视角——
“白芷！”
我从梦中惊醒。
是梦吗？
“你醒啦？”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旁边，“49小时21分钟，又破记录了。”
“白芷呢？”
“死了。”
“死了，自杀的。”
“你胡说，她说了，她不会死的。”
“半夏，只要是具有新陈代谢的生物都会死的。”教授冷静地说着，“她把她的记忆区让给了陆华，现在，白芷是真真正正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让我去见白芷。“
“现在里面的是陆华，我没理由让你去见我老婆。“
“李苍术！让我去见白芷！“
“她已经死了！接受现实，陈半夏！这是白芷给我的录音，你自己听吧。”
我打开了教授给我的录音。
“……教授，你是不是要放弃研究了？“
“对。“
“我把我的‘仓‘让给师娘。“
……
“你还在录对吧？还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
“没了。就这样吧。最想说的话，他应该听见了。”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录音到这里结束了。
我躺回床上，用手盖住脸。
“真的喜欢我就留下来啊……“
白芷死了，再一次。
我原来以为我从里面走出来了，不过失而复得又复失，如此循环之后我才发现，我还没有走出来。比之恒久的黑暗更残酷的，是掐灭偶尔出现在黑暗中的微弱光芒。这是我自恒久的黑暗以来，领悟到的最为深刻的道理。
门在这个时候敲响。
“见到白芷了？”
来者是小弋。
我没有说话；我没有力气说话。
“我刚听到时也吓了一跳呢。”他自顾自坐下来，“虽然现在又死了。不过我觉得，这样还不错。”
“你懂个屁！！”我没有忍住，爆了粗口。
小弋却很难得的没有爆粗。“我是不懂，我为什么要懂？陈半夏，自白芷拒绝了我之后，她就是过去的人了。现在，就一个理性人的角度看，陈半夏，你就没有为白芷的解脱高兴吗？“
“解脱？什么解脱？她可是死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她可是又死了！“
“……好不容易？“小弋神色变得有些轻蔑，”陈半夏，你说的好不容易，到底是你自己还是白芷？“
“你肯定不会想过她这样活着开不开心。“
“陈半夏，你实在是个很自私的人啊。“
自私吗？
确实，白芷也这么说过我。
我现在回去一想，的的确确，我做什么事情都是首先考虑自己，交往时也好，分手时也好，白芷怎么想，我完全没有考虑过。
小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房门紧闭着，仿佛从来没有人进出过一样。
“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喜欢。”
我也是。比任何人都喜欢你，喜欢到，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留住你。
不惜一切代价？
我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紧接着，理智就被随即而来的狂喜淹没。
没错，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无法留住你，那就让我去你的世界。
我再一次来到了实验室。
最醒目处的大容器已经空了，不过尚有可观的残留，在容器底部蠢蠢欲动着。
我把目光投向密道，开口处被重新加密，原来的密码已经不能用了。不过无关紧要，白芷，我知道你还活着。尽管教授如此否定，尽管我听了你们的谈话录音，但是仅凭教授还在锁着门这一点，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我把容器底部的残液收集到一个玻璃烧瓶里，塞上塞子，来到地面上。
两棵刺桐树依旧热烈地开着花，像是金色的火炬，喷薄出浓郁旺盛的生命力，尽管此时天色阴沉，这两棵树就像小太阳一样，给整个研究所都镀上华彩。
我走上前去，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满树的花瓣如下金雨一样飘洒而下。
“你干什么？”小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试图阻止我，但是似乎碍于花瓣强烈的作用，并没有上前。
“小弋，你说的对。我是个自私的人。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放弃白芷，既然白芷不愿意让一个正常人的我与她生活在一起，那我就把自己变成她的同类……”
“你在说什么？白芷还活着？”
“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我说着，举起了那个玻璃烧瓶。我的手由于过于兴奋甚至无法打开那个不起眼的塞子，就顺势把玻璃烧瓶往树上一砸。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之后，那棵树像是受到了巨大痛苦似的猛烈颤抖，落下了更多的花瓣；而玻璃烧瓶里的绿色粘液也就顺势铺洒一地。
“你到底要干什么？！“小弋的声音带着疑惑与愤怒。他飞快地从车库口跑来，但是我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白芷还在等我呢。
我把玻璃烧瓶的断茬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我来找你了。“
“哧！“尖锐而猛烈的疼痛之后，意识随着鲜血的涌出而渐渐涣散。我能听见小弋的叫喊声，不过更多的时像钟声与电波声一样的梦幻的耳鸣。眼前逐渐发白，又逐渐变黑，在视线的最远处，有一个人影在缓缓招手。
“我应该是幸福的。“
——吴钩弋视角——
陈半夏的葬礼我没有出席。说实在的，我不是他的亲友，亦非他的同学，本来他的死活就与我毫无干系。
不过，我在收拾他房间的时候找到了有趣的东西——一个U盘，里面有一段话。是教授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对话。从内容来看，那个女人应该是白芷。
“白芷还活着。“陈半夏的遗言我还记得很清楚，不过前面的半句话”你说得对，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
陈半夏的死因最终被定性为“药物致幻“；具体药物的名称被刻意隐瞒了。不用猜也知道，需要隐藏药物名字的只有”普沙米尼“，这种我第一次进来就被告知的药物名称，也是教授的研究对象；他当时死的时候，正站在含有大量普沙米尼的刺桐花里。不过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我被告知的是普沙米尼“拥有强烈镇静效果”，对于其致幻性并没有过多的告知。
换句话说，在我离开的时候，陈半夏再一次摄入了大量的普沙米尼，产生了幻觉，最终在幻觉里自杀。对我而说，普沙米尼这个药物可谓是越发疑点重重了。不过，作为一个“相对成熟”的精神类药物，教授的研究意义在哪里。
“你说白芷？她当然已经死了啊。是陈半夏跟你说的吗？”晚餐桌上，教授面对我的疑问显得非常镇静。
“不，我在陈半夏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我把U盘递给教授。教授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教授，不是咱说，你研究的那个‘普沙米尼’绝对不是您当时说得那么简单吧？”
“你听过了？“
“我听过了。“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了想，说:”白芷她……真的还活着吗？“
教授放下了筷子，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小弋，你认为什么是活着？”
什么是活着？
“有一个著名的猜想。人如何实现长生不老？有新陈代谢的生物都会衰老，因此我们需要战胜新陈代谢，这时候就需要抛弃自己的身体。如果有一台电脑，能够把自己的意识储存在里面并且保持运行，那是不是就算是长生不老了？”
“电脑也会老吧……”
“老了之后换一台就行了。”教授擦擦嘴，“现在的问题是，在我们一般人的意识里，电脑里的这个人还是人吗？”
“为什么不是呢？”我有些纳闷。
“那AI呢？一个思维模式无限类似人类的人工智能是否就意味着在这个层面上，它就算是人类？“
“现在，白芷的状态就类似这个。“教授继续说，”她在没有自我准备的情况下就被窃取了意识，在她的想法里，她是一个由黏菌计算机所呈现出来的拟人格AI而非人类。我只不过是采取了她自己的说法，称她为‘死亡’而已。“
“黏菌计算机？那是什么？“
“普沙米尼引导黏菌共生物感染大脑，夺取窃取意识的手段，并不在你的专业范围之内。”
教授吃完，起身准备离开，我赶紧说了我最后一个疑问：
“教授，您老婆现在还活着吗？”
教授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她还活着。”
“也就是说……”
“小弋，我并没有把白芷的‘仓’占为己有。”教授说，“直到和白芷对话我才发现，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努力错了方向；我已经没有必要让陆华的意识复活了。她现在是个死人，因此，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可能满足她的心意。对死人而言，有对待死人的敬重就足够了。”
教授离开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对于白芷，我希望你不要再去追究她到底是死是活。她对你而言已经是过去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我想到了那个人手里拿的那瓶绿色的粘液——
原来如此。我似乎对他改观了。
祝你们幸福。
